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百四十一章 之子于歸 文 / 文簡子
「呼——可難為死我了。」我長歎了一口氣癱坐在地上。
「起來吧,和我進屋去,剛剛卿父又派人送了一份急函。」無恤笑著把手遞給了我。
「又有急函?是催你回去的?」我拉著他的手站了起來。
「不是,卿父把太谷城賜給我了。」
「卿相把太谷城賜給你作采邑了?」我驚問道。
「嗯。」無恤點頭笑道。
太谷城東臨塗水,西臨汾水,城外沃野千里良田萬頃,粟、梁、黍三谷皆有所種,是為晉陽城的糧倉所在。除此之外,太谷城唯一的一座山峰還盛產一種尖核紅皮的珍果,其味甘甜爽脆,在新絳可賣得一斗十銖的高價。所以,任誰來看太谷城都是一塊閃著金光的「大肥肉」,趙鞅這個時候下令把它賜給無恤,對趙家的其他幾個兒子來說恐怕不只眼紅那麼簡單了。
「卿相這是什麼意思?」我看著無恤正色道。
「卿父的意思是,如果我能辦妥齊地之事,這晉陽城便是我的了。」
「太谷是晉陽城的『後院』,沒理由只送後院不送前院。哈,這會兒趙家要炸開鍋了。你四哥送再多的禮,拉攏再多的人都抵不上你自請到晉陽賑災這一招,不爭才是爭,師父說的果然沒錯!」
「近處的人你不稱讚,怎麼倒誇起太史來了?」無恤挑眉笑道。
「咳咳,無恤公子運籌千里,智絕天下,小女子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求來日能在您府上佔一席之地作個謀士便感激涕零了。」我裝模作樣地給無恤行了一禮。
「趙無恤何德何能,能收晉國的太史大人作府中謀士。」無恤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又來取笑我?」我倏地收起了笑容。
「急函上說太史墨請辭太史之職,靜心著書撰史,卿父有意讓你繼其官職,出任晉國太史。」
「胡鬧!我是女子!」
著史者,父讓位於子,師傳位於徒,是條不成文的規矩。
史墨的師父是晉國的上一任太史,往上追溯一百多年,輔佐晉惠公的便是史墨的師祖史蘇,我那頂白玉螭龍冠最初的主人。
因為這條不成文的規矩,我一直認為下一任晉國太史會是尹皋或者明夷。至於我自己,即便拿了師門重物,也不可能為成為史墨的繼任者。女人就是女人,天下從沒有女子為史的先例,更何況是晉國太史!
趙鞅其人行事一向大膽,三十多年前他鑄下刑鼎,以明文向晉國民眾昭示了范宣子寫下的法典,因而遭到了無數的謾罵。
「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如果黎庶都知道自己犯什麼罪會遭到什麼懲罰,他們就會失去對貴族的敬畏。因而尊崇禮法治國的人對趙鞅此舉表達了極大的憤慨,魯國的孔丘怒其破壞貴賤有序的制度,甚至放言「晉其亡乎!失其度矣!」此後,他帶著門下弟子周遊列國時,都故意繞開了晉國。如果趙鞅這回讓女子做了晉國太史,那麼孔大夫恐怕又要大呼晉將亡國了。
趙鞅此舉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和無恤都猜不透其中深意,只打算回到新絳後好好問問史墨。
第二日,晨光中的汾水被初升的朝陽染成了金色,它穿過長滿青苗的田野,靜謐地流淌著。天空中,有鳥群從北方歸來,它們拍打著翅膀,歡叫著俯身掠過水面,幾隻躲在水岸邊打盹的野鴨被鳥群驚起,嘎嘎叫了兩聲飛上天空。
我和無恤飲了尹鐸的送別酒之後便上了回程的小船,無邪被十幾個崇拜他的小毛頭團團圍住,相處了幾個月臨到離別不論男孩女孩全都哭紅了眼,就連無邪也癟著一張嘴,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四兒遲遲沒有上船,她踮著腳不住地往晉陽城的方向眺望,她想與一個人道別,但那個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四兒,他不會來了,快上船吧,要走了。」我在心中輕歎一聲,沖四兒高聲喊道。
「嗯。」四兒應了我一聲,朝水邊走了兩步又回頭望了一眼,遠處依舊不見小九的身影。
無邪聽到我的聲音後,放下手裡抱著的一個小囡囡,從孩子中間竄了出來,飛一樣地跳上了船,然後鑽進船艙就再也沒有出來。
我們在眾人離別的哭聲中離開了晉陽城,船行在平坦的水面上,但每個人心卻都不平靜……
「四兒姐姐——四兒——」河岸邊小九站在一棵桃樹下大聲地嘶喊著。
「小九……」四兒從船艙裡走了出來,看到小九便愣住了。
「你等我,你等我做了將軍來娶你——」小九跟著船一邊跑一邊喊,最後把一個用桃枝編成的花環扔了過來。
船離岸丈餘,花環輕盈扔不遠,最終落在了水面上。
墨黑的枝條點綴著朵朵淡粉色的桃花,花環在河水的波光中上下起伏,岸邊的小九失神地望著它,身邊的四兒惋惜地望著它,我心中一慟便拿了船夫的撐船的桿子想把它撈起來。
「讓我來吧!」無恤拿了竹竿往水底一插,足尖一點借竹竿傾斜之勢飛身取了花環,而後擰身一躍輕輕地落在了船板上。
「這也是他的一番心意,你若對他有心就戴上吧!」無恤把花環遞給了四兒。
四兒接過花環捏在手中,一雙秀眉緊緊地蹙在一起。
「你若願意,我現在就讓船夫靠岸,我們帶小九一起去新絳。」我走到四兒身邊輕聲說道。
四兒緊咬著下唇搖了搖頭,直到小九的身影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裡,她始終沒有戴上那頂花環。
此後,四兒和無邪都把自己關在了船艙裡,我靠著無恤坐在船沿上,心情越發低落。
「你還在想小九的事?」無恤問。
「嗯,小九為人坦誠真摯,若不是四兒心裡裝了於安,我也許會帶他回新絳,成全他的一番真情。」
「於安?四兒心悅之人?」
「嗯,你記得我之前跟你提過的天樞嗎?」
「記得,那個藏在華山之中的神秘組織。怎麼?難道四兒的心上人也在天樞?」無恤皺眉道。
「嗯,他如今是天樞巽卦的主事。你不是說世子有辦法聯絡上明夷嘛,你讓明夷給於安傳個信,讓他得空來一趟新絳。四兒今年就及笄了,我不想耽誤她。」
「好。」無恤沉吟了片刻執起了我的手,「今年冬天你也要行及笄禮了,如果你跟我去了齊國,這儀式恐怕不能隆重地操辦了。」
「當初答應讓你幫我挽髮就沒想過要辦得隆重,這事若讓師父來辦,挽髮的人可就輪不到你了。」我輕笑道。
「太史的愛徒及笄,怕是要請了宮中的君夫人來挽髮才配得上你現在的身份。到時候我這趙家的庶子就只能擠在角落裡偷偷地看你一眼了。這樣看來還是去齊國好啊!」無恤捏著我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到時候我定找一根舉世無雙的明玉笄來配你。」
「嗯。」我靠著無恤的肩膀點了點頭。
他輕撫著我的頭髮,就著欸乃的槳聲輕唱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
「當年我送你桃花釀的時候你唱過這歌?」
「嗯,這是送姑娘出嫁時唱的歌。等今年你和四兒及笄了,就都嫁了吧!」
「你卿父可想著讓我作晉國太史呢,你敢娶太史為妻?」
「我不娶太史,我只娶阿拾……」
他俯下頭,餘下的話便悉數隱沒在了唇瓣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