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49章 喬琳琳一點也不害怕他了 文 / 西紀胭
這幾天連著下雨,保瑞可以不去釀皮攤了。
不到中午,他走進最靠近校門口的館子,要了一瓶啤酒。
雨越下越大。有幾個躲雨的人,跑進館子裡。
保瑞有些著急。「我這是幹什麼呢?是守株待兔嗎?」就在這時,他看見喬琳琳鑽進館子裡。
「釀皮攤又歇業,連你都奇怪了吧?」他說。
「他還在出差,你也很奇怪吧?」她坐下來說。
她對夥計說,還要上次的面。她再次朝保瑞面前的兩碟小菜瞅了一眼。保瑞同她聊天。儘管喝了啤酒,他還是很謹慎。
「如果老闆們能懂一點房間佈置,花同樣的錢,效果就大不一樣了。」他樣子隨便地說。
「不過,也就只有我們兩個整天接觸藝術的人,在充當回頭客。」她也顯得很隨便。
保瑞張口結舌。
「我們在這裡相遇,並不全是出自偶然。」他的眼裡,含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在你是習慣,我則是工作需要。」
「習慣不也是一種需要嗎?」她微笑道。
保瑞看到了這種交談的危險。看來,美術系的講師也是極通辯術的。在這所大學,每個人最合法的權力,就是顯示或玩弄一下辯才之類。幾乎所有的老師,仍然在刻意訓練這種才幹。你有口才,你看上去就像權威了。權威並不在於才學。在更多的情況下,權威在於權力。你只要有職務,就是沒什麼口才,也是有權威的。你是省長,文章裡的錯別字,報社社長肯定不予糾正,社長不是傻瓜,不想讓你把他撤換掉。即使在學術氣息比較濃的學院,權力也滲透到權威的一切領域。某教研室主任只是講師,卻是管自己的科長,教授在此人面前一樣得規規矩矩。
「這麼說,我們是一回事了?」他惡意地微笑道。
這回,輪到她張口結舌了。
「上回的那幅畫,你弄得怎麼樣了?你能否把它贈給我?說真的,你們把我畫了那麼多,可我的手上連一幅也沒有。」
「肌肉畫了一些,眼睛還沒畫好,還只是一堆死物。」
「眼睛那麼難畫嗎?」
「眼睛是我的許多人物畫的難點所在。眼睛是人體中最難以接近的東西。我讀過列賓的一幅畫,那上面的眼睛,不是畫出來的,而是被一顆偉大的心感悟出來的,以至才會有那麼強烈的震撼力。讀了那幅畫,我再也不敢隨意點染人類的眼睛。不過畫讀得太多,也會使人愚蠢。敢於蔑視書本的人,往往才是有智慧的人。他們的想像力,總是大於理智。這才是獲得解放的人。」
她的目光,有些亢奮。這一時期,她對想像力的崇拜達到了頂點,因為她再也想不出新的什麼了。這可能是理智的束縛,然而她的頭腦又完全是ziyou的。她就是再也沒有了想像力。她可能還沒有深入想過,連最偉大的藝術天才,想像力都是有限的。她現在所急需的,也許是另一種東西的滋養。也有可能,她的感覺已經遲鈍。幾乎所有藝術家的感覺,都遲鈍了。
為恢復感覺,她做了很多努力。她堅信一位藝術家的話:我們今天的藝術活動,如同在前人收穫過多少遍的池塘裡捕撈。因此我們感覺的魚網不是特別精細,終將一無所獲;而就是十分精細,捕撈上來的多半也只是小玩意兒,這也就是當今藝術家的不幸。這個理論,對她的打擊很大。她同時也感激這位藝術家的提醒。她努力使感覺變得更加精細。原先只喜歡用一種顏色去表現的局部,如今則分解成幾種不同的se塊。不過,這又產生了一個問題,比如畫面越來越瑣碎,或是畫面反而顯得蒼白了。
經過漫長的思索和反省,她明白了,我們今天的環境,跟古典藝術家們的生活環境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各種新的行業、職業在不斷湧現。所以,今天的藝術家仍然可以大有作為。池塘裡魚少了,蝦卻沒有減少,蝦的價值恐怕並不比魚低。還有其它東西,歷史上並不曾引起人們的注意。這就是她的機遇。
於是,她將極大的熱情投入到對各種新事物的觀察上。起初她的許多做法,都讓人感到古怪和不可思議。經過一段時間,她已經能把最新的發現和對傳統的最新理解融合起來。她的兩幅作品,引起內行們的關注,雖然第二幅畫已有了雷同的趨向。第三幅這樣的作品誕生後,人們終於感到她的雷同問題。並且,連她也不願意把以後的幾幅作品拿給人看了。
這一時期,由於理性上的堅定,她才沒有特別絕望。她繼續沿著自己的路走,繼續感受各種新鮮事物的刺激。一段時間,她跟幾個茶館詩人在小飯館裡徹夜長談。他們的感覺,比她還要精細。她對近來出現的舞廳陪舞女郎、咖啡屋陪聊女郎、洗腳屋按摩女郎,以及洗頭屋踩背女郎,均發生了很大興趣。在這一時期她的畫面裡,各種時代氣息明顯增強。只是,她的畫面不能再給人以強烈的震撼。她終於說服自己,應該歇一歇了。
接下來的相對輕鬆的日子,她主要干了三件事,學外語,學計算機和學開汽車。媒體這一時期把這三件事炒得很熱,說它們是中國國民進入二十一世紀必須經歷的三關,雖然此時距二十一世紀還有將近十年,雖然此時大多數中國人還沒見過計算機,雖然此時這座城市裡除出租車之外的私人轎車還不足三十輛——看來,中國的文人總是喜歡幫商家炒作——以她的外語水平,考職稱不成問題,交流就很不夠。她還得學。反正精力旺盛。每當背會字典裡的一頁,就毅然把這一頁撕掉。她還買回來一台韓國造高檔計算機。很快,就能每分鐘打一百個字了。
就在某一天,她驀然意識到,她正把自己降低到公司職員的層次。但駕駛汽車確實給她帶來愉快。每逢週末,她都能開著張亞楠的專車跑到百里外的地方,觀察雪山或雲朵的變化。她不是買不起車。張亞楠多次提議,給她買一輛。她每次都拒絕了。她害怕太顯眼。她也不能斷定,他的錢來歷是否正當。結婚後,她沒有看到,有人把貴重禮物送到家裡。她同樣沒有看到,他把特別值錢的東西拿回家來。他只是給她借來一台彩色複印機,一套高級洗相設備,和價值幾萬元的兩台照相機。
她繼續發現雪山或雲彩的新的細節,只是內心再也沒有出現過曾經的激動。這樣,她強迫自己再次進入休眠狀態。
也就是這時候,接連發生了一些事,讓她眼界大開。就連侯保瑞的出現,也給她帶來一點刺激。這些事件,都在向她開啟一面窗戶。但她卻奇怪了,她本來天天都在聽人民這個詞。
她發現,不論什麼活,他都願意幹,幹起什麼來,都充滿熱情。他的精神面對金錢,昂奮到了極點。他就像是挨了三十幾年的餓。他的眼睛,總要放出不服氣的光焰。這很對她的胃口。
這座學院的正式職工,本應對工作十分熱情,卻沒有人能跟他相比。美術系除外。美術系的人畫畫都是不要命的,可畫面上卻忘不了簽上自己的名字。學院裡,人們勸一個人不要幹活太玩命,就說這是在給公家干,你是何必。連副院長或系主任,也會這樣講話。公家,似乎是他們心中最不值錢的東西。
可侯保瑞這個外來者不是這樣。他握著掃把,有如畫家握著畫筆。凡是他掃過的地方,你一眼就能看出來。它有風格,印跡很深,密度很大,彷彿垃圾必得滾蛋。他掀起來的塵埃,又是最小的。他總要先灑一些水。他在用雙倍的力氣和雙倍的熱情。
可能是這個人很珍視這份工作。不過學院裡的哪個人,又能捨棄自己的工作。這種熱情必是藏有更深的意味。他代表了世界上一群更有活力的人。她在注意他。加上很無聊,幹嘛不暫時逮住他。如果不是藝術家,她多半不會跟這個經常顯得很無禮的傢伙如此接觸。當她跟他接觸了一次,就發現值得繼續接觸。
當然,他對她也產生了情慾的刺激。任何有特點的男人,都會引起她的注意。她一直就是這樣。
她一點也不害怕他了。他就是陰謀家,錢罐子,對她都沒有什麼不好。她喜歡他的無所顧忌。那天他沒有提出想繼續給她當模特,使她有點意外。他也在給別人當模特嗎?那天,她過於傲慢,竟然不好再邀請他。其實,她對模特都是尊重的。她是故意整他。他很傲慢,她就用更大的傲慢整他。可她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