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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百九十三章 琴聲刀影 文 / 文簡子

    兩尾活魚已經被無恤和魚師斬處理乾淨。厚厚的砧板上,各放了一大一小兩片白中帶粉的魚肉。

    這時,高台上的齊公突然大手一推,把一旁正在調拌涼菜的阿素一下推翻在地:「你,去撫一曲,替兩位魚師助興!」

    齊公居然要阿素撫琴為魚師助興?!就算是在人人喜食魚膾的齊國,魚師的地位也還是低賤卑微的。阿素是晉國范氏之後,又是陳恆的義女,齊公讓她撫琴為魚師助興,顯然是存了羞辱之心。

    阿素被齊公推得撲倒在地,但她很快就支起了身子,微笑著拾起掉落在地的竹箸,俯身應道:「諾!」

    凡撫琴,需沐浴更衣,焚香爐以求靜心。

    據聞,清樂坊的樂伎清歌,曾定下了三不「撫」的規矩。無香不撫,無月不撫,聽者無心不撫。

    這前兩樣倒還好,尋一個月夜點一爐淡香即可。但這最後一樣,「聽者無心不撫」卻只憑清歌一人決斷。她想撫琴,聽者便是有心,不想撫時,便說你誠心不足。一個蒙著面的樂伎,一個脾性如此古怪清高的樂伎,卻能讓臨淄城的男人們為之魂牽夢縈,可想她的琴技是如何了得。

    只是今天,就算阿素真是樂伎清歌,她怕是也要無香、無月伴著這滿室魚腥之氣,為我們這群無心人撫上一曲了。

    琴案擺在齊公身旁,阿素撩衣盤坐,兩縷青絲隨著她的微微側首倏然滑下,遮了她半面妝容,只露出三片硃砂翅掛在眼角,似三滴血淚。

    無恤與魚師斬取出片魚匕,寒光一閃,阿素指下隨即滑出第一個樂音,不躁不訥,清清雅雅。

    之後只見席間刀光忽閃,台上十指翻飛,雪白色的魚片似一隻隻白玉蝴蝶,乘著悠揚的樂聲蹁躚而去,輕輕地落在碎冰壘成的冰山之上。

    阿素的琴音配合著席間魚師的動作,時緩時急,忽快忽慢,一時如銀瀑直下,飛珠濺玉;一時又如溪流潺潺,自在奔流。水聲淋漓之間,蓮湖之中忽然躍起兩尾金鯉,彎背彈尾在空中劃過兩道金線,復又墜落田田蓮葉之間。

    無恤手上的銀匕和他的手似是融為了一體,起刀快狠,落刀輕柔,一起一落之間,一隻隻蝴蝶便由他手中破繭而出。

    待冰山之上,薄膾鋪陳,琴音忽又一轉,高起高落,雲卷雲舒,使聞樂者如登高山,起伏之間舞清風,戲山嵐,自在逍遙。

    五絃琴,十玉指,琴音揮灑之間,已不聞滿堂魚腥,更不覺夏日灼灼。

    魚師一抬手,一收刀,一個顫音,餘韻裊裊。斯人乘樂而去,只留一眾如癡如醉的聽客。

    這便是她的琴音,這便是她的琴魔,我已然怔愣。

    待阿素抱琴起身,俯地再跪,齊公才從樂聲中醒來,他張著嘴半晌只說了一個字:「賞!」

    席間眾人對阿素的琴音無不拊掌讚歎,公孫寧更是旁敲側擊地向齊公討要阿素,但齊公撚鬚而笑,卻不提外賜之事。

    這時,無恤和魚師斬所制的魚膾在冰鎮之後,被人分裝在了彩漆小盤裡,連著姜絲、椒碎、蒜片、水芹末混合油鹽製成的蘸料一起呈到了眾人的案几上。剛剛消弱的讚歎聲再次響起。只見,漆盤左右兩邊各裝了六瓣魚片,那魚片輕薄如蟬翼,晶瑩剔透,透過魚肉,盤底所描的魚躍蓮池圖紋清晰可見。左邊的魚片,較右邊的略大,風過便微微彈起,似輕雪,似玲瓏的蝶兒振翅欲飛。

    公孫朝夾了一片,粘了點蘸料,又混著擰乾的白蘿蔔絲一起放入了口中。然後,他的嘴先笑了,再後便是眼睛、眉毛,最後那原本沉靜冷峻的臉疊滿了笑容。

    「你也嘗嘗。」公孫朝笑著把竹箸遞到了我手中。

    我恭敬地接過竹箸,撩了一片左邊的魚膾放入嘴裡,細膩、鮮甜、入口即化,食罷口舌生津。

    一雙用劍殺人的手,怎能做出這樣美味的魚膾來?我看著堂中垂首的無恤只覺不可思議。

    隨即我又挑起一片魚師斬做的鯉魚膾放入口中。紅肌白理的魚片,入口鮮美,略有彈性,可回味卻帶著一絲土腥,未除盡的小刺也破壞了食者的口感。若論片魚的刀工,魚師斬並非不及無恤,但魴魚無細骨,肥而不膩的口感卻遠在鯉魚之上。

    這一場比試孰勝孰敗,一品便知。

    「子武,你這魚師寡人收下了,自今日起這魴魚之味怕是要在我齊國揚名了。」齊公握著竹箸大快朵頤,手邊一大盤魚膾已經少了一半,「貂,替寡人再挑三名美人叫子武帶回去。哈哈哈哈,今日既聞妙樂,又食魚珍,寡人之心甚喜。」

    小雅閣一宴,齊公送給楚國兩位公孫共八女,其餘大夫得了三女。但不知是不是額間的「綺姜翅」真的起了作用,宴席上既沒有撫琴又沒有表演歌舞的我居然也被齊公留了下來。

    是夜,朝露台的寢殿裡就只剩下了我和阿素。原本在房中養病的季姜在我們回來前也已經被人移到了偏院,只等著明天一早送出宮去。

    剛進宮時,美人加僕從共四十人,浩浩蕩蕩吵吵鬧鬧。如今,偌大的寢殿只剩下了四個人。入了夜,外面安安靜靜的,沒有美人飲酒歌舞,也沒有女子閒談乘涼,餘下的就只有蟲鳴蛙叫之聲。彼時,我嫌人多吵鬧,但這會兒冷清下來,心裡又平添了幾分蕭索。

    「姑娘,聽說今日你和那個新來的魚師一起撐船捉魚了?」寺人毗不知從哪討來一大桶堅冰放在了牆角,自己兩腿一盤坐在了桶旁。

    「嗯,那人雖相貌醜陋,但刀工了得,製出的魚膾實乃人間至味。」我倚在窗口默默地注視著月色下的點將台。無恤今晚要夜探暗道,雖說以他的身手不至被守衛發現,但我多少還是有些擔心,「毗,今晚怎麼沒見到你家陳爺?」

    「也許又被招去守東門了吧!姑娘,你坐這邊來,我給你扇扇可涼快了。」寺人毗怕熱,這會兒搖著扇子坐在冰桶旁,一個勁地招呼我。

    「我不熱,你也別扇太久,要著涼的。」我合上窗戶,轉身從屏風上取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我去看看素姑娘,你若乏了,就自己先睡吧!」

    「我陪你一起去。」

    「我要和她聊點正事,你就別摻和了。」我拍了拍寺人毗的肩,開門走了出去。

    今晚的齊宮,月色格外明亮。朝露台的過道裡沒有點燈,但斜灑進來的銀輝照得地上青石板的細密紋路清清楚楚。

    我乘著月色剛走到阿素門口,還未來得及叫門,蒙紗推門便從裡面嘩地一下被打開了。阿素抱著琴,穿了一件素色短衣,一條淡青色的襦裙走了出來。她臉上未施脂粉,頭髮披散在肩上,濕漉漉地還滴著水。

    「你要去哪裡?」我問。

    「想聽琴嗎?」她輕笑著看了我一眼,回頭沖身後的小婢微一點頭。

    那小婢會意,將手裡的一隻香爐遞到了我手邊:「姑娘有福了,今晚隨我家女公子聽琴去吧!」

    聽琴?她這麼晚沐浴更衣,是要焚香伴月去撫琴啊!看來,今天在小雅閣,她是真覺得滿堂的魚腥和我們這幫俗人委屈了她的琴音吧……

    我訥訥地接過香爐,跟著阿素朝寢殿前的空地走去。

    「你來找我做什麼?」阿素問。

    「我原以為你今晚會來找我,你既不來,就只好我來了。」我看著她身後微濕的頭髮,心道,卿家貴女,墮入風塵,她也覺得髒了?

    「毒香制好了?」阿素一盤腿正對著朝露台下的青石大道坐了下來。

    「上次制的毒粉還在你這兒,我取了才好回去合成丸子。」我把香爐往她身旁一放,跪坐了下來。

    「不用了,毒粉我留著,丸子你就不必制了。」

    「為什麼?」

    「不知道,這是義父新傳來的命令。」阿素低下頭,撥著琴弦調著琴。

    「既然不用下毒,那你們也用不著我了。你是打算撫完了這一曲就殺了我嗎?」

    「我不會殺你,但我說我會帶你出宮的話是騙你的,你的命要交給義父來處理。」阿素調好琴抬眼看向我,眸中有歉意,有無奈,有莫名的哀傷,「你想聽什麼?今夜我彈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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