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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八章 無人解愛蕭條境(5) 文 / 紫流蘇

    開春的一天,門外忽然車馬嘶鳴。

    其實,我並沒有多思念他。但,聽說他來了,心中卻也是喜的。浮生寂寞,他三五日來一趟,心中竟隱約存了期許。病中的容顏固然憔悴,比之先前,卻又潤澤了些。我斜倚在床頭,枕邊置一卷《嚴楞經》,隨手翻來。

    高菩薩輕聲進來,眉目含笑。我亦含笑。然而我們之間也並沒有別的話可說。他認真看我,以醫生審視般的細緻,然後微笑,彷彿放下了很重的心事,說道:「唔,氣色還好。」

    我心中一暖,並不說話。他又細細問我,藥是否每日定時在吃?自己覺得怎麼樣?還暈眩麼,乏力麼……他帶著關切的神情,這神情卻也只是醫生對病人的關切。末了,他終於低聲問:「藥還是那樣苦罷?」

    這一句,卻有些特別的情意。我眼中莫名地攢起淚滴,忙低頭掩飾過去。他也不說什麼,適時地側過臉,彷彿全未留心。忽又淡淡一笑:「藥後還是嚼一嚼這草罷。」他的掌心,不知何時,竟握著那似曾相識的草,其葉青青。

    我微有驚喜,笑問:「這草就是去年你給我的那一種罷?有何功用?」他怔了怔,才答:「並沒有什麼功用。這只是極其普通的草。不過味道很清新,服藥後,可以化解苦澀。」

    我這才恍然。此時,正是春天。人跡罕至處,又有了去年那不知名的、鬱鬱蔥蔥的草。又問他:「你怎麼不早說?」他笑而不答,微有靦腆。

    我心中暗想,為何在他面前,竟連一些怨氣都消泯了呢?彷彿我一直心平氣和。但,並不是這樣的。心中糾結的絕望與怨憤,總在深夜無人時,伴著刻漏從心上殘忍地碾過。分外清晰。為何在他面前卻恬靜如少年時呢?

    一晌之後。我忽然問道:「你從洛陽來,外面可有大事?」心中暗忖,已經是太和十五年了,我出宮已有七個月。

    高菩薩一怔,輕描淡寫道:「皇上還未開始聽朝。」目光清幽幽地拂來。我恍然自語:「皇上不是該親政了麼……」

    高菩薩說道:「原該如此。但皇上下了詔,說自己『哀慕纏綿,未堪自力』,不宜聽朝。」

    我倏忽冷笑:「哀慕纏綿,未堪自力?」驀然,心中卻又一凜。難道高菩薩也曾留意朝政?看他的目光便有幾分閃爍。然而,到底還是往深處問了一句:「然則,朝政又是委於何人呢?」

    他神色自若,道:「東陽王,任城王,尚書令李沖,秘書丞李彪。」東陽王,即太尉拓跋丕;任城王,即皇叔拓跋澄。他們都是皇帝的長輩,在宗室中名望甚隆。

    我望著高菩薩,說不出話。他忽然笑了:「我還忘了一人呢。」我霎時心跳紊亂,身不由己地問:「還有誰?」

    意料之中,卻又猝不及防:「始平王。」

    竟是拓跋勰。我心中深深一震。他還很年輕,雖然有兼濟天下之心,但參與政事,卻是頭一次。拓跋宏顯然欣賞,並信任這個弟弟。但,這又是很危險的事。

    我默然無語。這個名字,重又喚起我埋葬的那段華年。我驚覺,我終究逃不出那舊時光的傾覆。

    拓跋宏終於在這一年的春天開始聽朝。

    這年,南朝齊武帝派了散騎常侍裴昭明和散騎侍郎謝峻出使北朝,弔唁文明太皇太后。入朝覲見時,二人穿了南齊朝服——朱衣,玄裳。拓跋宏拂然不悅,道:「弔喪自有禮節,南朝自詡為禮儀之邦,豈有穿朱衣而入凶庭的道理?」裴昭明亦是冷傲之人,當下便冷冷應對:「臣受命於齊,自然穿本朝的朝服。」拓跋宏這次卻是錙銖必較,旋即命李沖擇選飽學之士,與南齊使者辯論。一番唇槍舌劍後,裴昭明辭窮,不得不按拓跋宏的要求,換上素服,重新覲見。

    平城的百姓遂將此視作逸聞,懷了敬畏之心,驕傲地說起這次禮儀上的交鋒。

    時光荏苒。

    三月,皇上謁永固陵。

    四月,祭太廟,追感哀哭,終日只進蔬食。

    五月,皇上著手修正北魏律令,並且親自聽審。同時,親自執筆,請中書令李沖議定輕重,潤se文書。人說君臣之間,情義無間。然而,路人皆知,李沖畢竟與太皇太后的關係非同一般。

    六月,濟yin王拓跋郁因貪婪殘暴而獲罪。皇上下詔,賜死。

    七月,皇上再謁永固陵,並且下令在永固陵旁為自己規建壽陵。

    ……

    我在誦經聲中,忽然想起他昔日登臨送目,與我說的話:「終有一天,朕要入主中原,變法改度,為我朝開創一個盛世。」難道他的葬身之地不在中原麼?

    竟又想起他當日的另一句話:「我要按自己的意願立一個皇后,絕不可以有半點勉強,也不要任何人的授意。」難道我的葬身之地不在此處麼?

    冷笑置之而已。我抱著這點癡心,只為他一諾千金,卻不料,情緣已盡。

    但,我胸中仍有冷卻的豪情。他說過要去中原,去洛陽。但他如今尚且年輕,卻在平城為自己營建壽陵。這分明表示,他要以平城為自己的帝業之都了。壽陵建在太皇太后的永固陵之側,而規模遠遠小於永固陵。人說皇上恪守孝道,以此表明矢志不忘太皇太后的功業與恩德。然則,他的宿願呢?難道,這……竟是為了穩住那些守舊的皇族貴胄?我心中一凜,手中的木魚短促而紊亂。

    他如今是二十五歲,意氣風發,百廢待舉。而這些,從此與我無關。曾經也暗暗籌謀過,設想過,將我的豪情寄予他的雄心。殊不料,他真的親政了,我卻已離去。

    拓跋宏,他應該不會來了吧。

    他正風光,大展宏圖。但我呢,畫堂深鎖,肌骨暗銷,這其中的寂寞,卻是我獨自吞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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