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十六章 指頤恃利舌 文 / 水明石
沉香半俯下身子,將妻子攬入懷裡,像攬著一個初生的嬰兒。他什麼都沒有再說,只是輕輕地摟著,將視線投向前方,投向另一個溫順的小玉身上。
「好了,就要離開了,回密室陪陪四公主吧。」
那是楊戩的聲音,不知何時,小玉又偎回了舅舅的身邊,不捨地仰頭看著他。楊戩溫和一笑,抬眼望向亭邊的風物,輕聲又道,「去吧,時間不多了,明日的早朝,一切就該見個分曉了。」
打發了小狐狸離開,楊戩穿好黑氅朝服,安靜地整束儀容,斟酌著早朝可能發生的各種變故。其實天色猶早,還要等一個黑夜過盡之後,才能算是新的一天開始。人生會有盡,這樣的明暗更替卻永不會停止,那麼這樣的永遠,是幸,還是一種不幸?
祥雲繚繞,天廷重地一如既往地莊穆威嚴,但氣氛明顯較平日凝重,連深居簡出的太上老君,都默然站立在左側上首。沉香之事已傳遍三十三重天,人人都知今日的朝會,必然是山雨欲來之勢。果然,參拜禮儀完畢後,司法天神自朝列步出,第一句話,便令眾仙齊齊色變。
「太上老君,你玩的什麼花樣?」
司法天神的指責,冷酷中帶著憤恨,恰到好處地體現了因沉香大鬧神殿而來的惱怒。老君微掀長眉,森冷的寒光一現即隱,驀地轉過身來,拂塵一指,沉聲喝道:「你不會以為,沉香是我故意放出來的吧?」竟是數千年未有過的疾顏厲色。
御座上的王母臉色難看。無論沉香走脫緣出何故,老君這一作勢,除非要當廷治罪與他,否則只能含混過去。她看了一眼玉帝,意欲詢問,玉帝若有所思地看著階下群臣,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顯然不贊成她與兜率公開決裂。王母無奈,只得氣憤憤地向楊戩問道:「楊戩,按神殿上報的奏章,你已見過沉香了?」
司法天神上前一步,從容稟道:「是,已經交過手了,現在沉香的武功和法力,均不在小神之下。」
王母又看一眼玉帝,不滿之意愈加盛了。目光再落到司法天神的身上,她的臉上,忽然便平添了幾許冷笑。
南天門外,這個恭順的臣子,原本可以一勞永逸,贏得全部的信任。可惜的是,源於血緣的莫名情感,連以冷酷著稱的司法天神,都不能真正擺脫。但自收回那一槍起,他便為自己種下了前因,無論事態如何演變,這個果都注定由他親手了結,再不會有陽奉陰違的機會。
於是,她便也沉默了下去,等候司法天神自己,提出善後之策來。
老君突然意味深長地冷笑出聲,雙手一拱,搶在楊戩前開口說道:「看來,從八卦爐裡煉出來的,倒是越煉越強啊。」轉身看向楊戩,促狹的冷嘲之意一現即隱,忽向御座上一施禮,大聲奏道,「陛下,娘娘,老道倒有一計,可保天廷永享太平!」
大殿上議論之聲隱約響起,連玉didu坐直了身子。太上老君今日的話,是前所未有的多,也是前所未有的反常。玉帝沉吟著,好奇心佔了上風,問道:「有這樣的好計?你且說來聽聽。」
老君冷笑道:「當初沉香的法力不如司法天神,在八卦爐裡煉了一年,就趕了上來。倘若將司法天神也投入爐裡煉上三年,那天廷可就永享太平了!」
楊戩神色微變,避開眾仙的目光,冷冷地瞪了老君一眼。等了這麼多日,又聽到沉香恢復法力打到真君神殿的消息,太上老君的耐心,終於快到頭了?也是,多年的隱忍算計,面對突如其來的求勝籌碼,還要強自按捺住苦等,就算是道祖,也必是如坐針氈,日日心神不寧吧。
此時的胡言亂道,不過是變相的催促與提醒。只不過……楊戩惱火之餘又有些好笑,太上老君,竟也有這般促狹得近於頑童的一面?
就見司法天神拂袖冷哼,打斷了老君的喋喋不休,怒道:「陛下,娘娘,不可聽他胡說八道!」
王母看著楊戩的怒意,老君得意的笑容,南天門的一幕,揮之不去。當日的好戲,配合有間,今日卻為了推卸責任相互拆台了嗎?這樣想著,她心中一陣快意,突然道:「為了天廷的秩序,看來也只能如此了。」
楊戩心中一凜,剛開口稟了一聲:「娘娘!」太上老君的話,卻比他說得更快:「不可,不可認真……」
老君雙手亂搖,一反平日的陰冷威嚴,向御座之上連連施禮,又道:「老道是戲言……是戲言!萬一要是煉出麻煩來,老道可擔當不起喲!」搖了搖頭,意猶未足地再加一句,「擔當不起,萬萬擔當不起……」退後幾步,回到朝班自己的位置之上,抱著拂塵垂目靜立,再不肯多說一句。
看著道祖的這一番做作,眾仙忍笑而立,殿上的莊穆一掃而空。王母頗有幾分不悅,卻又不是治罪發作的時候。念頭轉回沉香之事上,她忽然想起,問道:「楊戩,聽說寶蓮燈在你手上?」
「是。」
看著這權臣,雖然再沒給他留下一分後路,但畢竟是用慣了八百年的工具,王母突然便輕歎了一聲,放柔聲音道:「沉香法力增長極快,司法天神,你諸事多加小心。寶蓮燈是上古神器,威力極大,你不用理會昔日孫悟空罪犯欺君之類的污蔑,不得已時,便用此燈來降伏沉香吧。」
想了一想,仍不放心,她又叮囑道,「積雷山不要攻了,現在天廷最大的危機便是沉香。司法天神,不論是為了天廷,還是為了你自己,你都須全力以赴,再莫平添變故,像上次一樣自陷危局。」
眾仙事不關己,合聲齊誦娘娘聖明,只有嫦娥身形一震,投向司法天神的目光裡,愈加冷嘲不屑——
「小神遵旨!」
朝會在司法天神的領旨聲中散去。待龍鑾鶴駕破空去遠,廣寒仙子毫不避諱地攔住了司法天神的去路:「我有話要說,你且隨我來。」
眾仙目不旁視地離開,卻都帶著幾分竊笑,雖不敢圍觀這權臣受窘,但無疑又多了一項笑料談資。嫦娥自顧向殿外高聳的玉柱邊行去,沒再向身後看上一眼,只因她知道,此情此景重演過多次,而那個人,從來都不會拒絕。
「你為什麼不敢看我?怕我瞧不起你嗎?」
殿外天風凜遒,司法天神的黑氅廣袖,在風中烈烈作響。眼前的女子,是意料中的正氣凜然,話語裡帶著濃濃的諷剌。他並沒有回答,回答的結果,只會換來更加刻薄的對峙。
嫦娥靠近站在他身側,多年以來,兩人第一次站得如此地接近。壓制著離開的衝動,嫦娥盡力平復心情,想著如何措詞。三聖母已無開釋的希望,若不能保全住好姐妹的唯一獨子,這三界還能有什麼正義可言?
緩和語氣,她換了個方式,說道:「沉香放棄法力以後,我看到你並不開心,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南天門。那時我就知道,你其實也極為可憐!」
「那不過是有些人庸人自擾罷了。」
不能再沉默下去,楊戩安靜地答道,看似針鋒相對,卻蘊了淡淡的感慨。南天門持缽而立,一生的掙扎,在那時注定了最後的終點。那樣的時刻,即使緣於憎恨,她的目光,終還是曾為了他短暫地駐留過?雖然,那可能只是他一廂情願的猜想。
但他的淡定,卻讓嫦娥的怒火空前熾熱起來。庸人自擾?他有什麼資格,對著她說出這樣的話來?連珠炮般的指責頓時衝口而出:「是嗎?他身上和你流著相同的血,他是你妹妹的骨肉,而你為了回到司法天神的位置上,害死了自己的親外甥,難道你心裡真的好受嗎?他將成為你心中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
司法天神靜靜地聽著,清脆女聲吐出的每一個字句,都如天下最鋒利的匕首,直剌他心底最柔軟的所在。誰也形容不出他此時的神色,疲憊不堪中雜著自嘲之意,自嘲中又全是落寞,如寂滅的寒灰,再不給自己留下一分復燃的期翼。
嫦娥的話嘎然而止,她也被這神情震懾住了,不知該作何反應。許久,才想起初衷,接著說道:「楊戩,好在你現在有一個機會。」
機會?看著嫦娥帶著期翼的眼神,回想起王母頒下懿旨時近乎於怨毒的神情。楊戩暗暗一歎,耐心地闡述著答案:「我寧願沒有這樣一個機會。娘娘放著牛魔王都可以不管,必須要抓住沉香,我沒有別的選擇!」
嫦娥臉色越來越冷,心中全是因失望而來的氣憤。他是什麼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剛才,竟還說出那樣愚蠢的話來!是因為太過自信?還是因為南天門前,他生生凝住的那一槍?
嫦娥努力回想當時,楊戩的眼神是一片深幽的海洋,什麼也看不清楚。有血緣為紐帶,收槍的那一刻,或許,他也有過片刻的柔軟?所以今日,她才想借這個籌碼,最後努力一次。但到頭來,現實是殘酷的,一切都是她天真的臆想,司法天神的冷血無情,心狠手辣,從來就不曾改變過,即便是面對著她的時候。
反下天廷,樹旗為妖……
可笑,自己在他面前的侃侃而談,大半是因這八個字而來的無端自信。但為何從沒想過,連血緣之親都能從容犧牲了去,他早不配被稱之為人,又豈能有如此真摯的情感?
想得越多,嫦娥就愈加焦急。無處宣洩的憤恨,使她激動的向前跨了一步,鄙夷地注視著楊戩:「你是一個沒有任何思想的工具,還是一個有思想有感情的人?」
楊戩目光倏縮,心也驟然緊縮了一下。熟悉的痛從早已麻木的灰燼中泛起,縱然已經成了寂滅的寒灰,可只要存在著,就還是可以感到寒灰幻滅為無形的慘烈。但這慘烈只會深埋於心底,他退後一步拉開了與嫦娥的距離,淡淡地應對道:「當一個人被當成工具用的時候,有沒有思想並沒有什麼分別。」
嫦娥不依不饒地逼了近來,那一步退後,被她自動理解成了疏遠。一種突如其來的失落,讓她幾乎忘記了矜持,緊逼著追問道:「那你不惜放棄親情,究竟為的是什麼?只是為了當別人的工具嗎?」
話問出口,卻將自己也問住了,想得到什麼樣的答案,自己不是已經知道答案了嗎?這個問題,更像一個設好了的陷阱。應該是習慣了他隱忍熱烈的眼神,所以才一再咄咄逼人的吧!那種伴隨而來的快意,原已成了她報復他的不二法門。
楊戩注視著嫦娥,這個數千年前曾輕擁在懷的美麗女子,只是自己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像鏡花水月一樣,再怎樣也無法真實地碰觸到。曾經有那麼幾次,自己曾試圖接近,讓水面泛起了漣漪,卻讓其中的真實也搖曳起來,更加的模糊,離自己更加的遙遠。
他突然有了想說些什麼的衝動,就讓自己再放縱一次吧,為自己,也為大家找個理所當然的借口。玉樹斷枝的冰冷,彷彿還殘留在手上,他笑了一笑,意味深長,含混地柔聲答道:「一個人得不到他最想要的東西時,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昨日之日已不可留,仙子又何必再問?」
鏡外的嫦娥,面色驀轉蒼白。直到這一刻,她才突然想起,眼前這幕,竟是與他在天廷的最後一次單獨相對,這一句話,也成了他留給她的最後言語。人間重逢之時,她的利舌依然如刀,而他,卻只能緘默著,靜靜承受她一次又一次的傷害。
但那時的她,只當他是在極盡嘲諷之能事。得不到想要的東西,楊戩,你果然是個卑鄙小人,竟要用這個借口,將一切過失都推卸給我?再不願停留,月宮仙子只覺多說一句,都是沾污了自己,怒斥一聲:「楊戩,你作踐的是自己的靈魂,不會得到任何人的尊重!」便自昂首離開。
目送她的遠去,楊戩略帶疲倦的笑容,越發地風淡雲輕。他回味著她撂下的那些話語,輕輕搖了搖頭,心中波瀾微起,便又被自己平復了回去,湮滅得了無痕跡。
「仙子,你終還是錯了啊,工具只有責任可言,又豈會有什麼靈魂可以作踐?這麼漫長的一生,原就是為了那個責任,才得以存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