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楔子 命運之輪 文 / 阿菩
西周共和元年再上溯一千五百年,神州大地已經逐漸分為東、西對峙的政治格局。
天下以太行山為界,東邊是世界上極平的大塊土地之一。在四五千年前,這裡有著比今天更加豐富的雨水和湖澤,是一個絕好的大農場,再加上河流眾多,四通八達,便於發展經濟、擴大政治。但地形缺少險要,不利防守。西邊是幾脈大山和幾條大河夾雜而成的一大片高地,山川間圍拱著一塊塊的高原,在經濟意義上比東平原略遜,但陵谷豐美的水草加上易守難攻的地形,便於養成強悍的武力,取得軍事上的優勢。
上古神州,經歷上千年的演化,逐漸形成東西兩大板塊。西方經數百年磨合,由部落聯盟進位為國家組織,建立夏朝。大夏王啟挾新興國家的強大軍事力量東征,在甘(古地名)大勝東部強族有扈氏,征服了東方大大小小的部族,一舉奠定了大夏作為天下共主的基礎。
甘之戰已經過去了四百餘年,在有扈氏故地,東方部族有莘氏建立了一座新的城池十方城。我們的這個玄幻故事,就從有莘氏說起。這個時候,已經是夏朝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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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夏以方圓五百里為甸服(直接控制區域),甸服之外,有八大方伯羈縻著六百諸侯。(方伯的伯讀霸,伯字是霸字的通假)。八大方伯分別是商(子姓)、豳(姬姓)、有莘、有窮、昆吾、塗山、朝鮮、蠶從。
有莘氏的國土以空桑一帶為核心。空桑一帶是東部世界中難得的丘(平原中高出來的地方),其地理約在後代的曲阜附近,是東方最重要的經濟、文化中心之一,古代神州一等一的大政治家伊尹就出生在這個地方。
有莘羖是有莘氏的王子,名聞天下的蓋世英雄。二十五歲就與來歷神秘的劍客子莫首、天下第一箭手有窮饒烏、大俠客季丹雒明並列為神州四大勇者!三十歲上,又娶了名聞東海的美女、朝鮮國的公主。高貴的出身、絕世的武技、遠大的前途再加上無邊的艷福,讓他成為天下間最令人羨慕的男人。
然而,此刻的有莘羖卻是如此的落魄,落魄得沒人敢認他是當年那個英姿煥發的王子!
那一年,有莘羖的妻子受到化石獸的襲擊,無可救藥。有莘羖的一個死敵告訴他:把他的妻子放到大邙山小啟生嶺,有可能讓她的生命延續下去。
他信了。因為他沒有別的辦法。但他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大邙山是第一代大夏王·啟出生的地方,由於一些已成為遙遠傳說的原因,在啟成為天下共主之後,這個地方也就成為世界上最森嚴的禁地。無論誰膽敢踏足這個禁地,只要這個人生存於天之所覆,地之所載,便得受到大夏王朝的懲處!
那個死敵告訴他:「把你的女人帶到大邙山,在小啟生嶺回首崖上,有一塊空腹人形石,把你的女人放進空腹石的腹中——假如你有勇氣上去的話。」
有莘羖抱著妻子悄悄上了小啟生嶺,把垂死的妻子放進空腹石中。很快,他感到周圍的空間產生了扭曲,一片霧開始鎖住石頭的四周。
「放下你的女人以後迅速離開,大概九天的時間,霧就會散。之後,你就會見到你女人全新的樣子——或者是她的屍體。」
有莘羖在小啟生嶺下守了九天九夜,才挨到迷霧散盡。但空腹石並沒有還他一個活的女人,也沒有還他一個死的妻子,只有一束銀白色的獸毛。
半年後,一直在無人荒野中流浪的他,在小邙山遇見到一頭九尾狐狸,卻差點死在這頭魔獸的利爪之下。
很幸運,一個神通廣大的朋友救了他。養了半年的傷以後,他朋友才透露出來尋找他的緣由。他聽了以後匆匆回家,出現在眼前的卻是一片五百里的焦土。他知道大夏王會憤怒,但以前總天真地以為:這怒火只會往他身上燎去。他沒有預料到:這一件事會給族人帶來覆滅的災難!
「你的父親當眾自刎,以乞求大夏王對治下平民的寬恕,卻仍沒有能夠阻止大軍壓境;你的姐夫親自到王畿求情,卻被囚禁在夏台。」
大夏王派出了他的猛將——干虎為元帥踏平了這塊土地,虜走了所有的女人,奴隸了所有的男人,對抵抗的十方城進行了大屠殺。
然而,那場戰爭的副元帥、那個來歷神秘的絕代劍客子莫首製造了一次意外,這次「意外」令大夏王的猛將和精兵在這座城池裡盡數隳折。當血澆濕了這座城池以後,又有一場曠歷六十六ri的大火。五百里的繁華市井,田園牧野,成了五百里的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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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若不出降,城破之日,便是屠城之時。」
大夏元帥干虎的話二十八日之前出口,但由於十方城軍民頑強的抵抗,直到這天才開始兌現。
「殺!」兩萬五千裝甲精良的賁士對十七萬手無寸鐵的平民。
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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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王軍副元帥、和有莘羖齊名的絕代劍豪子莫首的劍又開始跳動了,他一路踩著死人橫臥的軀幹和微溫的鮮血走進了干虎的大帳。
「已經殺了三萬人,弟兄們的刀劍都已經砍鈍了。」
「那就叫他們把自己的守護獸放出來,把人一個個吃了!」干虎咆哮著,對他的副手說。
「可是屠殺這些沒有力量和裝備的平民,不算英雄!」
「英雄?誰讓你去做英雄!來到我帳下,你只需要做到兩件事情:服從我的命令!殺我讓你殺的人!出去吧!」
「是。」
子莫首走出營帳,拔出他的劍,刺入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的喉頸之中。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劍有些滯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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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了!莫首將軍瘋了!……見人就殺,他瘋了!」
干虎聽到呼喊,走出了大帳。大帳外,一個男人手持一柄被染紅的劍,非常優雅地在月下揮舞著,每一次揮動,便有一條生命完全釋放出他的全部精華,在飛濺的血花中死亡。
一劍,一條命,絕不會多,也絕不會少。
沒有人能靠近子莫首一丈七尺之內,因為那是他的血劍光蕩漾開來的距離。
一時間,干虎呆呆地看著這個他自以為很熟悉、卻突然變得很陌生的男人,離他三十三丈三尺的這個男人。在這一瞬間他有種錯覺:那柄血劍不是在殺人,而是在吸食每一個人的生命。被血染紅的劍鋒每一次揮動,都有一種奇異的血色光彩倏然綻放,就像被殺者的生命在一瞬間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依附在劍上,成為一朵劍花,血紅的劍花。
「這是什麼劍法?」干虎問自己。他從來不知道子莫首會這樣一路劍法,或者說他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存在著這樣一路劍法。
子莫首的劍圈越來越大,和干虎的距離也越來越近。干虎突然感到一股涼意逼近,他知道自己沒有時間發呆了。
這個大元帥的眉毛突然豎了起來,旁邊的八大虎賁將一看,紛紛閃避,因為他們知道禍事要來了。
「嗚啊——」在干虎的嚎聲中,月色下的雲片出現了扭曲——不!整個天空都出現了扭曲。在扭曲中一頭六腳的虎形怪獸探出頭來,並慢慢顯出整個身形。轟隆一聲,六腳虎的六隻腳就像六跟巨型石柱一樣,砸在干虎與子莫首之間。它的八十八個倒鉤齒間噴出一股燻熱的綠霧,一霎那間連干虎的大帳都被腐蝕得七零八落。除了干虎和直轄的八大虎賁將,方圓九十丈之內所有的生命都停止了活動。仍然在舞動的,只有那一團血色的光華。
六腳虎慢慢向紅色的光團靠近。干虎知道,從來沒有人能夠以軀體抵抗來自天外的幻獸,除非子莫首自己也召喚來能與之抗衡的幻獸。不過,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何況,據干虎所知,他的這個副手只會用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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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別人以為子莫首正沉浸在殺人的狂熱中時,其實他的內心一片平靜——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平靜了。血劍的每一次舞動,其實都不過是他思緒每一次跳動的外現而已。
「我為什麼來這裡?為什麼幹這樣的事情?」
無論是文化從屬還是種族血緣,他都是一個東人。確切地說,他是一個商人。自從西方民族建立起一個強大的夏政權以後,東方各族就不斷地受到它的武力威脅。甘之戰以後,東方大大小小的種族與部落都向啟臣服,成了夏朝的屬國或附庸。在夏啟駕崩後,東方有窮氏出了一位大有力量的英雄后羿。后羿進入夏都作太康朝的卿士,後來造反,代太康為王。后羿代夏,是東方勢力對西方勢力的一個反動。但沒有多久,少康復國,夏朝中興,沿大河而下,勢力逐步向東延伸,依然是一副西方征服東方的姿態。
很小的時候,子莫首曾問父親:「我們有這麼繁榮的經濟,這麼深厚的文化,為什麼要對夏人俯首帖耳?」父親沒有回答他。但他自己找到了答案:那次,夏都的使節來到亳都耀武揚威,那絢麗的兵甲耀傷了子莫首的眼睛。
「武力!是武力!」從那天開始,他丟開了刻甲骨用的小刀,披開了束籠起來的頭髮,拿起了劍。先是一把木劍,然後是一把骨劍,然後是一把銅劍。國人們都說,王子墮落了。連父親也不嘉許他這樣做。
「沒有武力,怎麼保家衛國?」他說,「我要保護愛護我的這片土地和族人,所以才追尋武道的極致啊!」
「我們需要武力來保護我們的財產和宗廟,這沒錯。」他的哥哥說,「可是武力和暴力往往只是一線之隔。父親是擔心你太醉心於武力,怕你尋找武道極致的結果是連最初的目的也忘了,只記得暴力。」
「天乙哥哥,你放心!我不會的!」
但亳都沒有能滿足他的武道精神,這裡的人更加關注的是祭祀和禮樂,於是他離家出走。多年來,他踏遍名山大川,希望找到傳說中的崑崙與死神,希望找到「子虛烏有境界」,希望找到「天外天,洞內洞」,找到那些可能給他答案的人。
終於,他遇見了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血祖。血祖抽出他的骨頭,淬上他的血,煉成了只屬於他子莫首的一柄血劍!後來,他又邂逅了大夏王。大夏王給了他展現劍法的機會,在無數次的殺伐中,他徹底地體驗到了血腥的快感——多年來所尋找的武道真諦,似乎就閃現在每一個生命結束的那一瞬間。
無論是血祖還是大夏王,這兩個人身上都有一種可以媲美他父兄的氣度。但是這種氣度卻比他的父兄來得更加直接,更加殘酷。在拜血祖為師的時候,在向大夏王宣誓效忠的時候,他幾乎就要以為,那種氣度背後,就是武道的真諦了。直到血祖失蹤了,直到大夏王駕崩了,他還是這樣認為,一直到剛才他拔劍殺了那個少年。
「父親擔心的是,你會尋找得連目的也忘了,只記得暴力。」哥哥的這句話再次在他腦海中響起。
是的,他已經擁有了強大的武力,可他為什麼尋求武力,他早已經忘了。他最初的動機是保護家園,讓東方人有朝一ri能夠對抗西方的暴力。可累計的鮮血和生命掩蓋了良善的出發點。他現在在幹什麼呢?他正在用從西方人那裡學來的本事殘殺東方人!
本來,他的每一劍刺出,都會像刺入毫無波瀾的靜水中一樣,讓所有可以刺穿的生命無法拒絕死亡的邀請。可就在剛才,當劍刺入少年頸項的時候,他卻覺得一陣滯窒。
於是他突然想起父親和兄長擔憂的神色,也因此而陷入冥想。可當他冥想的時候,他的劍並沒有停下來。夜色下是一片淒美的紅色。周圍的人,無論是引頸待戮的陷城百姓,還是與子莫首共屬一軍的下屬,都被這血紅色的圓暈震懾得失去了行動力。
「啊……莫首將軍瘋了!」
一劍揚起,就是一道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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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幻獸六腳虎慢慢走近子莫首。
干虎開始考慮如何收拾殘局,因為他認為自己贏定了。五百年來,從無人能以血肉之軀抵擋住九天幻獸排山倒海的力量,子莫首當然也不可能例外。然而六腳虎即使是他的守護神,但作為九天之外的第一級幻獸,可不是那麼好請好送的。每一次召喚它的代價,事後總讓干虎厭悔不已。雖然,他真正召喚六腳虎連今天算上也只有三次。
「剩下的幾萬軍馬再加上那十幾萬該死的殘民,不知能否滿足這畜生的胃口。」干虎想。
突然,一道紅光閃過,在月下劃了一道優美的弧形。紅暈散盡,子莫首很寂寞地站在六腳虎獸的屍體上,一臉沉思狀。
所有人都驚呆了,經過短暫的定格,干虎終於在過度的驚駭中瘋了!
所向披靡的九天幻獸被一種「不可能」的力量踩在腳下,這令他在那一刻驀然喪失了理智:「不可能!不可能!天外幻獸不可能被人打倒!沒有人可以直接對抗九天幻獸!」他瘋了!一霎那間瘋了!手足無措地撕爛自己的戰袍,砸爛自己的軍盔,拔出大夏王所頒賜的寶刀「宰歲」,向子莫首衝了上去。
一道孤直的紅色閃電一耀,干虎的一切動作都停止了。
被染紅的月光中,大軍倖存的八賁將有七個在這空前的震懾力中癱瘓了,只有一人勉強地用長矛支住了身體,口中喃喃道:「極致,這便是劍道中的極致嗎?」
新的一輪劍花,在圓月的伴奏下有節奏地綻放著。兩萬五千名大夏精銳,加上十三萬有莘氏遺民,被這柄劍殺得乾乾淨淨。
多年後,這個修羅場成為一個遺跡,而這個夜晚則成為一個傳說,一個屬於血劍宗的遙遠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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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大屠殺過後的十方城已經成為一個鬼域。十幾萬人,包括一支百戰雄師,被一柄劍殺得一乾二淨!無論夏王朝還是商後國,無論西方還是東方,都在尋找這個人,這柄劍。然而他卻永遠地消失了,只在遙遠的西方傳來一些關於他的傳聞。
夏都的太卜稟告說:天命之輪偏軌了。夏都的樂正稟告說:天地之聲變調了。夏都的上卿稟告說:東西方軍事力量的對比出現了巨大的消長。
「一切,都是因為那個男人麼?」伊摯歎息一聲,走近十方城。(作者註:伊摯就是伊尹,商朝開國國相。尹是官職。按史記索隱,伊尹名摯。也稱阿衡。)
此刻的十方城正籠罩在一個直徑百里的超巨大結界之內。天上地下,人神妖獸,只要看見結界上空閃現著的四種不同光芒,都會遠遠躲開,因為那四種光芒代表了四個人——分別掌握了時間奧秘、空間奧秘、生命奧秘和心靈奧秘的四大宗師。也只有四大宗師,才能張開這樣強大的結界。就算是六腳虎那樣的九天幻獸,也不敢去捋這四個人的虎鬚;就算是干虎那樣的絕世猛將,也無法走進這結界一步。
但伊摯卻敢,伊摯卻能!因為他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伊摯。他信步走了進去,就像走進一個毫不設防的廢墟當中。
十方城的城門,十數萬屍骨的漩渦中心,匍匐著龜蛇同體的玄武。祂的背上有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一個捻著蓍草,一個拿著龜甲。伊摯知道,這兩個人一個是連山子,一個是歸藏子,連山子是大夏的太卜,歸藏子是在野的隱士——這兩個人分別代表了西方民族和東方民族卜噬之學的顛峰!
玄武的四周,另有幾個人:一人飄在半空,皎潔得像天上的月亮;一人坐在草上,縹緲得讓人以為那只是個影子;第三個人被玄武擋住,伊摯知道那一定是這一代的血宗宗主,卻不想看見這個人;離他最近的那個人,就像籠罩在一團霧氣之中,他的身邊居然還帶著一個少年。
「師兄,你也來了。」那個霧一般朦朧的人——四大宗師中的太一宗宗主祝宗人向伊摯打招呼。
「嗯。天地將有大變,我來看看運道。」伊摯說,「這是你徒兒麼?」
少年很知禮數地行禮:「參見阿衡師伯。我叫若木。」(作者註:阿衡在歷史上可能也是官職稱呼,這個名字在小說中被處理成一個親近的稱謂)
兩個同門還沒敘話,玄武突然一聲大吼,震的天地變色:「連山子,歸藏子,你們真的要看?這個命運之輪涉及國運,強行探究,可能會要你們的命!」
連山子歎道:「王命難違。何況都已經來到這地步了,還能退縮麼?」
「歸藏子,你呢?」
歸藏子卻不說話,似乎覺得玄武問得多餘。
「好吧。」
玄武說了這句話,閉上眼睛,背上的龜甲開始出現裂痕。連山子和歸藏子看著那巨大的裂痕,看得汗如雨下。就在他們搖搖yu倒的時候,龜甲的裂痕合吻了。
「不!」連山子叫到:「我還沒看清楚。」
玄武洪鐘般的聲音道:「再下去,我怕你有命自己看清楚,卻沒命告訴別人。」這句話說完,一陣水波紋般的空間扭曲,玄武消失了。連山子和歸藏子跌坐在地上,連站都沒法站起來了。少年若木詫異地發現:兩個人的頭髮連同眉毛全白了,皺紋多得可怕,就像突然之間老到了一百歲!
「若木,你先過去。他們的左眼能告訴你想已經知道的過去,右眼能告訴你還沒發生的未來。」
若木依言走過去,看看歸藏子的左眼,覺得有趣,再看看他的右眼,卻呆住了。
「如果你對未來有困惑,用左耳貼著他的右耳,或許能聽到解決的辦法;如果你想把你剛才看到的聽到的全部忘記,用額頭貼著他的額頭。」
若木猶豫了好一會,終於用左耳貼著歸藏子的右耳。但聽到一半卻駭然逃開了。躊躇了好久,終於用額頭貼緊歸藏子的額頭。一陣暈眩襲來,他終於人事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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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若木醒來,聞到一股香味。
有莘羖正在烤雉雞。香嫩滑美、氣飄十里的雉雞周圍,安下了十八道暗樁。
「做惡夢?」有莘羖問。
「嗯。又夢見那天在十方城的事情。可在歸藏子那裡看到什麼聽到什麼,我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你在幹嘛?」
「捉九尾。」
若木想起來了,雉雞是九尾狐最喜歡的食物。「你捉它幹什麼?」
「送它到雀池去。」
「你瘋了!」少年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這個男子。「我師父說了,泡過雀池之後,她會死掉。」
「我知道,但我仍得這麼做,因為我知道這是她的心願,也是我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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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有莘羖聽聞噩耗回到故土的時候,巨大結界早已經撤了。四大宗師和伊摯也已經離開。變成殭屍的連山子被血祖帶回夏都,而歸藏子則被伊摯帶走。
有莘羖站在廢墟上,仰天大叫一聲暈死過去。
他本是命中注定的未來諸侯,前途無量的英偉男子,但反手間卻成了這五百里廢墟中唯一存活的血脈,成為這個世界上遊蕩無依的孤魂野鬼。當他離開這個國家的時候,是一片片雞犬相聞的歡聲笑語,那時候奄奄一息的妻子還在他懷裡;當他再度踏足,這片焦土上除了白日鬼哭,什麼都聽不見了。
假如他不是那麼衝動;假如大夏王不是那麼暴虐;假如一切可以重來……
有莘羖躺在廢墟上,痛暈了三次。如果沒有那個少年——不放心他的朋友留下來的徒弟——守候著他,他也許也就成為這座廢墟上新的魂魄。他的親人,他的族人,他的鄉土,他的故國,他的幸福,他的憧憬,他的未來,他的過去——這些對他來說異常重要的東西,原來在生命發展的過程中,一個小小的異動就足以完全摧毀。他第一次感到時空的廣大和命運的可怕。
懷念,傷感,痛恨,悲苦……他第三次醒來,眼前迷夢般的霧突然散開了,就像小啟生嶺上的霧一樣散開了。他的眼睛彷彿透過扭曲的時間看到了那時候的情景:一頭九尾狐從空腹石中串了出來……有莘羖在那一刻很清晰地悟到:那頭魔獸就是他的妻子。
於是他離開了已經成為鬼域的故土,像一個野人一樣,滿山遍野地尋找一隻九尾狐狸。
又過了半年,他找到了他的妻子——不是九尾狐,是他的妻子。那是一個月中唯一一次意識的恢復,那是兩年來兩人唯一的一次短暫的纏綿。雖然懷中抱著的是一個狐狸的軀體,但他知道,這個不會說話的獸殼底下有著一個女人的溫柔。他什麼也沒說,她什麼也沒做。因為他的歡喜是這樣激烈,因為她的精神是這樣疲弱。如果不是對丈夫刻骨銘心的懷念,她不知道能否在有限的時間裡保留這一點點精神的duli。
那天醒來是一陣劇痛,九尾狐幾乎掏出了他的腸子。
此後,他再也沒有機會在一個月中的那天成功地接近九尾,這頭狡猾的魔獸總在那個時刻到來之前藏得無影無蹤。
若木的師父太一正師祝宗人曾告訴有莘羖:「據傳說,在很遙遠的南方,有一個毒火雀池,在毒火中洗煉過以後,可以脫卻獸皮,但賴九尾妖氣得以延續的生命也將會隨之而結束。」
「你知道的,」若木說,「你的力量未必能夠制住它,而且這畜生的力量其實還沒有完全覺醒。一旦覺醒,可能就沒有人能夠再靠近它了,它甚至可能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魔獸!」
若木的話有莘羖早已瞭然,但他仍想試試。「我一時捉不到它,但也要把它一步步往南方逼過去。力量不足,就用我的智慧。」
「可你知道,就算你僥倖成功了,她也會死。」
「我知道!」有莘羖抬起頭來。這是一道磨難洗過的眼光,異常的明亮,異常的堅定。「可我希望讓她作為一個女人,作為我的妻子死去,而不是作為一頭畜生離開這個世界。」
若木茫然。他看不懂這個男人,但卻能感受到這個男人身子裡的一種難以掩抑的東西。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死亡原來也是那麼嚴肅的一件事情。喪父,亡國,幾次死亡的拜訪,幾次情感的劫難,竟可以把一個男人的精神境界磨洗得如此乾淨利落!」
在這個世界上,他最崇拜的人原本是他師父。他師父那種深不可測的眼神底下藏著他願意畢生追求的神韻。但他在這個男人面前慢慢地變了。師父就像一個大海,容納了無窮的力量和智慧,卻叫誰也看不見;而這個男人則像一個沒有爆發的火山,那隨時隨地會溢出來的火焰雖然沒有噴發,但卻常常令他熱血沸騰。師父也許更加高遠,但這個男人卻更加可親。
於是,少年想起了那天他看見了又忘記了的命運。雖然忘記了具體的內容,但那可怕的感覺卻還記得。自己該怎麼辦?迎接它,還是逃避它?
「看!這是它的足跡。看來它發現我們的企圖了。這場仗很難打啊!」有莘羖有點悵然,但馬上又精神奕奕起來。他果斷地毀掉了所有的陷阱,躡著狐蹤追尋下去。他的動作依然利索,眼神依然清澈如水。
年輕人突然想起師父的話:「有莘能有這樣強烈的執著,是由於他心中有一種強烈的信念和一份深厚的情感。他雖然真摯,但太過癡心,因此不免有偏,否則定能領悟無上的中正之道。不過,對他來說,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嘿!你看!」
循著有莘羖的歡呼聲,少年掠了過去。這一去,太一正師失去了他的徒弟。這個少年,這個男人,和九尾狐一塊消失在現實的世界裡,只在口口相傳中留下一個越傳越淒美的愛情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