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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1章 回鄉探親好風光 文 / 西紀胭

    在一個陰雨綿綿,既不能擺攤也不能清掃的日子,保瑞向美術系請了假,回侯家堡。山區數不盡的梯田和清新的空氣,使他的被城市久久壓抑的心松坦下來。他的胸腔一陣疼痛。一踏上侯家堡的土地,他的心立刻被另一種感情,那種初獲成功的幸運感瀰漫。這裡的貧瘠和愚昧,如此觸目驚心地呈現在面前。婦人們的臉上,全是麻木;男人們的目光,帶著渾濁,是多少年來被酒精搞的,頭髮亂蓬蓬的,從來也不好好梳一下;六七歲的男女孩子,這時節還穿著開襠棉褲,滿地打滾……

    不可思議的是,他在這種地方生活了三十多年。他至少在侯家堡白白浪費了八年時光。如果他當時在劉家莊的建築承包隊裡能稍稍顯得乖巧一點,少來一點所謂的正直,那現在的經濟基礎已經多麼厚實了。他很清楚,那些所謂的正直,其實正是瘋狂的嫉妒症的發作。他驚訝於人類感情的曲折。他想像,當他作為一個成功者步入晚年,一顆心將會多麼寬容。而這種精神狀態,未必就意味著人格的跌落。也許到了那時,正直才是一種最純粹的品質。如今,他一點不想去嫉妒什麼人了。

    先去看了父母親大人。把給父親買的一件上衣,給母親買的一件腈綸毛衣放在炕上,又給母親的手裡塞了三百塊錢。出了父母的屋子,來到大哥大嫂的屋子,把給大哥買的一件襯衣,和給雲霞買的一件襯衣和兩雙尼龍襪子扔在炕上,連坐也沒坐。

    保瑞在二哥家裡吃著雞蛋面片。彩珠又說起龍溝水庫垮堤的事。保瑞在學院也聽說了這事,沒想到馮縣長也會被淹死。他在縣城和村裡見過馮縣長兩次,每次都覺得馮鐵山人很實在。跟馮縣長一起死的,還有縣水利局的局長。一個副局長當時帶上家人跑了,被州長派人抓了回來。州長扇了副局長兩個耳光,還把副局長別在腰間的美女好石揪出來,扔到河裡。警察接著去抄了那人的家,從提包的夾層裡找到兩百多萬元的存折。家裡人誰也說不清楚,這些錢是哪兒來的。

    「馮縣長要是還活著,該有多好……」彩珠低著頭說。

    「為救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保順感慨。

    「聽說壩子底下全是沙子,沒有水泥?」保瑞問。

    「詳細情況,現在誰也說不清楚……只是給馮縣長送別的那天,全縣的百姓自發就去了一萬多人,場面好感人。彩珠,你不是也去了嗎?你就給保瑞再學學當時的情景呀。」

    「大家就是哭唄。那一刻,彷彿連地上的草木、天上雲彩都在哭了……老太太的兒子一路哭喊說,你救我老娘做啥,她本來就是快入土的人……這下可好,讓我們一家怎麼擔待得起啊……漢子扯著頭髮,嚎道,為啥當時我不在場啊……後來聽說,老太太的村裡,凡是沒能去火葬場的,朝火葬場的方向跪了一天。在老太太的後輩們的一再懇求下,馮縣長的妻子終於同意,把馮縣長的部分骨灰放在這家供奉七周,然後再撒進湟水。迎來骨灰的那天,全村人又是長跪不起。病重的老太太哭得昏死過去,還是縣醫院的大夫搶救過來的……」

    沉默許久,幾個人才又說起別的。

    深夜,保瑞才出了二哥家,兩個孩子在前面奔跑,去開院子門。彩珠緊跟在小叔子後面。快走出院子,保瑞回過頭來。彩珠似乎吃了一驚。兩人默默對視。月光下,她的眼裡閃著淚光。他伸出手,想把她眼裡的淚痕抹去,可手又奇怪地垂了下去。

    「我的手髒呢。」他這麼想。

    他的心,是這麼深深地疼惜這個女人。他對蓮花從來沒有這樣過。回想十六年前第一眼看見她,他的頭腦就有一個強烈的意識,這個家不配得到她。他對家庭和二哥的鄙夷,從那一天就埋進心田。這個家庭在外力的慫恿下,無窮無盡地作孽。而今,贖罪的責任落在他這個幼子身上。他為自己的感情驕傲。

    「哭啥?」他說。

    「……」她低下頭。

    「明天早早過來。」他叮囑道。

    「我不。」她朝東房的窗戶,瞥了一眼。

    保瑞出了院子。

    彩珠正要關院子門,手又停了下來。直到保瑞的腳步聲再也聽不見了,她才把門輕輕合上。她在那裡站了好一會兒,心情終於平靜下來。她把手按在胸前。在一陣幸福得就要昏眩過去的感觸中,心頭又劃過一道痛苦的閃電。剛才,她看見他的手伸了過來,最後又縮回去。他為什麼會這樣呢?是他覺悟到自己的罪孽嗎?「哦,不,不是,」她馬上又想道,「他讓我明天早早就過去哩。」她回想著他這一天裡的每一個表情。

    彩珠拿起保瑞送給她的紅毛衣,在鏡子前試穿。看見自己一下變得這麼精神,眼裡便有了一層喜悅。一刻,她走了神,想著保瑞待在冷清清的屋子裡幹著什麼……恍惚中,自己來到保瑞的身後,看著他笨手笨腳地弄著chao被褥,心裡著急,嘴裡便發出一聲歎息,把他推開……驀地,她側過臉,瞅了保順一眼。

    保順今天很高興。保瑞送給他一台收放機,還在炕桌上放了二百塊現金。彩珠去送保瑞,他竟然跪下去,朝三弟家的方向艱難地磕頭。他心裡說,你是我們大家的指望了,是我們家揚眉吐氣的指望了,除了彩珠,你是第二個能讓我下跪的人……腿上一陣巨痛。他倒在炕上,斜臥在那裡喘息。他想著剛才跟三弟的對話,心裡又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看誰還敢歧視這一家。這家有個癱子,有個廢人,但這家也有了城裡人,是正正經經在省城裡當臨時工的……這次劃地,看誰敢輕易把彩珠趕到山上。

    「你要好好幹,別人一天掃三回,你掃五回。」他那時說。

    「得珍惜。」保瑞說。

    「這真是祖上的造化。」

    「祖上是大學問家,我沾光,也能在大學掃地了。」

    「不過學問對咱們沒用,還是要好好掃地。」

    「要好好掃。你跟二嫂從此都要吃好一點,再也不要拉不下屎,咱們同樣要痛痛快快地拉屎,痛痛快快地活一回人。」

    「讓兩個孩子都高中畢業。」

    「這就是掃地的價值。」

    「你終於懂事啦。一定要好好掃。爭取在城裡落戶,讓咱們家出一個城裡人。祖上當過城裡人,下來就是你。鄰居潑髒水老潑在我的院子門口,彩珠氣得不行。看他們今後還敢不敢?我三弟是能人,將來誰還不求著誰?不走的路,也得走三遍。」

    「兩個孩子還要繼續讓二哥二嫂勞累哩。」

    「你一百個放心吧。不是跟你誇口,大嫂那邊有兩個了,怎麼也不會有這邊照料得細。彩珠的心腸,你知道。就一百個放心吧。其實,你就是不給這錢,彩珠難道就不管了?」可他還是把二百塊錢攥在了手裡。他感受到這錢的威力。

    「我干模特,只是靜靜坐著,一節課就掙六塊錢……咱們明天痛快喝一場,我掏錢。」保瑞盯著彩珠,「明天你得過去幫我拾掇一天,被褥得帶兩套哩。」

    「你去拾掇一天,不行就帶這邊的。」他對彩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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