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十七章 猶是有情無思時(5) 文 / 紫流蘇
二月,元宏北巡,至平城,親自審問穆泰、陸叡等人。東陽王元丕也牽涉其中,他的弟弟元業,以及兩個兒子元隆、元超,皆伏案被誅。按連坐之法,元丕應死,但元宏念他年老,留他一命,貶為庶人。
這次謀逆,平城舊族多有參與。元宏親自審案,一番整頓之後,守舊勢力有如灰燼,縱有殘餘,也燃不起來了。
區區數日,平城事畢,元宏徑往長安而去。
此時,洛陽宮裡,李彪向我稟報,元恂被拘禁於河陽城後,終日念佛,頗有悔過之心,並且寫下自白書,請御史賈尚轉呈皇上。
聽罷,我心中一凜,有些緊張地盯著李彪。他旋即又道:「臣與賈尚共事,此信臣已得之。」我笑了一笑:「大人還留著它做什麼?」李彪一怔,道:「臣不敢貿然銷毀,廢太子與皇上畢竟是父子,若有一天……」
我心中又是一凜,輕聲而堅忍地說:「那麼,大人就設法杜絕後患吧。」李彪大驚,一時不明所以。我鎮定地說下去:「如今,太子名分已定,若是恂兒被赦,局面該如何收拾?即便他不再是儲君,至少也是親王的身份。皇太子素來謙和,又怎能與兄長為難?你帶兵攔截他出宮,又搜他的書信,他豈能不懷恨在心?只要想想高道悅的下場就知道了!」
李彪惴惴不安,終於啟齒道:「昭儀的意思,莫非要臣……」我冷冷一笑:「當然,所有的事,都是你出面的。這次,自然全看你了。」李彪倏然舉目,惶然中帶著幾分尖銳的審問。我微笑道:「李大人不必有後顧之憂,皇太子會記住你這番苦心的。」
不久,李彪捎信來,說他已銷毀元恂的自白書,並說服御史賈尚與他一起上書,說元恂聽說皇帝懲治平城舊族之後,口出妄言,與左右謀逆。
元宏身在長安,幾日後,聽說他派了中書侍郎邢蠻與咸陽王元禧,攜椒酒前往河陽。
我見到袁貴人時,她正立於庭中。黝紫深衣,蔥白下裳,只餘一個清冷的側影。又是一年chun好處,柳絮已有紛揚之勢。我一時卻有些恍惚。
「我似乎該恭喜太子之母。」她笑不露齒。
廢太子之前,她被罰閉門思過。如今,禁足令雖已不解而解,但她仍然足不出戶。似乎真的淡化了爭強好勝之心。她固然也還年輕,宮中的妃嬪都是年華正盛,然而細細一思量,元宏似乎是真的冷落了。我心中不禁慨然。
她又道:「今日為何有閒心過來?」一面說,一面向內走去。我頓了頓,忽然疾步跟上,及至與她平肩,才輕聲道:「你說,你為何這麼愛恂兒呢?」
袁瓔華驀然止步,面色煞白。她狹長的鳳目,於隱約閃爍的淚光中折射出一種尖銳的怨恨。轉瞬,卻失了神。我屏息靜氣,深深地凝視著她,目光中只有憐憫。
她終於笑了,一字一頓地說:「告訴你也無妨。我的第一個兒子,也與他一般大。」淚水這才流了下來,她頓了頓,又說,「太子的位置,本該屬於我的孩子。但我貪生,親手殺了他,他在我腹中才四個月……」
我失色,心中尖銳地痛了一下,一句話也說不出。瓔華忽然浮現出一絲蒼白的笑:「我當年與林妃同時承寵,我懷孕比她略早一些。我私下裡曾賄賂太醫,他說這一胎是男孩……當年,我若不能狠下心,只怕今日追封為『貞皇后』的,就是我了!」
說到此,她似乎已經豁然,甚至有幾分自嘲的意思。垂目半晌,又道:「林妃溫婉嫻靜,很受皇上寵愛。我私心裡希望,她自盡之後,我能夠獨自承寵。她臨死前,我向她立誓,定然珍視她的兒子……可惜,太皇太后要親自撫養恂兒。」
往事之跡清明如洗,我惟有默然。她又道:「我只當恂兒是我的孩子。一面愛他,一面也補償林妃,她畢竟因我而死……」說罷,她猝然舉目,凌厲而又冷靜地望著我:「林妃因我而死,我心懷愧疚;你呢?你敢說高貴人之死與你毫無關係麼?」
這一問,有如驚雷。我幾乎無法自持,惟有從心上撕一個口子,汩汩地淌出肺腑中的一絲真情:「我一面愛恪兒,一面也補償高貴人。」瓔華含著淚,忽然大笑起來。
在她肆意的笑中,我凝視她,輕聲道:「我明日去瑤光寺,你隨我去吧。」她怔了怔,低頭沉吟。我微笑道:「瑤光寺距離河陽城並不遠啊。」
翌日,輕車前往瑤光寺。馬車停在閶闔門御道,袁貴人下車,換乘一輛牛車。我頷首,輕聲道:「申時三刻,還是在這裡。」然後,緩緩放下簾子。
瑤光寺,近在眼前。我猶豫了一下,留下隨從,終於慢慢地踱了進去。寺內,比丘尼成列相迎。我目不斜視,因為很肯定,這其中絕沒有馮清。一朝落髮,她從此杳無音訊。我只知道,她的法名喚作慈英。
我入殿禮佛,三拜之後,又退到殿外,只見庭中橫放著幾隻紅漆木箱,正是我方才請人贈與馮清的。一名年輕婦人,彷彿等了很久,向我迎上幾步,先斂衽為禮,然後解釋道:「慈英請我轉告昭儀,既已接受了皇家供恤,也就不再接受額外的賜予。」
我並不惱。馮清的拒絕,是意料中事。只是,「皇家供恤」又從何說起?於是又問了一遍。那婦人答道:「王遇大人每月都送衣食雜物過來,轉達皇上的慰問。」
我的微笑忽然有了蒼涼的味道。王遇在廢後不久就被廢黜,他本身的處境也不好,卻仍然維護著馮清的體面,而馮清又何德何能呢。
「我與廢皇后是姐妹,難道今日連見一面都不肯麼?」
那婦人退後一步,清亮的眸子裡流露出一點疑惑。她終於領著我繞到後院禪房,輕輕叩門,向馮清說明我的來意。
隔著薄薄的紙窗,裡面先是沉默,隨後,是馮清漠然的聲音:「不必相見,請昭儀回去吧。」我無聲地笑了,聲音卻是上揚的:「妹妹莫怪!皇上日理萬機,自然不記得了。我也是今日才想起來。可多虧了王遇,以皇上之名行善……」
身畔的目光一驚,那婦人似有不忍之色,以哀切的神情阻止我說下去。我忽然覺得荒誕而無聊,恍恍惚惚地走了出來。
那婦人亦尾隨相送。我忽然停步,端詳著她,她以一幅青布包頭,眉目清朗。我笑道:「夫人。」她似微微一驚,欠身道:「是。」我問她:「你既然並非出家人,為何在此?」
「奴上月尋親至此,暫時在此棲身。」她口齒清歷,有南音。我問道:「我方才和廢皇后說話,你為何這般神色?」她一驚,見我並無怒意,才輕聲道:「女子為夫婿所棄,已是滿心淒苦,了無生趣,昭儀為何連一點兒念想都不留給她?」
我默然無語。我只是以這種刻薄來抵禦心中的苦痛罷了。固然快意,而我又何曾真正愉悅過?
「奴才失言了。昭儀恕罪。」她又欠了欠身。
我忽然關切地說:「你說說看,你要尋什麼樣的親人?」她猶豫了,半晌,輕聲道:「奴是苦命之人,於此,早已不抱希望了。早晚也是青燈古佛,了此殘生。」我深深地看她一眼,說道:「我知道你有苦衷,若信得過我,不妨直言。我未必真的能夠幫你,但一定等待時機,盡力而為。」
良久,她終於啟齒:「奴是南朝人,夫婿乃是……」
申時三刻,閶闔門御道,袁貴人果然準時到了。我們合乘一輛車回宮。她的妝容有殘褪的痕跡,顯然流過淚。我輕聲歎息。
「多謝。」她簡短地說,有些漠然,卻又是誠懇的。我微微一笑,然後輕聲道:「可惜,這是最後一面了。」
中書侍郎邢蠻與咸陽王元禧,在河陽城傳達了聖旨:賜庶人元恂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