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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九十四章 渭水送魂 文 / 文簡子

    宓曹身陷太子府,皆因我而起,理該由我來結束。

    她雖然燒了穀倉,但城內糧草畢竟無恙,所以當我去求伍封和公子利時,公子利很爽快地便答應了,但伍封要求在大戰結束前,宓曹不得踏出房門半步。

    是夜,燭櫝提了三個人頭去見伍封和公子利,他們之間說了些什麼我不知道,但是這件事到此也算有了個好的了結。只是宓曹對我積怨已深,知道是我替她求的情後,對燭櫝大發雷霆之怒。

    當我從趙無恤那聽說這件事情後,躊躇了半天最終還是打消了原本要去看望她的念頭。

    五年的時間也許改變的不僅僅是宓曹的相貌,更多的是她的心。

    她現在就像當年四處乞討的我,仇恨著世間每一個人,仇恨他們的蔑視,仇恨他們蒼白的憐憫,而我比她幸運的是,我從未站上過雲端,因而也感受不到墜落深谷的痛楚。

    燭櫝日夜守在她身邊,企圖彌補她過去五年所失去的,但是我知道,一切痛苦的離開都需要時間,痛得越烈,需要的時間就越長。

    上一役,太子鞝損失了至少一萬兵卒,因而穀倉被燒後,他再也沒有對雍城發動過任何攻擊,反而把作戰的重心轉移到了即將到來的援軍身上。

    圍城打援,六萬對三萬,他的確還有勝利的希望,不過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如何讓他的希望破滅……

    在和敵軍僵持了十日之後,東西兩路援軍終於傳來了消息。從綿諸調來的一萬精兵已經聽照伍封的命令悄悄地潛伏在雍城西北面的密林裡,而公子利的兩萬援軍則在離雍城五里的地方安營紮寨,和太子鞝的軍隊遙遙相望。

    兵貴速而不貴久,伍封和其他三名主將連夜商討作戰事宜,力圖以少勝多,擊潰太子鞝的軍隊,而我和趙無恤畢竟是晉使,所以沒有直接參與他們的討論,忙裡偷閒地坐在後院聊天。

    「自從進了雍城就沒有見到你之前帶來的那幾個人,他們可是混出城去了?」我一邊小心翼翼地拆下手指上的布條,一邊問道。

    無恤把手邊搗好的草藥遞給我,放低聲音道:「他們如今已經成了太子鞝在軍中的護衛,只要這邊有所動作,他們就會殺了太子鞝擾亂敵軍軍心。」

    「巴蜀聯軍的軍心從未凝聚在太子鞝的身上,他是死是活對公子利來說很重要,對巴蜀兩國而言,卻不然,只要攻下雍城,即使沒有太子鞝,他們也能從秦公手裡強要到土地和城池。」

    這一次是免不了要和巴蜀聯軍對決了,一旦打開城門,就意味著我所有關心的人都要走上戰場與敵軍近身廝殺,單是這樣想,就讓我覺得不寒而慄。

    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右手的食指,當日被宓曹生生地咬去了一塊肉,幾天下來雖然傷口癒合了,但仍是血糊糊的一塊,別說射箭,連曲起手指都會覺得巨痛無比。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無恤仔細地幫我纏好手指上的布條,「我現在倒是要謝謝宓曹咬你這麼一口,否則明天你怕是要站上革車衝到城外與敵人拚殺了。」他打上最後的結,抬起頭,好奇道:「阿拾,你昨天晚上和伍將軍說了什麼,他為什麼一早就開始在城裡收集耕牛?」

    我按了按包紮好的手指,裝模作樣地湊到他耳邊,小聲道:「秘密!」

    「到了明日我自會知道」,他冷哼一聲拔出腰上的佩劍,就著昏暗搖曳的燈光,用白布細細地來回擦拭。三尺菱紋長劍在火光的照射下發出凌厲的寒光,一如它主人此刻的神情。

    我拿簽子挑了挑案几上的那盞黑漆古猿頂豆燈,讓火苗燒得更旺些,靜靜道:「我讓將軍命人在耕牛的角上捆上匕首,在牛尾上繫上葦草,等明日太子鞝開始攻擊東面的援軍時就打開城門,讓尾巴著火的牛群衝入敵陣。到時候,躲在西北面密林裡的一萬精兵再以火光為訊,攻擊敵軍的側後方,和城中兩百輛革車和剩餘的六千兵卒一起發動奇襲,定能打太子鞝一個措手不及。」

    趙無恤停下手中的動作,隔著燈火沉吟道:「阿拾,你真是個可怕的對手……」

    我捏了捏他僵硬的手,微笑道,「仗打贏了以後,我們一定要好好喝上一回。」

    我相信很多年以後,雍城的老人們還會清楚地記得這風雲色變的一日。

    這是一個陰沉的秋日的正午,灰黑色的雲朵同遠處暗色的山峰連在了一起,像是一張大網囚困住了天與地。秋風透著森冷的寒意,夾帶著枯萎的樹葉在地上打著轉,從西到東,掃起一片黃沙。

    東門的城牆上只零星站了幾個箭手,太子鞝的軍隊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就趾高氣昂直奔五里外的兩萬援軍而去。

    我站在城樓的角落上,轉頭望了一眼城內。

    一門之隔的長街上,站滿了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邊的士兵,他們手握戈戟,表情肅穆,六千人擠在一處卻鴉雀無聲。

    站在兵卒最前排的是伍封訓練了三年的一百名武士,他們帶甲執兵可以一口氣跑三百里,體力、速度都不是普通兵卒可以匹敵的。三年的時間,他們在靜默中積蓄著力量,三年後的今天他們將成為一把直插敵人心臟的尖刀……

    伍封將一支火箭點燃,舉臂射向天空,三個城門瞬間開啟,幾百頭發狂的公牛,角帶尖刀奔湧而出。一時間,地動山搖,沙塵滾滾,巴蜀兩國的步兵倉皇四散,受驚的戰馬拉著革車在自己的隊伍裡橫衝直撞,城外敵軍的軍陣頃刻間亂成一團。

    「發——」慌亂之中,城樓上萬箭齊發,數以千計的敵軍士兵根本來不及反應就已經中箭倒地,淒厲的叫聲在東郊的荒野裡此起彼伏。

    箭雨過後,兩百輛革車從中央的城門內魚龍而出,六千名兵卒在伍封的帶領下和及時趕到的一萬精兵一起截斷了敵人的後路。

    從正午到日暮,城下的吶喊聲,廝殺聲,尖叫聲沒有一刻停止。

    在兩面夾擊之下,秦軍越戰越猛,巴蜀士兵節節敗退,潰不成軍,許多人跳進渭水想要渡水逃跑,卻都被趕到的箭手射死在河水裡。

    原來這就是戰爭的模樣……

    我悄然退下了城樓,沒有戰勝的喜悅,沒有澎湃的心潮,有的只是緊張過後的茫然和對戰爭無限的迷惑。

    一個愚蠢的野心勃勃的男人和兩個貪婪的不自量力的國家,他們聯手策劃了這場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悲劇。為什麼上位者一個不切實際的妄想,卻要幾萬條年輕的生命於它陪葬,到底是誰給了他們這個權力?

    太陽未落之前,戰爭就已經結束了,巴蜀聯軍大敗,一口氣奔逃出三十多里。

    黃昏,士兵們在戰場上做著最後的清理,將領們歸城喝酒慶功。

    我焚香沐浴,換上純白的巫袍,披散下長髮,用硃砂在額間輕輕地劃了一道鎮魂印,而後悄悄地拿了一盞送魂燈出了東門。

    人有魂魄,魂為氣,魄為形,死後魂氣歸天,魄形入地。可是戰死異鄉的亡魂被怨氣遮蔽了雙眼,若沒有巫士的指引,就無法找到歸家的路,只能永遠地遊蕩在沒有盡頭的黑暗裡。

    戰場上大部分秦軍的屍體已經被運走了,剩下來的屍體多是巴蜀之人,由於數量過多,士兵們沒辦法一個個掩埋他們,於是只能用車子把屍體運到一起,然後放火燒掉。

    缺了胳膊和掉了腦袋的屍體被特別集在一處,和一些斷臂頭顱堆在一起,雖然不一定相配,但是出於對死者的敬畏,士兵們還是不厭其煩地在戰場上收拾著殘骸。

    空氣裡瀰漫著刺鼻的味道,我垂目站在那些熊熊燃燒的火堆前默默地吟誦著巫詞。風,吹捲起我白色的長袍,在赤色的烈火前,我將自己化身成了一面招魂的白幡……

    冰冷的鮮血從屍體上緩緩流出,在坑坑窪窪的平原上,積聚成無數個大小不一的血坑,它們像是一雙雙血紅的眼睛,幽幽地控訴著頭頂這片冷漠無情的天空和自己悲慘的命運。

    「魂兮歸去,北方不可以久些……(1)」

    一輪弦月下,我吟唱著巫祝之詞,輕搖著送魂燈,指引著幾萬亡魂一路朝南,身後,夜風捲帶著落葉,發出瀟瀟颯颯的嗚咽聲,落在我的耳中變成了亡魂的悲鳴。

    魂兮歸去,若有來生,莫要再作異鄉戰魂……

    送亡魂渡過渭水,我吹熄了送魂燈,轉身往回走。

    這時,渭水邊的蘆葦叢中突然傳來一聲呻吟,我心下一驚,提著燈慢慢地走了過。

    「誰在那裡?」一團黑色的東西蜷縮在蘆葦叢中,我藉著水邊的月光細看了一眼,發現是一個散發覆面的軍士,他的大腿上插了兩根羽箭,倒在地上一直不停地顫抖。

    還有人活著!

    我急忙跑過去,把他轉了過來,低聲問:「你是秦人,還是巴蜀的人?」

    「秦人……」他滿臉血痕,聲音嘶啞,「水……給我水……」

    水?我出來時沒有帶帕子,只能把衣袖放進河水裡打濕,然後小心翼翼地把水擰在他乾裂的嘴唇上,「怎麼樣,能睜開眼睛嗎?你叫什麼名字?」我一邊問一邊用袖子輕輕擦去他臉上的血污,「你等一下,我去叫……」

    是他!當我看清血污下的那張臉時,頓時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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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註(1):此處的巫詞改編自屈原的《招魂》,端午節到了簡子也來緬懷紀念一下這位楚國的大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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