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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一章 洛陽城頭危風現(上) 文 / 昔月

    海風輕送,捲住隱隱琴音,合著鳥鳴,順勢而遠。

    傳音之所,乃一無名小島,其地方彈丸,僅有一處住宅。那是座木屋院落,正房之中,一長鬚老者方自撫琴。老者一身灰袍,鬚髮俱白,顯是高齡模樣,但其面色紅潤,手指輕靈,卻又似中年之紀。老者身旁立一男子,雖然形容偉岸,臉上倒是深皺頗多,少說也逾花甲了。

    老者撫畢一曲,停手歎道:「蒼生多難,有幾人能這般清閒!」話音之中,已雜些哀氣。一旁男子也不說話,只是側耳傾聽,極是恭敬。「懷恩,」老者吩咐道:「去取黑匣來。」男子聽了師父之命,當即轉入內房,取出一個漆得烏黑的木匣,置於老者身前的桌上,又收了琴,立在一旁。

    老者雙手搭在桌上,並不用力,只把右手食指微抬,朝桌上一點。這一點看似平常,其中卻暗含驚人力道,將那木匣高高震起。

    木匣當空打了一轉,鎖扣隨之甩開,繼而又是一轉,旋開了蓋,甩出一塊龜甲來。之後,兩物直直跌在桌上——木匣在右,龜甲在左,正面朝上,工工整整,真如有人擺設一般。一旁男子眼光一閃,仍不作聲,但臉上已露出敬佩之色。這也難怪,江湖中人常傳些隔空取物,身飛如鳥的怪談以娛耳目,畢竟都是虛構,可這一手傳力蓄力控力的功夫絕是天下一奇。

    老者閉了雙眼,口中喃喃自語。片刻之後,老者左手挽成蓮花指,朝龜甲上一彈。只聽「卡、卡」幾聲,龜甲生出許多裂紋來。這一彈又與先前擊桌之法如出一轍,威力甚大。

    老者收手,並不開眼,由徒弟拿去龜甲看了看。「懷恩,是何卦?」「回師父,上坎下震,是個屯卦。」

    老者聽了答語,緩緩張開雙目,自言道:「果然如此。」原來,二人在借龜甲占卜。這在上古也是常事,只在近世卻不多見,而且,古人乃燒甲求紋,老者只一彈,便省去了許多麻煩。

    「懷恩,將你師弟喚來。」

    男子應聲而出。不移時,男子帶來一名青袍書生。那人年紀尚輕,生得粗唇大鼻,儀容醜陋,但眉宇間的氣概迥然不凡,穩重之神不減其師兄。

    「隱兒,」老者問:「你可記得隨了為師多久?」弟子打拱道:「回師父,自我上島求教,已過五載。」「為師傳你的各門經著,你都深領其要,足見天資過人。可為師並不傳你武藝,可知為何?」

    弟子遲疑了一下,回:「徒兒不知其因。」「為師見你身負奇材,一心造你成就大事,不想傳你那些惹是非的功夫,以免你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弟子點頭道:「師父苦心,徒兒明白。」老者忽而話鋒一轉:「我方求天下之運,得了屯卦,你可知其解?」他似乎是在考問徒弟。

    「有天地,然後萬物生焉,盈天地之間者,唯萬物;故授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弟子答道。聽了徒弟之言,老者起身長歎:「想我李唐,開元之世,何其盛哉!及至安史,竟一蹶不振。如今,無地無割據,無歲無戰爭。兵連禍結,民不聊生,言之乾坤混淆,實不為過。看來,太宗數百年基業,氣數盡矣。」

    忽然,老者扭身對弟子道:「草破土而芽,樹臨淵而根,俱是備嘗辛苦。自此混世而得新生,必少不得一場浩劫。」說話間,老者的目光沒有一刻離開過弟子的臉龐,充滿了期盼信任的神情。「隱兒,此為天命,然天下百姓何罪,該當戰禍?為師有意遣你回中原,尋訪明主,教之息境保民之法,安得一方水土便是功德無量矣!」弟子大驚,拜曰:「師父,弟子才疏學淺,怎可當此重任。」老者微微一笑,將他扶起,說:「隱兒,我知你求功名而不可得,於官場極為不合,進而憤世嫉俗,這才投來我處。但今日之勢,實應挺身而出,救民於水火,方顯男兒氣概。怎可因一己好惡,持才不用,是潔一人而污天下人,汝忍為之乎?」說著,老者兩手握住弟子的肩頭,晃了兩晃。

    弟子想了一想,答:「徒兒謹遵師命。」老者大喜,將手一招:「事不宜遲,懷恩,送你師弟上船。」

    三人打點一番,來到海邊。只見一個小渡頭上拴了一艘尋常漁船。老者說道:「隱兒,此乃你當年來時所乘,為師一直悉心保管,如今,你便乘了它去罷。」

    「師父,」青袍男子倏地跪下:「徒兒叩謝您老人家多年教誨。」老者笑著扶起了他。「師弟,」一旁男子道:「中原多險,自要多加小心。」青袍男子用力地點點頭,跨上了船。

    那船不大,中有小篷,約可坐三四人,槳舵均還完好,桅桿上也掛了張嶄新的白帆。青袍男子將包袱放入船中,伸手去解纜繩。正待划槳,卻聽師兄說:「師弟,你安坐船頭,我鼓風送你一程。」言訖,跳至船上,打開帆來。此時並無風力,那帆只是微微抖動,卻不鼓起。

    師兄跳回渡頭,剛要運功,只聽老者說:「懷恩,讓為師來。」說著,老者扎開馬步,運氣真氣,直至頭頂升起絲絲白氣,猛地一掌揮出。這掌出風起,直將白帆滿膛鼓起。

    那小船受了這巨力,「嗖」地滑出老遠。老者緊接又是一掌,讓那白帆絲毫不降,繼續推動小船。這樣往復十餘掌,小船漸行漸遠。

    青袍男子起身望著自己的師父、師兄,想起五年來點點滴滴,不禁潸然淚下,遂向二人用力揮手以作告別。岸上兩人也揮手以送,三人相望,已各自成了黑點,逐漸隱於海際之後。

    此時是唐僖宗乾符三年,距李淵蕩平六十四路煙塵已有近三百年了。安史之亂後,唐廷中央實力大減,各鎮節度擁兵自重,相互攻伐,成了藩鎮割據的局面,以至天下大亂。老者所言;「無地無割據,無歲無戰爭。」,正是指此情形。在這朝不保夕,命懸人手的環境裡,各路義軍蜂起,其間以王仙芝為首的一支最為浩大,又得了大將葛從周、尚讓及冤句一支由黃巢統領的義軍之助,聲威大振。一時間,多有地方官員望風歸降,有的則死命抵抗。眼見官吏如此,天下百姓更是不知所措,武林各大門派也是眾見不一,可為其主。僖宗除卻糾集各地軍力鎮壓之外,就只有死死守住西都長安和東都洛陽。

    洛陽城是唐廷的鐵城之一,修築百年,固若金湯。是以雖值多事之秋,城中百姓較之其他地方已經算是過的安穩了。城中最負盛名的人家是個鏢局,名叫凌家鏢局。主人凌月剛,其妻李虹秀,均是樂善好施,扶危濟困的主兒。凌月剛之父乃前朝吏部侍郎凌少龔,因官場傾軋,遭人誣陷,便告老辭官,舉家遷來此地。所以官場武場,凌月剛皆有來往,人多喚之「凌爺」。夫婦二人獨有一子,取名雲軒,其生得一副風流儒相,自幼喜好讀書繪畫,卻不戀武。

    這一ri,凌月剛夫妻yu往城外廟中為兒子求枝平安簽,方行至出城大路,只見一夥衣衫襤褸的郊城村民為官軍所趕,闖入當街。

    凌月剛拉住一人細問,才知乃神策軍中尉田令孜遣人於洛陽圈占良田,卻佔了整個一村,村人無依,紛紛逃走,為其家將所追,逕入內城。

    凌月剛聽後,火冒三丈:「此等狗仗人勢之徒,吾正該教訓一番。」隨即攔下追兵。

    當首一將把馬喝住,細瞧凌月剛,心想:「此人裝束俊俏,必非常人。」便下了馬,將手一抬:「官人先讓,恐末將驅趕刁民,傷著官人。」他這話說得響亮,顯然動了內勁。本來,李唐開國以來,為避李世民諱,將詔本、書籍等用「民」之處盡代以「人」,是以不稱「刁民」而喚「賊人」。後來,雖有鬆動,各人不忌那許多條款,但也只是私下裡開口隨便,還無人敢當街大喝的。此刻,這人定是仗著主子的權勢,有恃無恐,又足見皇廷無威無勢。

    凌月剛聽他說地還算客氣,就挑問:「豈有此理?路乃眾人路,偏我讓你,你怎不讓我?」那人一聽凌月剛出言不善,硬聲道:「我乃田令孜大人左護府將沙鐵是也,來此公幹,時日拖遲,只怕你小官擔待不起。」他改口稱凌月剛為「小官」,暗含了輕蔑之意。凌月剛一笑:「擔待不起?他有何能耐,膽敢於光天化日之下縱僕行兇,驅人佔地,王法何在?」沙鐵更不答話,把手一招,身後閃出十餘兵丁,將凌月剛團團圍定。

    路人一見形勢不妙,各自逃命,只剩李虹秀一人穩立不動。

    那般蝦兵欺凌月剛人少,一起擁將上來,卻被凌月剛踢倒一人,奪了利刃。凌月剛腳底一旋,身子當空橫起,刀刃一撇,直劃眾人側膝風市穴。這一招既快又準,打得眾兵措手不及。凌月剛倒也心存仁念,並未狠砍,只令眾人站立不住,如忽開的菊瓣,挨次倒地。

    一旁沙鐵驚呼:「凌家刀法!你……是凌月剛。」凌月剛穩住身形,並不開口,心中卻想:「他既識得我,想必也是江湖出身,只不知師從何處。只消拆上十數招,好歹也辨出個大概來。」沙鐵自忖手下一群酒囊飯袋絕非凌月剛對手,只能親自出馬。當下吆喝一聲,讓眾兵退至身後。凌月剛一心要試出他門派來,也不搭話,舉刀砍來。

    沙鐵從馬上一個扭身,轉下馬來,順手抽了根銅棍做兵刃,擋住凌月剛刀身。不料二人均是有心試探,都未加力,兩把兵器即觸即收,並無損傷。待試了十幾招,凌月剛已經看出對手所使乃「青衣劍法」,心想:「青衣教主玄妙功夫上有兩下子,可惜為人狡猾,教出的徒弟也非善輩。只是這廝招法平平,內勁亦不出眾,尋常角色而已。」嘴裡便問:「玄妙道長何時收了你這般沒用的徒弟。」說話之時,招數依舊不亂。

    沙鐵聽他譏諷於己,心中生氣,銅棍猛刺,卻還勝不得凌月剛,腦筋一轉,自賣個破綻,亮出心窩,等凌月剛砍來,正被他夾住刀片。沙鐵自以為得計,揮棍劈下,乃被凌月剛單手架住。怎奈凌月剛內力遠勝沙鐵,稍加勁道,就震開了沙鐵虎口,順手一牽,恰把刀棍齊頂在他頸上。沙鐵驚慌萬狀,連呼:「凌爺,饒命,饒命!」這次他口稱「凌爺」,顯是怕的極了,淨撿好聽的叫。凌月剛心知適可而止,低聲道:「回了你家主子,教他少惹是非!」「是,是!」沙鐵連聲應諾,趁著凌月剛收起兵刃,趕緊領了殘兵羞愧而去。

    凌月剛夫妻二人上香求籤回到府上,已近晚飯時分了。管家們業已備好了飯菜候著。桌前坐了位白袍少年,濃眉大眼,俊面烏髮,正是凌雲軒。凌雲軒見爹娘回來,喜而起身:「爹娘,孩兒擔心急了,只見您二人久不回轉,當是出了什麼差子呢!正想叫王老伯出門打探來著。」凌月剛大笑:「吾兒不必擔心,去時路上遇了幾個毛賊,給為父打發去了。」李虹秀暗自含笑,心想凌月剛把沙鐵一干人等稱作「毛賊」,是極不把他們放在眼裡了。

    凌雲軒將父母讓到上座,又招呼兩位管事一同坐下。這兩位管事一姓張,一姓王,乃凌家老僕了,凌月剛一輩便由他們照顧大的,所以凌月剛一家從未視之為奴,連吃飯都是同坐的。

    一家方要動筷,只聽正門一聲喊:「凌爺——」繼而又是幾聲,那聲音由遠及近,似乎十分緊急。

    凌月剛夫婦急起身來看。兩個渾身是傷的漢子從門口跌了進來,兩個把門小徒緊隨其後,說道:「師父,他二人不容通稟,硬闖進來。」凌月剛擺了擺手,示意「不必計較」。兩名小徒便退了下去。

    兩個傷漢倒入門內之後,只顧大口喘氣,竟連話也說不出。凌月剛走近了,驚呼:「劉兄弟!」原來,這二人是懷仁教弟子,其中一人是懷仁教宋州分舵的舵主,名叫劉克山,曾和凌月剛有過數次往來。這時,劉克山身背數創,血流不止,已經昏死過去;一旁漢子傷勢較輕,尚還清醒,連叫:「舵主,舵主!」

    凌月剛不及多想,往懷中取出隨身的傷藥,餵給劉克山,又把了把他人中,才將他救轉過來。劉克山喘息數口,小聲道:「凌爺,事由緊急,先助我二人躲了官家追兵,克山再行釋白。」話音剛落,就聽大門外有人叫道:「凌兄,羅章搜查反賊,經由貴府,特來拜訪。」這叫門之人是洛陽守丞羅章,他話說地含蓄,實意卻是要進來搜查一番。凌月剛如何不懂,轉頭看了看李虹秀,見她點了點頭,便與懷仁教弟子抬著劉克山送進內堂。王、張二位管家迅速將沾血之處抹淨。這一切只在頃刻之間,看得出都是「家常便飯」了。

    等凌雲軒也進了屋,李虹秀喊道:「讓羅大人進來,只是府院窄小,怕擠了大人手下弟兄。」這話說得明白,決不讓羅章帶兵入內。

    看門小徒收了命令,才開門引入羅章,只不放眾軍士跟入。若是換了別家,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攔下這許多壯漢。但是凌月剛平日於洛陽軍中也有交往,布過不少恩惠,所以眾兵也不與他為難,乖乖守在門外。

    羅章進來一看,見一桌飯菜,五付碗筷,只有李虹秀堂中端坐,兩個管家候立一旁,就滿臉堆笑:「看來羅某來地不巧,掃了兄嫂一家的雅興,實在不該,實在不該!」李虹秀白了他一眼,說:「有何該不該的?門也叫了,人也進了。入了口的飯菜還能吐嗎?」她這幾句冷言冷語本不會衝著一城之主說,但她心知羅章有備而來,只能處處封他話語,時時忤他本意才能令他知難而退。

    果然,羅章聽了她這話,心中怏怏:「這嫂子平日倒挺客氣,怎地遇事這般強橫。」臉上卻仍笑著,說:「想是嫂子怪兄弟許久不來拜會,有失交情。小弟只因公務繁忙……」說著,便往一旁客椅上坐去。哪知李虹秀一陣搶白:「羅大人既勞心公事,又怎可淹留於此,速速回衙才好。」言訖,紅唇一緊,一雙鳳眼直直瞪了羅章一下,一副送客的模樣。羅章頓時沒了自在,直起身道:「也罷,速速了結,也好兩下清靜。」他這時兀自面有慍色,道:「嫂子,今日一幫綠林人士集結洛陽,意圖勾結王賊軍眾謀反,幸得線人通報,我方得破其謀。撕殺之間,見二人逃向此處,這才冒昧叨擾,望嫂子行個方便,教羅某前後瞧瞧,倘尋不得人,改日羅某必定負荊請罪。」

    李虹秀聽了,拍案道:「羅大人,你好本事。拿人湊不著數,便來凌府撒野,那人若在也還罷了,若是不在,你卻要拉幾個鏢師充數,是也不是?否則,這頭頂的烏紗如何可得升換,是也不是?你說反賊逃向這裡,可真見他開門而入?這街巷有戶二十餘家,又直出東面小城門,你不搜別處,不出城趕,定是瞅準我凌家好受欺辱,是也不是?你是打定了主意將我夫婦二人換你發達前程,是也不是?」這一串連珠炮般的質問轟得羅章張口結舌,滿頭大汗。李虹秀也因動了怒氣,兩腮鼓鼓,額頭細汗涔涔。

    片刻之後,羅章緩過神來,抱拳道:「嫂子,羅某也是怕凌家受了牽連,實是好意。嫂子切莫意氣用事。」李虹秀冷笑一聲:「此話不假,這『意氣用事』當真害人不淺。想當初,若非官人他意氣用事,只怕羅大人不是化作木牌,就是回鄉養命去了,哪還有今天這檔子事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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