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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第十四章 天將愁味釀多情(1) 文 / 紫流蘇

    太和十九年二月,前方戰事不休。傳到洛陽宮中的皆是捷報。馮清總是笑吟吟聽罷,頷首道一聲:「好。」然而,我並不認為情況有多麼樂觀。

    南北對峙的局面,從東晉十六國延續至今。元嘉年間,宋武帝兩次北伐,北魏太武帝亦率軍南下,直打到建康城附近的瓜步。到北魏太延五年,南北分界線已向南推至淮河,幾個南北交界處的重鎮,如虎牢、滑台等,皆歸屬北魏。此後,儘管邊境時有摩擦,但雙方一直維持著這種均勢。

    拓跋宏這次南伐,不過是借了蕭鸞屠戮宗室、廢黜少帝、自立為帝的契機,以為蕭鸞在南朝民心盡失。然而,事實顯然不是如此簡單。他滯留鍾離久矣,焉知不是阻力重重,進退不得?

    我此刻身在洛陽,他卻滯留南方。一條淮河,千里路程,這是身的距離。而心呢?似不曾分開,卻又似南轅北轍。

    洛陽的宮室中,畢竟殘餘了他遺下的淡淡溫情。小黃門蘇興壽引導我穿廊過戶,這一路,皆是山石水se,我在這巧妙的佈局下驚喜不已。南面角樓,鎏金的匾額上,題著古樸莊重的四個字:菡萏幽室。我驀然止步,眼中頓時有了酸脹的熱度。

    隨即入室,但見古籍、書畫、琴譜,未及清理而堆砌牆角。蘇興壽察言觀色,笑道:「這是皇上命人在洛陽收集的。說是誰也不許動,昭儀來了自會整理。」

    我微笑不語,兀自走到窗前。檀木的窗扇,極大、極闊,輕輕一推,清曠之氣瞬間拂面,卻原來正對著一面綠水。我不禁微微一怔,蘇興壽又笑道:「這湖原是沒有的。皇上南下之前,特意命人鑿的,還讓種上蓮花……」

    當著宮人,我的笑意疏淡得近乎漠然,只是沒人知我,這一瞬間雲淡風清。夜裡枕著典籍入睡,忽然泛出些惆悵,他是枕著金戈鐵馬入睡麼?

    二月已過,始平王拓跋勰率輕騎回洛陽。他是回京報喪:司徒大人病卒於鍾離。

    消息驟至,有短暫的靜默,直到馮清的悲泣聲不可抑制地迸發出來,我才驚覺:這個司徒大人,是我的大哥馮誕啊。馮清的喉間只是猝然一聲咽嗚,旋即卻被她強行壓制住,她以手支額,垂下頭,壓抑地啜泣著。

    我懵然呆坐。馮誕和拓跋宏同年,他這樣年輕,仕途正好,我從未將死亡與他的年輕得意聯繫起來。我心中只是感慨,應有的悲傷卻遙遠得很。他雖是我的大哥,卻和路人一樣生疏。我們的身體裡有一部分相同的血,而另一部分,卻是不同民族、不同身份的血,這種差異,生生疏離了骨肉親情。

    我終於也流下了淚水。在袁貴人冰冷的逼視下,在羅夫人溫和的悲憫中,在拓跋勰隱約的關切裡,我這淚水是為了無常的人生。

    「請皇后、昭儀節哀。」拓跋勰靜默了許久,終於冷靜地說起他的身後事,「臣奉旨送司徒靈柩返京。皇上下詔賜賻物布帛五千匹、谷五千斛,以供葬事,贈假黃鉞、使持節、大司馬,領司徒、侍中、都督,太師、駙馬,加以殊禮,備錫九命。」

    馮清終於勉力克制住情緒,以壓抑的聲音問道:「皇上可定了謚號?」拓跋勰一怔,隨即答道:「謚曰元懿。主善行德曰元,柔克有光曰懿。」

    馮清默默地念著這兩個字,悲慟中似乎有了一絲安慰。

    我離開昭陽殿的時候,忽見小黃門蘇興壽在簷下守候著。我料知有事,只是神色自若地向前走去,直到離開昭陽殿的範圍,才略略停步。他跟上來,輕聲而謹慎地說:「始平王殿下請您移步說話。」

    我一驚:「他還未出宮?」心中卻有些惶然。蘇興壽已上前幾步,yu為我引路。我猶豫了一下,終於低頭跟上。

    往西行,不覺已到了御河沿岸。此處荒涼,新發的黃綠柳尖,裊娜地撩著河水,淺淡的漣漪卻泛在我心裡。拓跋勰顯然已等候多時,然而,他只在原地踟躕,亦如少年時那般,折枝攀柳。我示意蘇興壽不必跟來,守在遠處即可。然後,我無聲地走近。

    他正對著柳枝凝思,似感悟到什麼,忽然回頭,面容清峻而明晰。他微微退後一些,不知不覺拋掉了手中的柳枝,輕聲道:「昭儀節哀。」我的淚水卻早已干了,似笑非笑地問:「別來無恙?」

    他猶豫了一下,才說:「方纔怕皇后悲痛過度,不便細說司徒大人的情況……」我微驚,難道他就這樣肯定,我不悲痛麼?他說下去:「司徒大人隨聖駕到鍾離後,一直臥病。皇上日日相視,在鍾離滯留半月之久。二月辛酉,不得已而率軍前行,與司徒道別。司徒那日精神尚好,坐起來說,『臣夢太后來呼臣。』……」

    我心中尖銳地一震。太皇太后的面容,模糊地在記憶裡打了個照面,頓時冷汗涔涔。拓跋勰似乎察覺到我神色有異,稍稍一頓,才繼續說道:「皇上率軍離開鍾離,ri行五十里,黃昏時有快騎從鍾離趕來報喪,說司徒大人薨了……皇上哀不自勝,遂拋下大軍,輕騎而返。當時,南朝天子派了左衛將軍崔景慧和寧朔將軍裴叔業救援鍾離,囤兵之所距離皇上不過百里……」

    我不覺失色道:「這太危險了!殿下宿衛左右,難道不勸勸皇上?」拓跋勰答道:「苦勸無益,皇上重情。」我心中一陣恍惚,重情?他稍頓,又正色道:「為人君者,重情重義;為人臣者,也只能持戈執戟,誓死相隨了。」

    似有一種失落,從原本該有的感動中徐徐升起。沉默了片刻,我問出關鍵的一句:「皇上何時回京?」他怔了怔,顯然在猶豫,許久才道:「南方有些狀況。」

    我緊緊地盯著他。他低聲說:「齊軍反攻了。」我目不轉睛,仍以目光詢問。他說:「南伐數路軍隊,雖然攻城奪池,但傷亡慘重,惟有王肅軍功卓著……」在他若有所思的停頓下,我輕輕接口:「這是自然的,他原本就懷著復仇之心。」

    拓跋勰又道:「待王肅進攻義陽,義陽告急,齊主派將軍張衝出兵攻打我方城池,以分去皇上的兵勢……」我打斷他,只問結果:「齊軍攻下了我方多少城池?」他猶豫了,面色凝重,終於還是坦白告之:「建陵,驛馬,厚丘,虎阬,馮時,即丘,一共六座。」

    我先驚後怕,終於顫抖著問:「難道王肅還勸皇上繼續麼?」拓跋勰似有不忍之色,沉重地點了點頭。我苦笑著問:「那麼,殿下是什麼看法呢?」

    他不免躊躇,我尖銳的目光卻固執地盯住他。他終於說道:「我的想法,自然是暫緩南伐。朝廷剛剛南遷,洛陽的局勢尚且不穩,後方亦未安撫。」我頷首道:「我也是這樣想。」

    他輕輕一蹙眉,面有憂色,似自言自語一般:「自馮司徒病逝後,皇上雖在軍中,但意志難免有些消沉……」許是我目光中清亮的一點微光,驚擾了他,他一驚而抬頭,重新又沉默了。

    我沉吟道:「既然殿下先行回京,不如請李中書上奏折,勸皇上班師。」拓跋勰愕然。然而,這又是非常現實的打算:拓跋宏既然南伐,又豈能甘心無功而返?馮誕之死,既然消沉了他的意氣,那麼眼前只需要一個台階,讓他順勢而下。

    事情的發展,正是按著預期的方向。不久,李衝上奏折,認為久攻不下,士心孤怯;天氣漸熱,北卒在南方多有不慣;且夏水盛漲,糧草運輸不便。希望皇上早日回朝,「經營洛陽,蓄力觀釁,布德行化」。

    拓跋宏終於在三月將盡時班師還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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