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四人游春 文 / 文簡子
新絳的春天悄悄地來了,沉睡了一個冬天的原野在春風的吹拂下,漸漸地甦醒。青茅尖銳的細芽衝破乾枯的莖幹,探出了腦袋,半個月前依舊枯黃的大地,如今已添了一層新綠。
馬蹄輕輕地踏在初生的草芽上,幾隻受了驚的青蛙從草間竄出,跳了幾下就不見了蹤影。
四個人騎著馬默默地走著,伯嬴見了伍封一直紅著臉不敢說話,無恤抓了一隻雲雀在手中逗弄也不開口,我和伍封走在中央,視線偶爾相碰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將軍,你喜歡喝什麼酒?」伯嬴開口打破了四人之間的沉默。
伍封沉吟片刻,微笑道:「我不喜飲酒。」
「可阿拾怎麼說,將軍喜飲酒,且從不挑剔?」
伍封轉頭看了我一眼,輕聲道:「我以前只喝一種酒,如今喝不到了就不喝了。」
我心下一慟,側臉避開伍封的視線,只低頭撫摸身馬兒的鬃毛。
「將軍喜飲哪一種酒?叫人釀便是了,怎會喝不到!前幾日,四弟從楚國買了幾個能釀百酒的奴隸,到時候我問他要一個,一併帶到雍城去。」
「阿姐,伍將軍既然不喜飲酒,你又何必強求。」無恤笑著鬆開了左手,雲雀兒撲騰了兩下,嗖地躥上了天空,「不過伍將軍可知,酒這東西,除了喝到肚裡,其實還有別的用處。」
「願聞其詳。」伍封頷首道。
「阿拾前些日子送了一壇藥酒給我,不是用來喝的卻是用來擦的。若是練劍時傷了手筋,擦上幾日便好了。可惜她只釀了一壇,回頭我勻一些讓將軍帶回去。」
我聞言回頭瞪了無恤一眼,他半瞇著眼睛咧嘴一笑,像極了狡猾的狐狸。
趙無恤他是故意的,絕對是故意的……
我轉頭再看伍封,他微笑著,神情溫柔,可眉頭微微地蹙著,嘴唇也抿得太緊,他以往難過時便是這個樣子。
「草藥都是現成的,我今晚回去再釀一壇,明日讓人送到館驛。將軍帶回府裡,放在酒窖三月就能用了。若是碰上陰雨天,身上的舊傷疼了,也可以拿出來擦擦。」我看著伍封徐徐道。
「嗯。」伍封沒有看我只低頭輕嗯了一聲,隨即一抽鞭子,騎著馬,箭一般衝了出去。
「將軍等等我!」伯嬴兩腿一夾緊忙跟了上去。
「釀酒的神女,你怎麼不追?」無恤輕踢馬肚踱到我身邊。
「你是故意的!你叫我出來跑馬是早計劃好的,你早料準了伯嬴會拉將軍出來!」看著趙無恤微翹的嘴角,我忽然有一種被人耍弄的感覺。
「他後日便走了,我讓你和他見上一面難道不好?」
「那你為什麼要提藥酒的事?」
「那他為什麼要提那種酒,他不是只喝一種酒,他是只喝一個人釀的酒!那個人現在不是他的,是我的!」趙無恤抿著嘴漲紅了臉,鼻樑上皺起了好幾道細細的褶子,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像孩子一樣地賭氣。
「我不是你的。」我輕聲回道。
他愣了愣,突然從馬背上一躍而起朝我撲了過來,我來不及發出一聲驚呼就被他抱在懷裡在草地上滾了好幾圈。
「你再說一遍?」他一手扶著我的腦袋,另一手將我死死地壓在身下。
「我不是你的。」我瞪著他,一字一句道。
他低頭在我嘴上輕啄了一下:「再說一遍。」
「趙無恤——」
「答案不對,再說一遍。」他輕笑著又在我額頭吻了一下。
「你……」我又羞又惱,死命地推搡著他,他半瞇著眼睛打量著我的臉,調笑道,「這回該親哪裡呢?」
「別鬧了,是你的,是你的,行了吧!」我伸手去捂他的嘴,卻被他抓住了手腕。
「嗯,說得很對,有賞。」他俯身在我眼睛上輕輕印下一吻。
男子的氣息帶著溫柔的觸感,像羽毛般拂過我的眼睛。「阿拾,我只是嫉妒了,嫉妒他比我早到了那麼多年。」無恤把頭輕輕地靠在我頸邊,聲音裡有著濃濃的懊喪。
「瘋子,那你便同他換,換你早來,換他晚到……」我在心裡長歎一聲,幽幽道。
「不,我不換,現在你是我的。」
我們就這樣在草地上靜靜地躺著,天空中時不時飄過一片白雲,太陽的光線亮一陣,暗一陣,在這變幻的光影裡,我放鬆了身子閉上了眼睛。風中傳來雲雀的呢喃,風中傳來我們此起彼伏的心跳聲。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伯嬴的聲音忽然鑽進了我的耳朵,我連忙伸手猛推無恤。
無恤哀歎了一聲,坐了起來:「阿姐,你怎麼回來了?」
「哈哈哈哈,是阿姐不對,將軍我們還是趕緊走吧!」
我抬起頭,闖入眼睛的是伍封慘白的一張臉,伯嬴扯著他的袖子,他卻毫無反應,只怔怔地站在原地。
「起來吧!」無恤伸手把我拉了起來,「阿姐,我們也該回去了。今日哺時過後,四哥和六弟就該到了,卿父到時候見不到我們兩個定要怪罪。」
「哎呀,我怎麼把這事忘了,他們兩個這麼急匆匆地趕回新絳,定有大事相商。」
「貴女先去吧,伍某三個月後在國境恭迎貴女。」
「這……」伯嬴看了看我,有些遲疑。
「走吧,不能讓卿父等著。阿拾,你送送將軍吧!」無恤捏了捏我的手,拖著伯嬴上了馬,自己轉身對伍封行了一禮,也坐上了馬背,飛馳而去。
此時的氣氛,忽然有些尷尬。
「將軍……」
「阿拾……」兩人異口同聲。
「將軍想說什麼?」我低著頭牽著馬韁慢慢地往前走。
「你和趙無恤?」他問得有些猶豫。
「嗯,他待我很好。」我抬頭微笑著回道。
「是嘛,那便好。」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
「聽說,秦公已經準備立公子利為太子了?」
「嗯,周王已經派人送了賀書,祭祀大禮也都安排好了,兩月後公子利就是秦國太子了。」
「真好,今年春天雍城可是要好好熱鬧一番了。」我在沒見到他之前有很多話想說,可這時與他相隔咫尺卻不知從何說起。
「阿拾,和我歸秦吧?」伍封冷不丁扔出一個響雷,瞬間把我震住了。
「將軍?」我停下腳步,怔怔地看著他。
「如果你擔心伯嬴,我來同她說。」伍封驀地提高了聲音,眼中閃出異樣的亮光。
「不,我若同你歸秦,你如何同公子利交待?如何同趙氏交待?將軍,我們回不去了……」
伍封發覺自己失態,隨即收斂了神色:「我知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之後,便又是沉默。
「小兒,這一生便這樣了嗎?」
「嗯,便這樣了。貴女待你情深,你會過得很好,我也會過得很好。」
「你我可還有相見之日?」
我看著他鬢間的白髮,眼淚頃刻間模糊了視線。
時光改變了我們的容顏,消散了我們的誓言,告別他,就如同告別我少女時代那些瑰麗而美好的夢。當我一天天長大,當我越行越遠,我只能在心裡留一方天地,冰封一個舊夢。夢裡,有男子抱著小兒行在白茫茫的雪地裡,這一次他們前方的路沒有終點……
我微笑著拭去眼角的淚水,輕輕地把自己依入他懷中:「將軍,珍重……」
「阿拾……」
我用最快的速度掙開他的臂彎,翻身上了馬背。
不能回頭,不可回頭,我大喝一聲,縱馬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