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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十三章 不如前事不思量(6) 文 / 紫流蘇

    離開平城,尚是嚴寒天氣。一路上車蓋相連,翠旗招展。白天行路,夜間便安頓在沿途的驛館或行宮。途中雖有諸多不便,惹得嬌生慣養的嬪妃宮人,日日背地裡抱怨,但一想到洛陽的錦繡繁華,卻又心嚮往之。

    每到夜間,馮清打起精神處理途中一應事務。因拓跋宏曾交待過我,我只得陪坐著。她並不擅長人事,我又無心真正幫她,本想存心看她笑話,卻不料給事中王遇已將瑣碎的事務打理得妥妥帖帖。

    王遇原是太皇太后身邊的宦官,從內行令、中曹給事中、散騎常侍、安西將軍,直到進爵宕昌侯。如今拜了尚書,仍常侍於宮廷。他對馮清極為敬重,我見他這般行事,忽然想,太皇太后當日是否交待過,要他協助、庇護馮清?如此看來,他也是我的對手了。

    那日,抵達共縣。洛陽有消息傳來,劉昶和王肅進攻義陽,王肅屢破南兵,招降萬餘人。拓跋宏加封他為豫州刺史。而此時,拓跋宏已率兵渡過了淮河。

    「王肅原是南朝人,這次竟領兵攻打故國?」馮清似問非問,驚詫中帶著幾分不屑。

    我不置可否。環顧四面,卻見今日眾人來得齊全:袁貴人、高貴人、羅夫人,惟有鄭充華因分娩不足兩個月,身體虛弱,早早歇下了。我心中無端一震,似有念頭尖銳地叢生。一面低下頭,將留了纖長指甲的手,籠進袖中。

    礬石磨成了細微的顆粒,一如數年前,藏在猩紅的指甲內。這並非偶然的念頭,它被埋得深深的、死死的,直到一次又一次,冷水兜著頭澆下,我勉力迴旋、掙扎,才將這決心打磨得殘忍而堅硬。

    袁貴人笑道:「皇后,王肅如今以北朝人自居。」馮清搖頭道:「南人最無信義,只怕他是挾個人恩仇攛掇皇上……」

    此時,宮女恰好捧著一壺酪漿走上來。馮清停住了話頭。我笑著起身,因我離她最近,便順勢走到了長几的另一端,只見幾隻素白瓷花碗漸次排開,宮女正提了長嘴錫壺,一一傾注。我隨意撥弄那幾隻碗,笑道:「這酪漿,倒讓我想起一個道聽途說的笑話。」

    馮清矜持地望著我。我又笑道:「也是關於王肅的……」她不禁好奇,道:「說來聽聽。」我含笑點頭,先直起身子,順手將第一碗酪漿遞與馮清。她雖然接了,眼中卻掠過一絲疑惑。但我與她並無人前的爭執,表面的和氣依然維持著。因而這番舉動,別人看來並不覺得突兀。

    我緩緩啟齒道:「王肅是南朝人,初到北地,吃不慣這裡的羊肉和酪漿,每日只飲茗汁,只食鯽魚羹……」馮清忽然嗤笑道:「他倒還裝腔作勢。」我微帶嘲諷地回應:「不錯,裝腔作勢。」目光卻是盯著她看的。馮清不悅,催促道:「然後呢?說下去。」

    眾人凝神聽著,我繼續說:「數月之後,他漸漸也習慣了羊肉和酪漿。皇上賜宴,就問他,羊肉何如魚羹,茗汁何如酪漿?」

    款款說著,一面卻順勢以拇指、食指和中指,拈起第二碗酪漿。那溫熱的氣息,旋即蒸熱了我的手指。思緒在那一刻不受拘束地奔騰萬里,亂了、散了,卻什麼也來不及想。終於,我拚命攢聚了所有的心神,冷靜地,將中指往下一移,讓那溫熱的液體沒到我的指甲……

    她縱然無辜,但我顧不得了!這瘋狂的念頭一起,什麼也顧不得了。我越慌亂,也越冷靜。三根指頭夾住碗沿,手腕輕輕一提,身側的宮女卻順勢接了過去。我心中一緊,幾乎要驚呼出聲,卻見她就近端給了高貴人。耳畔轟然,一切聲響都凝滯了。然而我這一顆心,卻終於落了下來。

    定了定神,我勉強以平靜的聲音說道:「王肅的回答是,羊肉乃陸產之最,魚者乃水族之長,所好不同,並各稱珍。以味言之,各有優劣,羊就好比是齊魯大邦,魚就好比是邾莒小國,茶葉不中,只配給酪漿作奴僕罷了。」

    眾人聞言大笑。這笑聲中,我越發沉靜起來。跪坐於長條幾前,漸次拈起幾碗酪漿,宮女依次端給袁貴人和羅夫人。我唯獨不以目光回顧高貴人。

    此刻,馮清的笑意只露於眉間:「看來王肅很會說話啊。」她並無褒獎的意思,輕蔑卻重了一層,「一個輕易能夠移風易俗,拋卻家國的人,憑什麼讓皇上如此看重?」

    行路至此,離洛陽已不遠了,馮清仍然是窄袖裌衣,鮮卑裝束。

    註:

    至於馮清何時率六宮南遷洛陽,史書上並無明確記載。只知是在拓跋宏第二次南征以及馮誕病逝之間,且拓跋宏並不同行。拓跋宏第二次南征是太和十八年十一月,馮誕病逝是太和十九年二月。因此折中安排在太和十九年正月後南遷。

    至於高貴人死於何時,也未明確。另一種說法,她當時並未隨皇后南遷,在數年後,皇太子被廢,馮潤即將被立為皇后,她才南遷,死於途中。但我覺得,這樣寫,似乎馮妙蓮的嫌疑太明顯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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