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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一章 曉來一朵煙波上(3) 文 / 紫流蘇

    太和八年六月,我和馮瀅同時入宮。

    離家那日,馮瀅哭了個肝腸寸斷,我卻無淚,朱門玉戶中立著的人影,依然默默。年過五旬的父親出來相送,微露倦意的目光中,沒有喜,亦沒有悲,只是諄諄告誡,從容和順。我的千言萬語,亦只是深深一稽首。

    馮清端直地走來,嗓音猶帶童稚,道別聲裡卻是一成不變的疏離:「請兩位姐姐善自珍重。」僅此一語,我亦只是微笑。

    惟獨娘沒有來送我。但我深知,她此刻必是悲傷欲絕,牽腸掛肚。然而,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表露出一絲一毫的留戀與不捨的。我的好強和倔強,一如母親。或許,於我們母女而言,這已是最好的機遇了。扶著車帷再度回首,我終於還是決然地轉過身,心中不禁惻然,但終究沒有落淚。

    車聲轔轔,向著未知的方向一路駛去。街市的喧囂漸漸被拋在身後,越往前,越覺得天地格外安靜,踏在磚上的馬蹄聲,清晰得歷歷可數。

    北魏皇城,傍著巍巍青山而立,雖然古拙,卻有一種奪人的氣勢。

    簾幃微動,光線透進車內的一瞬間,飛閣流丹的斑斕色彩從眼前匆匆掠過。不及細看,亦不及回神,那簾幃卻又輕輕地落回原處。恍惚了片刻,我發現自己仍然坐在黑暗中,前路茫茫,卻看不見。

    馮瀅幽幽地歎了一聲:「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我驀然心驚,馮瀅溫婉貞靜,人亦生得美,那麼多年,只當她柔弱無骨,卻不知她亦有此深歎。我握住她的手,心中暗道,錦上添花,不僅僅是錦上添花罷!

    心中橫亙著一些人和事,那是我從記事起就斷斷續續地從目見耳聞中拼湊出來的。

    馮家本是北燕皇族,祖父馮朗因嫡庶之爭而出走北魏,任秦、雍二州刺史,後來獲罪被殺。姑姑就此沒於魏宮,十四歲時被文成帝拓跋濬立為皇后。和平六年,文成帝駕崩,由姑姑輔佐時年十二歲的獻文帝拓跋弘。延興元年,獻文帝讓位給五歲的太子拓跋宏,延興六年,太上皇駕崩,姑姑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再次臨朝稱制,直到如今。

    我父親封昌黎王,娶了文成帝的妹妹——博陵長公主,公主早逝,遺下二子一女:馮誕、馮脩和馮清。

    大哥馮誕剛娶了拓跋宏的妹妹樂安長公主,拜侍中、征西大將軍,封南平王。他和拓跋宏同年,從小就住在宮中,陪皇帝讀書打獵,親如手足。二哥馮脩拜尚書、侍中、征北大將軍,封東平公。三哥馮聿是庶出,位居黃門郎,封信都伯。只有我的胞弟馮夙,才十一歲,尚未封侯。

    然而,說到底,這赫赫權勢也只維繫於一個女子。我忽然感悟到權勢的無常與空虛:十八歲的皇帝終究會親政的。

    第二次見到拓跋宏,我心中有淡淡的羞澀和歡喜。盈盈一笑,仍以襝衽之禮見駕,起身時,已是「貴人」身份。

    我心中只感慨世事殊異。耳邊驀然滑過博陵長公主昔日的話:「出身低賤的漢人只配作家奴。」她說的是我母親,我心中卻有深深的恨。如今,隨拓跋宏穿過瓊樓玉宇,宮女們齊刷刷地跪了一地,齊聲道:「給皇上、馮貴人請安。」深幽的殿堂裡漾著縷縷不絕的回音。我心中茫然,卻又清晰地感受到一份前所未有的莊重和暢意。

    長清宮的明燭華燈之下,我安靜地坐在蓮花墩上,雙手交疊,置於膝上,含笑望著近在咫尺的拓跋宏。都說皇上鍾情漢學,我曾盼著相見,如今卻是恍若夢中。拓跋宏並不似我先前所想的那樣,他少年而老成,頗有幾分蕭肅之氣,但開口卻是從容和婉,甚至沒有自稱「朕」或「寡人」。偶爾,亦會現出如我這般孩子氣的笑容,不停歇地問:你何時學的琴?可曾識得漢字?能不能說漢語?……

    我細細地告訴他:琴是母親一手傳授的。父親原是漢人,我從小就學了中原正音,因母親是江南人,又學了一口吳儂軟語……這等於也告訴了他,我是庶出,而我母親的出身並不體面。

    「那麼,你是漢人?」他忽然問了這樣一句。

    我黯然,有片刻的遲疑,隨即,卻螓首輕揚,微帶幾分自矜,一字一頓地說:「是的,臣妾是漢人。」

    他並不明白我心中的微瀾,只是微帶詫異地笑道:「你是漢人……難怪,當時就覺得你不像鮮卑姑娘!」這一語讓我惴惴,不及分辨是褒還是貶,他又很快接下去說:「太皇太后是漢人,你的父親是漢人,李沖、李彪、高閭……他們都是漢人,你也是漢人!」

    話中的一串名字,我並不熟悉。但見他目光清亮,似有驚喜,那一定是他賞識的人罷。我便認真地回想那幾個名字:李沖、李彪、高閭……我是如此心思細膩的人,這亦是娘的身教。

    拓跋宏笑道:「近年來,大魏與南朝頻繁通使,正是為了學習漢人的典章制度。今年六月,朝廷開始班祿,亦是倣傚了漢人之法。」他本是隨口一說,我卻鄭重地接口:「皇上聖明,方能因循憲章舊典,變法改度。」拓跋宏詫異道:「你也知道班祿麼?」

    年來,為班祿之事,朝野上下已鬧得沸沸揚揚。我剛回平城,亦有所聞。北魏官吏原是沒有俸祿的,由他們自行搜刮,巧取豪奪,因而吏治敗壞。一旦實行班祿制,朝廷亦必嚴懲貪污,無形之中便折損了權貴的利益。我深知其中利害,但涉及到政治,出言卻不得不謹慎:「臣妾養在深閨,不過略有耳聞罷了。」頓了頓,又和婉地將話頭牽引到經書上:「曾見《周禮》中有食祿之典,二漢亦有受俸之秩。」

    「妙蓮!」拓跋宏忽然喚起我的小名。他的聲音,一如他的目光,華麗深邃而又帶著欣欣然的喜氣:「你一定讀了很多漢書,是不是?」他以灼灼的目光期待我的回答。

    「小時候,幾個哥哥都在宮中與皇上伴讀,父親便親自教我們姐妹唸書。念的是漢書,說的是漢話,妹妹們並不感興趣,惟有我,萬分歡喜。讀了諸子百家,又讀了歷代詩賦……」我娓娓地說著,想起在書房裡與父親縱談今古的辰光,那份豪情愜意是無人能懂的。那麼多年來,我一直是他最疼惜的女兒。想著,不禁悠悠一歎。

    拓跋宏緩緩地接下去:「妙蓮,我小時候亦如你這般。太皇太后要求我們兄弟讀漢書、習漢字,我比我的弟弟們都學得刻苦。因為鍾情於此,多年下來,不曾有片刻懈怠。」

    他的眉間,忽然有一種認真而決絕的神情。我心中一動,笑得真純無邪,斗膽問道:「那麼,臣妾以後和皇上說漢語,行嗎?」心中一面想,即使他礙於祖制不能同意,心中必是歡喜的罷。

    然而,他竟毫不猶豫地應承了:「好!一言為定!」他站起身,故做鄭重地向我作揖,以漢語道出:「中原雅音,望師傅指點!」

    我伸手去扶,扯著他的袖子忍俊不禁,一瞬間,忘了他是君王。

    待到長夜將闌時,我起身,與他共剪西窗下那一對燁燁明燭。他默默無語,俯身投下一片溫柔的陰影。一剎那,我心中怔忡,什麼也不想,只安心地認為:他真是喜歡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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