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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補字數隨便發的可跳過 文 / 夜江斜月

    楔子

    兩匹駿馬奮蹄揚鬃,沿官道一路不停地向前奔馳。馬背上,各有一名身披輕甲的騎兵,策馬揚鞭的同時,不忘四下張望,每逢山高林密`處,總會警惕地多瞧上幾眼,似乎生怕那些地方藏有什麼。

    越過一個山口,原本群山夾峙的狹隘地形,慢慢變得開闊起來。騎兵愈發加快速度,過不多久,隨著一聲駕叱,雙雙停下。停在了一座驛站的門外。

    驛站的兩扇大門緊緊關閉,裡面靜悄悄的不聞半點聲息。兩名騎兵翻身下馬,其中一人上前敲門。隨著門後傳來的陣陣空曠迴響,很快夾雜了一聲人的回應:「來了,來了,稍等。」

    開門的是個半老頭兒。半啟的門隙中,烏白相間的枯發用布條束得緊緊,下頦飄著幾綹山羊鬍子,干樹皮般爬滿皺紋的面上,風霜中透出幾分硬朗,雖然瞇縫著眼睛,眼中閃爍的精光可見人還精神得很。

    他一見那兩名騎兵,登時顯得極為親熱,笑著招呼:「喲,原來是軍中兄弟。快快請進。」

    大門完全拉開了,兩名騎兵牽馬入內。繞過影牆,迎面是片平整寬廣的院場,大堂與院門遙遙相對。那半老頭兒腿腳有點跛,邊在前面一瘸一拐地引路,邊跟二人搭話:「二位老弟行色匆匆,是趕往北邊去吧?不知辦的什麼差,可有小老兒幫得上忙的地方?」

    一名騎兵不答反問:「你是這裡的管事?」

    半老頭兒笑答:「正是,正是。小老兒姜鞏,也是從軍中出來,二位老弟若不嫌氣,就喊我老薑。這驛站眼下由我照管,大家自己人,有事儘管開口。」

    他從懷裡掏出張紙抖開,那兩名騎兵看了看,果然是有軍部證明因傷退伍的老兵,神色間便親近了許多,也亮明火牌道:「老薑,我部正押送一批軍需物資趕往前線,大隊隨後就到,今晚要在這裡留宿,勞煩你接待一下。」

    老薑道:「有多少弟兄?」

    那騎兵道:「連民夫在內,共兩百多人。」

    老薑一口應承,立即放聲自大堂喚出了十來個小伙,當著兩名騎兵的面,吩咐他們盡快備好熱水、草料之類。

    這些小伙大的二十出頭,小的才十四、五,聽話地忙活去了。另一個騎兵略感奇怪,道:「老薑,這所驛站不大,人倒不少啊。」

    老薑含笑道:「也不算多,就十二個。大都是附近鄉里來應雜役的毛孩子,真正吃皇糧的沒幾個。最近前線戰事吃緊,我怕應起急來人手不夠,招攬他們對付一陣。今天不正好用上了?」

    那騎兵一笑,道:「這倒也是。不愧是老軍旅,看得長遠。」

    兩名騎兵沒有多作逗留,往驛站前後各處轉上一圈,看看並無不妥,就告辭離去。

    老薑慇勤地一直相送到驛站外,望著二人縱馬遠去,逐漸消失蹤影,仍站在原地。只是掛在他面上的笑容,不知何時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片陰冷……

    一、劫餉

    隊伍形如長蛇,在官道上緩慢行進,汗珠隨時能從每張滿染風塵的臉上,劃出道道淺溝,未幾旋被揚起的塵土重新覆蓋。不管是官兵還是民夫,粗重的呼吸聲充滿了疲憊,以至於驛站在望時,明顯的齊齊鬆了一口氣,眼內難掩喜色。

    即便如此,隊伍上下並無絲毫懈怠。灼人陽光照在森然陣列的甲冑上、刀槍上,泛起一片寒光。十數輛大車被護在中間,輪子給滿載鐵箱的車身壓得吱吱作響,伴隨著沉著整齊的步伐聲,陣陣殺氣亦在這鋼鐵洪流的移動中,散發出無形壓迫。

    這是百戰之師才具有的氣勢!

    當隊伍抵達驛站,官兵和民夫很快就像散開的螞蟻一般,四處忙活開來,把車馬拉進大院,於院內紮起營帳,設崗佈防……統兵將領馮坤手執皮鞭,奔進奔出地指揮個不停。

    已近黃昏。

    周旋依舊端坐在馬背上,靜靜地佇立道旁。一人一馬,披灑了一身殘陽餘輝,投下一條帶點落寞的影子。

    軍官裡頭,此刻尚有閒暇看風景的,他是唯一一個。

    聽著馮坤粗大的嗓門吆喝連連,周旋心裡忍不住有點羨慕。

    周旋和馮坤同為百戶,是這支隊伍裡級別最高的長官之一。比起馮坤那一身甲冑,他身上所穿的麒麟服甚至要醒目得多。

    以軍官身份,能在五品之秩穿上這身朝服,原是皇帝近侍錦衣衛特有的榮耀。

    然而可能的話,周旋倒寧願能像馮坤那樣,只當一名普通將領。

    他都快忘了,身為錦衣衛的要員,除了被衛所打發到各地,掛個監察督導的閒職,已經有多長時間,沒參與過什麼像樣的行動……

    官道一路向北,穿過連綿群山,到了驛站這一段,地勢方漸見平坦開闊。田野、村莊點綴道路兩旁,對於在荒山野嶺中跋涉久了的人而言,算是難得的風景了。

    再往遠處望,又是崇山峻嶺,層巒疊嶂……

    關山萬重,總讓人難免或多或少地生出何處是盡頭的迷惘,而極目所至,雲山一線的接壤處,也令人會為未知的前程憑添幾許迷茫心緒。

    不過眼下有這種感觸的,或許僅僅是周旋一人。

    夕陽即將沒入山崗。遠方山頭鍍上的一層暖金顏色,似被清風漫卷漸漸消褪,原野間倒還金黃滿目,那是片片秋麥快到了收穫季節。田邊村落炊煙繚繞,頑童嬉戲的身影時隱時現,遙望宛然如畫。

    耕牛的哞哞叫聲,孩童脆稚的笑語聲,一聲有,一聲無,隨清風飄至。周旋平日慣於緊繃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了一絲微笑。

    這片曾飽受戰亂摧殘的土地,正開始逐漸回復生機。遙想當年,因不堪蒙元殘暴欺壓,十來歲便投身義軍,心中所嚮往的,不就是過上這樣的日子麼?歲月倥傯,晃眼之間,他已是三十出頭了。

    三十出頭並不算老。抗元大業成功在望,前線雖仍戰火紛飛,韃子只是退守漠外苟延殘喘而已。他也官至百戶,可說對得住這戎馬生涯。

    但此刻念頭轉動,周旋想的卻是,自己是不是該解甲歸田了?

    營盤安置得差不多的時候,馮坤走了過來,人未步近,先堆出一臉笑意,大聲道:「周老弟,快來幫下眼,瞧瞧這幫兔崽子們幹得怎樣?有不妥的地方儘管說,千萬別給老哥面子。」

    周旋應道:「馮兄客氣,安排得極好,以小弟看無甚不妥。」

    馮坤笑道:「那就好。多虧有周老弟在呀,這一路平安無事。再走幾天,將餉銀送到軍中交了差,到時首功當推周老弟。」

    周旋搖頭道:「全賴馮兄治軍有方,眾弟兄齊心協力,倒是小弟一直無所事事。此話休要再提。」

    馮坤哈哈一笑,道:「行,暫不提這個。管驛站那老薑已經把房間打掃乾淨,老弟且隨我去看看?」

    這馮坤性子粗豪,是個靠軍功一步步打熬上來的實在人,不過到了周旋面前,話裡言間總透出些許奉承之意。周旋心下明白,他並非真個想討好自己,無非有所忌憚罷了。

    錦衣衛對下監管百官,對上直達天聽,逮捕刑訊處決諸事,無須經過有司即可自行裁斷,恐怕誰碰上了,都變得跟馮坤差不多吧?

    周旋一聲暗歎,翻身下馬,和馮坤朝驛站走去。

    元代疆域遠邁前代,為便於統治,在連結各地的主道上遍設站赤。站赤是蒙語,即驛站的譯音。物是人非,江山易主,明朝取而代之後,驛站規模更超過了元朝,鋪設到全國各大要道。

    驛站有大有小,大的如同小型要塞,豢養軍馬,囤積糧草,常年駐紮軍隊;小的僅供更換車馬,方便朝廷轉運貨物傳遞消息。倘有官差外出公幹,外國使節到訪,也充當賓館迎送接待。要使用驛站,得有官府發出的勘合,或兵部發出的火牌為憑證才行。

    老薑負責照管的這所驛站屬小型那種,正經驛卒才四、五名,佔地雖說不算小,兩百多人的隊伍全塞進大院,加上那十來輛大車,還是顯得擁擠了些。

    大概是出身軍中的緣故,老薑與眾將士非常合得來,一扯起當年從軍事跡,便眉飛色舞說個沒完沒了,令將士們大生好感,聊沒幾句,都拿他當自己人看了。

    驛站內外此時崗哨密佈,門口牆頭處處可見把守警戒的士兵。大車停在院場中部,四周是層層營帳,箱子不曾卸下,一支小隊始終槍在手,箭在弦,在旁邊守護。

    周旋隨馮坤進來後見到了老薑,得知周旋身份,老薑不敢怠慢,特意選了間最好的上房。待住處安排停當,回到大堂,專為軍官做的飯菜已準備好。馮坤挽住周旋胳膊,連拉帶推的,定要他坐入首席。周旋謙讓不得,只好落座。

    馮坤在旁邊陪坐,笑道:「周老弟,我跟你一見投緣,可惜軍中不許飲酒,哪天定要和你喝個痛快。」

    周旋道:「馮兄莫急,總有機會。」

    他望向其他軍官,道:「到那時,周某也要與大家一醉方休,兄弟們萬莫推辭。」

    眾軍官齊笑,連說「一定」。馮坤大笑道:「大夥兒可記住了,到時候千萬別讓周老弟瞧扁了。還傻站著幹什麼,坐下吧,吃飽就給老子滾回營地去。」又招呼老薑,「老薑,你也一起吃。」

    老薑搖了搖手,呵呵笑道:「不了長官,那些小毛孩沒我盯著,容易出漏子,我得去看緊點才行。你們盡興,要是還缺點什麼,我老薑隨喊隨到。」

    馮坤聽後也不勉強,道:「那就辛苦你了!」

    當下一眾軍官舉筷開席,老薑含笑退入堂後。

    一條過道挨著大堂後面的天井邊沿,連接間間廂房,通往後院。過道上,老薑拄著枴杖踽踽獨行,看樣子似是在巡視房屋。走了一會兒,他抬頭望望天色,再瞄了眼四周,見無人在旁,悄悄閃進一扇門裡。

    房裡光線微弱,有個十來歲的少年正坐立不安。見到突然出現的老薑,那少年脫口便問:「老爺子,可以動手了麼?」

    老薑眼睛一瞪,扭過頭謹慎地瞧瞧門窗,壓著聲音道:「都佈置好了?」

    那少年點點頭,不敢出聲了。

    老薑遂目露狠se,沉聲道:「去吧!」

    房中很快只剩下老薑一人,昏暗中,一對老眼幽幽地閃著寒光……

    夕陽留在西山的最後一抹余暈,抵不住暮色侵襲,終歸消泯無痕。漸濃漸深的暝空籠罩大地,蒼蒼茫茫。

    大院已經點起了火把,士兵們除站崗值勤的之外,大都聚集在營帳內休息閒聊,盼著伙頭軍快些做好飯食,送上飽餐一頓。

    晚風清涼,火苗於火把上跳躍舞動,光影明滅。四下一片安寧,附近村莊傳出的狗吠,聽起來都懶懶的,隔許久才叫上一兩聲。

    這些奔波了一整天的人們,不知不覺完全放鬆下來。

    晚餐終於送到。伙頭軍得驛站的人幫手,很快將飯菜分發完畢。院內飄揚起食物的香味,士兵們精神大振,各個營帳人影綽綽,充滿歡聲笑語。

    沒有誰能發現,洋溢的氣味當中,什麼時候開始多了一種細微的硝煙氣息。

    便於剎那之間,彷彿天崩地裂,大院地面竟然高高隆起,砰然衝開。碎土飛石夾雜著士兵們的殘體斷肢,一下子盡被掀到半空。緊接著,如同下過一場血雨,淒厲的慘叫聲、呻吟聲,此起彼伏。

    驛站房屋劇烈震動,幾乎在突如其來的大爆炸中倒塌。灰塵自屋樑瓦頂簌簌掉落,正在大堂用餐的軍官們倉皇失色。周旋率先回過神,馬上奔出堂外,馮坤也很快跟上。

    剛出門口,二人被眼前情景驚呆了。觸目所及一副末日景象,營帳、車輛給炸得七零八落,院牆變作了殘垣斷壁,支離破碎的軀體散佈各處,已死和將死的人身上俱鮮血淋漓,紅色的血漿汩汩流淌,轉眼於低窪處匯注成池。

    其他軍官只比二人稍遲一步,即便是些久經沙場、慣見殺戮的鐵漢,目睹此等慘象,仍有人忍不住彎腰嘔吐。

    馮坤面若死灰,顫抖著聲音吼道:「誰……誰這麼狠毒!」

    回應他的,是大路前方傳來的陣陣蹄聲,先如隱隱雷鳴,不一會隆隆迫近。

    火把以及燃燒起的帳篷烈焰熊熊。火光映入周旋眼底,宛如同樣有兩團怒火在燃燒。

    能佈置下這麼大的殺局,必定不是臨時起意倉促完成的。周旋立即想到了老薑。

    這所驛站不相干的人手太多了點,本就是件奇怪的事,不過那些少年鄉頭土腦,十足當地農家子弟,況且年齡不大,把人迷惑過去。現在看來,委實疏忽大意了。

    周旋焦慮地望了望馬蹄響動的方向,心想得趁敵人殺到之前,除掉這伙內應才行,免得背腹受敵。急道:「馮兄,你趕緊佈防,我先去把驛站那些奸細宰了!」嗆地抽出腰間長劍,擰身就走。

    馮坤頓時醒悟,厲聲道:「對,定是他們,這些狗`娘養的!」

    他生怕周旋有失,馬上叫了三個人跟去,之後振臂疾呼:「就著院牆防守!還沒死的,都給老子爬起來,就算死也得站著死!」

    旁邊的軍官齊聲答應,搶到院牆缺口,就地取材整置出簡單的防禦工事。

    爆炸過後,有些士兵被震傷震暈,倒地不起,有些則僥倖逃過一劫,驚魂未定。馮坤滿院飛奔,只要仍保持囫圇人樣,不論如何又踢又罵。倖存的士兵倒因此士氣略振,拾起兵器趕到院牆。然而連同甦醒過來的僅剩四、五十人。驛站後院曾安排有一支小隊警戒,至今蹤影全無,先前的混亂中怕是凶多吉少了。

    周旋快步流星,穿過了大堂,剛踏入走廊,堂後房屋的燈火忽地全部熄滅,屋宇融入愈發深沉的夜色,灰朦朦一團。

    他毫不猶豫地大步向前,口中舌綻春雷:「出來吧,藏頭縮尾算什麼好漢!」

    走廊外是由數排房屋圍成的天井,聲音震徹寂靜,於其間滾動迴響。

    倏然數點寒星,似被雷聲激出的電火,自一間房內破窗而出,疾she周旋面龐。周旋劍花一抖,盡數絞落。未等他收起長劍,房門洞開,一條人影衣袂帶風撲至,一把牛角尖刀掄起一道光弧,攬頭砍下。

    周旋手腕振動,狹長的劍身反彈拍出,鐺的擊在牛角刀側面。那人影正腳底離地,勁道相交之下控制不住,略微向外側轉。周旋依舊快步前行,身影交錯,劍鋒霎時從那人頸脖劃過。

    鮮血噴濺,那人跌落地上,隨同落地的,還有幾枚剛好掉下的十字星稜。

    黑壓壓的房子傳出數聲悲呼,旋即又躥出三條人影,有高有矮。

    一把蒼老的聲音喝道:「回來,你們不是對手……」

    可已經晚了。猶如平地捲起一陣旋風,周旋搶在三人尚未形成合圍前,掠至體形最矮那人身邊,利劍像黑暗中迸出的火花,一劍洞穿那人心臟。劍鋒上的血珠不及滴落,又晃到另一人前面。那人舉刀便刺,眼前卻忽然失去目標,緊跟著背心一涼,胸口露出了小截劍尖。周旋推著此人身體急撞向最後一人,劍如長蛇出洞,將這個有點愣神的傢伙穿成一串。

    眨眼功夫,三條人命,一氣呵成。

    房中悲呼更甚:「不……」

    窗門齊開,人影閃動。走廊上,天井中,包括老薑在內,驛站剩下的人一一現身。

    這時,馮坤派來那三名軍官也趕到了周旋身後。

    周旋視線投向老薑,冷冷發問:「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老薑不答,盯住周旋,對那些少年徐徐道:「你們去殺那三條狗腿子,我來領教領教『飛翎劍』的劍術!」

    周旋眼瞳收縮,道:「原來你知道周某。不知閣下尊姓大名,是哪路豪傑?」

    老薑嘿嘿笑道:「賤名不足掛齒,過來動手罷!」

    他站到天井中間,手裡拄著根黑黝黝的枴杖,往地面青磚重重一頓,發出金石碰擊聲。

    周旋稍作思索,武林中使用鐵拐的不多,印象裡沒這號人。急於回去支援馮坤,不再多說,徐步邁進天井。

    那三名軍官跟著周旋走出幾步,給老薑同夥從兩側插進分隔開來。老薑同夥原有十二名,死了四名,剩下這些人個個滿臉仇恨,也不打話,直接動起了手。三名軍官老於戰仗,之前見周旋殺得不費吹灰之力,以為容易應付。誰知交上手後才發覺,這八人年紀雖然不大,身手卻好得不比他們差多少,竟被死死壓制住。

    周旋走到了老薑面前。老薑夾起雙眼,望去仍舊一副蒼老衰朽的樣子,但身上有股氣勢正不斷提升。

    他不丁不八的站著,周圍的灰塵落葉無風自動,彷彿受無形的氣場摧迫,向外擴散。

    周旋從中感到一種帶著血腥氣息的殺意。

    不曾經過千萬人血戰,九死一生的磨礪,不會形成這種凝若實質的殺氣。

    周旋原本懷疑此人乃江湖草莽,現在才相信,他確是出身軍中。

    莫非他是蒙元派來的細作?或者是張士誠、陳友諒軍中餘孽?

    周旋來不及多想,老薑出手了。

    鐵拐嗡的作響,怒龍般飆起,逕直捅向周旋胸膛,來勢簡捷明瞭,沒有絲毫花巧,勝在速度奇快,內勁直透拐身,拐尖罡氣外放,銳不可擋。

    周旋目光一凝:這是槍法!手中劍緊靠胸前豎起,與此同時側身斜讓,鐵拐擦著他的劍刺過,磨出串串火花。

    趁鐵拐走空,周旋劍勢陡變,貼著鐵拐斜往上挑,鋒芒所指認準了老薑咽喉。

    老薑急忙仰起下巴,身體後傾,抬高鐵拐用杖端鎖住劍路。叮的一聲,劍尖受阻,老薑連連退後,步伐略顯踉蹌,就在周旋挺劍飛身欺近時,突的矮身下矬,手握鐵拐盤旋橫掃,勁風激得地面沙土飛蕩。

    周旋被逼騰空躍起。那鐵拐隨之急翹,蛟龍出海般緊咬周旋身影而去,剎那間杖影重重,分不清刺出了幾下,完全封死周旋下墜的空間。

    人懸在空中,眼看無法閃避。周旋口中斷喝,揮劍力劈,破開杖影命中拐身,借力向後掠開。

    瘸了一條腿的老薑,動起來比四條腿的豹子還快,周旋腳才著地,他已經追上,舉起枴杖狠狠打落。杖風虎吼,當周旋險之又險地躲過,堅實的青磚地底硬是砸出了個大洞。

    這老頭得勢不饒人,掄著鐵拐瘋魔也似纏住周旋,大開大闔,縱橫來去,罡氣隨鐵拐越舞越盛,天井中無論何物挨著便碎。周旋有若驚濤駭浪中的一葉輕舟,看似隨時都有覆滅的可能。

    但儘管老薑攻得兇猛,屢屢總差那麼一點,始終未能傷著周旋分毫。周旋有「飛翎劍」之稱,劍術怎樣先不說,單是那靈動飄忽的身法,無愧「飛翎」二字。

    周旋面色沉靜,如果只瞧眼神,會讓人錯覺激戰中的是另一個人。銳利的目光牢牢鎖住老薑,那神氣如同瞧向獵物的獵人。

    單打獨鬥不比千軍萬馬作戰,有時並非單靠兇猛就行的。

    周旋在等。既然無法盡快解決戰鬥,就耐心等待對手露出破綻。

    老薑畢竟老了,即使功力悉敵,尚且老拳怕少壯,更何況他的武功在老薑之上?

    狂暴的鐵拐勢如疾雨驟風,老薑鬚髮皆張,衰邁老態盡為剛烈神情掩蓋,配合威猛無儔的杖法,直似是位廝殺疆場的老將。然而不知不覺,他的額頭上悄悄沁滿了汗珠,鐵拐威勢不減,可收發之際已不及初時圓轉如意。

    換了別人或許看不出什麼,周旋卻知機會到了。

    他猱身疾進,恰於鐵拐攻出舊勢方盡新勢未生的一霎,欺至老薑身側,劍光幻滅,一道劍氣恍如白虹貫日,人隨即驚鴻一掠般飄走,頭也不回地向三名軍官那邊行去。

    老薑僵立當場,鐵拐鋃鐺落地,數息之間,軀體大量血液湧現,頹然跌倒。

    由始至終,周旋只動用過一次劍氣。真正的殺著,一次足夠。

    三名軍官跟老薑那八名同夥殺得難解難分,八個年輕氣盛的少年,活像一群惡狼圍著三頭老虎團團亂轉。三名軍官渾身掛綵,左支右絀,狼猾不堪,而那八名少年同樣沒討到太大好處,其中一個被砍斷左臂,只是悍不畏死,草草包紮紅著眼繼續圍攻。

    老薑落敗身亡,在場的還無人發覺。周旋不動聲色靠近,夜色裡神出鬼沒,繞著那八名少年一劍一個,沒多費一絲力氣。

    那些少年最小的才十四、五歲,周旋此刻心中唯有殺意,根本無動於衷,漠然喝道:「走!」三名軍官兀自揮動武器收不住手,等清醒過來,八名少年盡皆倒地,周旋早已奔進大堂。

    周旋和三名軍官一心對付老薑等人的時候,馮坤他們已經陷入了險境。

    前來劫餉的強盜驅乘悍馬洶湧而至,如奔騰的怒潮一舉衝過院牆,鐵蹄凌空飛踏,馬背上鋒刃霍霍,使人不由想到猛獸綻露的獰牙利爪。守在院牆缺口的將士大都一觸即潰,最後與闖進來的強盜形成混戰局面。

    來襲者約有七、八十騎,清一色玄黑夜行衣,烏巾蒙面,渾身上下獨見兩隻眼珠和手中武器閃爍寒光。從雙方人數看,蒙面盜並不佔多大優勢,但一方養精蓄銳,一方傷兵殘卒居多;一方騎著馬居高臨下砍殺,一方只能步行抵抗。強弱之勢一目瞭然。況且縱然有蒙面盜脫鞍落馬,身手也極為了得,不是那些普通士卒可比。

    驛站大院殺聲喧天。未燼餘火零星錯落,熒弱光芒映襯得場中殺戮更顯混亂。

    自馮坤以下,到了此時均是心存死志。軍餉要是丟了,朝廷決饒不了他們,而身為軍人,自該有隨時戰死沙場的覺悟,沒有人願意臨陣退縮。隔不多久,鮮血便浴滿將士們全身,所有人皆拿命去拼,手斷了還有腳,腳斷了還有牙齒。

    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倒在血泊中,馮坤及為數不多的幾個軍官武藝好些,可難以挽回敗亡的命運。

    周旋到了大堂門口,反而放慢腳步,藏身大門內側向外窺視。

    門外情形令他攥緊了拳頭。來敵不僅人多勢眾,而且儘是好手,如果找不出扭轉局勢的法子,軍餉鐵定難保。

    他眉頭擰在一起,視線焦灼地游移著,突然一下停住,眼神透出些許希望。

    大院外邊,有四個蒙面盜伙並沒有參與進攻,騎在馬背上自院牆缺口遙觀戰況,其中一個時而高聲呼喝,指揮群盜作戰。不過依四人的站位看,一名身材瘦小許多的蒙面盜給護在中間,應該才是這伙盜賊的首領。

    周旋連想都不想,身形滑動,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驛站,匿身陰暗處朝那四人躡去。

    只要擒住那盜賊首領,說不定可以化解眼前危機。除此之外他沒有別的選擇餘地,無論如何都得放手一搏。

    蒙面盜匪完全控制住了局勢,這樣下去無需多久,戰鬥將隨著官兵死傷殆盡而結束。或許因為勝券在握,那四名首腦人物很是從容,偶爾會說笑幾句。周旋離開大堂不久,那三名軍官衝了出來,讓四人吃了一驚,之後見翻不起什麼風浪,沒有放在心上。

    周旋整個人與地面暗影融為一體,手腳輕得恐怕壓不死一隻螞蟻。不一會兒,繞到那四人的後面,斂住呼吸匍匐著一點一點靠近。淺草間,他雙眼幽幽發亮,伏在那裡有如一頭蓄勢待發的野獸。

    夜風拂過山川,草木柔和響應。遠處村莊黑燈瞎火,望去唯見墨染一樣的夜色。蛙叫蟲鳴混雜狗吠兒啼,於空茫夜間此起彼伏地傳播著,跟嘶喊聲、金鐵交擊聲遙相合奏,聽起來充滿詭異。

    趁著一陣風起,周旋終於動了。幾乎風有多快,人便有多快。倏忽之間,這邊原地尚留下一抹殘影,那邊已現身蒙面盜首背後。劍光乍展,恍若月華中牽引出的匹練,捲向那蒙面盜首頸項。

    蒙面盜首極為警覺,俯身趴落馬背,右手多了把防身匕首,聽風辨位朝身後倒插。

    周旋出手前早想好後著變化,左手疾伸抓住蒙面盜首手腕,施展小擒拿術連拉帶扭反制。入手纖細柔軟,那蒙面盜首竟然是個女子,吃他鐵指一捏,腕骨幾欲折斷,匕首當即脫手。

    這種緊急關頭自然不是憐香惜玉的時候,周旋也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將蒙面盜首的手臂反壓到背部,長劍架上她的肩脖,身體下墜剛好坐到馬背上。

    蒙面盜首不甘心受制,掙扎之中轉過臉來,吹毛可斷的劍鋒下,那塊蒙面的烏巾夾著數縷長髮齊齊切落。

    周旋原本沒有收劍的意思,甚至打算順便放點血,好教這強盜頭子放老實些。可是當他看清蒙面盜首的側臉,卻大吃一驚,手中劍觸電也似縮了回來。

    蒙面盜首機敏得很,抓住這難得的機會,身體往左邊傾側反轉,化解了右手所受的擒拿之勢,緊接著右腳狠狠蹬出。

    然而奇怪的是,等蒙面盜首眼角瞥見周旋,臉上居然同樣現出驚愕之色,腿上力道大減。周旋失神中鬆開她的手,換掌拍在她的腳底上。二人自馬背一前一後,分別飄了開去。

    一次險中求勝的偷襲,眼看成功在望,就這樣莫名其妙草草收場了。

    蒙面盜首旁邊那三名盜伙反應過來,不約而同飛身撲至,一個擋到蒙面盜首前面,另外兩個直撲周旋。剛才措手不及,險些讓周旋得手,三人面巾上的眼神俱是惱羞成怒。

    周旋從三人移動的身法,看出均非平庸之輩,一旦纏鬥上,休想輕易脫身,腳尖點地連連後退。追來的兩名盜伙似乎擔心暗處尚有埋伏,追出不遠收住腳步。周旋跟著停下,望向那蒙面盜首,神色說不出的複雜。

    蒙面盜首落地後俏立不動,此時同樣凝眸相望。

    一輪圓月由雲彩牽著捧著,已裊裊婷婷地浮出東山。蒙面盜首臉龐覆上一層清淡的月光,宛如羊脂美玉瑩潤生輝,翦水雙瞳寧靜得似乎不起一絲漣漪,但瞳仁深處若有若無的,難掩一絲緬懷、一絲幽怨。

    霎時間,周旋百感交集,話到了嘴邊,換作一句:「是你……是你們……」

    蒙面盜首淡淡應道:「是我們。」

    那兩名追來的盜伙扯掉蒙面烏巾。一個寬額高鼻,虯髯滿面,配合高大身材,頗為威武;另一個身材矮些,瘦臉髭鬚,雙目jing小圓滑,顯然是個擅於算計的角色。

    擋在蒙面盜首身前那個猶豫了一下,跟著取下面巾,面白無鬚,長身傲立,相貌俊朗不俗。

    周旋順著虯髯漢子一一瞧去,道:「郭德華郭右使、劉富城劉法王。」看到面白無鬚那人,並不認識。

    那人頷首道:「教中後進張志安,昔日有幸見過周護法一面,周護法想必不記得了。」

    蒙面盜首略帶冷意的聲音道:「張左使,他早已不是本教護法!」

    周旋驚訝地打量張志安,這人年紀輕輕,竟能當上光明左使,不知有何過人的本事?

    他心裡有點唏噓,帶著幾分苦澀問道:「飛絮,為何要這樣做?」

    那名為郭德華的虯髯漢子惡聲道:「你這叛徒,還有臉跟我們囉嗦!」

    周旋面部難得的熱血上湧,憤然道:「郭右使,誰是叛徒?和你們想法不一樣就是叛徒?你們……你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是軍餉,前線數十萬大軍跟韃子拚死拚活,拿命換來等著養家餬口的軍餉!」

    這句話在院內的廝殺聲襯托下,倍顯激越。蒙面盜首等四人聽後一陣沉默。

    周旋凝視蒙面盜首,聲音柔和了些,道:「飛絮,趕快收手吧。我不明白你出於什麼緣故,打上這批軍餉的主意。但這樣做,可對得住天下蒼生?多少前輩拋頭顱、灑熱血,為的就是驅逐韃虜,復我中華衣冠的大業,難道你想讓他們的血白流嗎?」

    那名為「飛絮」的蒙面盜首,如平靜的湖面投進了顆小石子,面上微起波瀾。

    張志安目光一閃,斷然反問道:「為了小是小非,就要罔顧大是大非麼?朱元璋竊居大位,僭稱明王欺瞞世人,暗地裡不遵教義作威作福,世道如今已是明消暗長,善弱惡熾。若要重放光明,到了不破不立的境地。總是畏手畏腳,何ri能成大事?」

    周旋一愣,隨即駁道:「胡說八道,你這是顛倒是非!何為大,何為小?家國為大,私心為小。為了門戶之見,置家國安危於不顧,你捫心自問是對是錯!」

    張志安微微笑道:「原來我教宏圖理想,在周兄眼中僅是門戶之見,難怪,難怪。」

    飛絮聽了張志安的話後,也恢復平靜,道:「我教行事,無須向你解釋。如今你是官,我們是匪,也沒什麼可說的。」

    劉富城接過話頭道:「聖女,這叛徒知道了我們身份,不想洩密,最好把他除掉。」

    張志安眼角瞄了飛絮一眼,道:「或者先拿下了,再按教規處置不遲。」

    飛絮蛾眉輕蹙,唇齒間吐出兩個字:「除掉。」

    周旋急怒交加,道:「飛絮,你要想清楚!皇上所作所為雖然不完全符合教義,但目的並無二致,都是為國為民著想。你劫走軍餉,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也與我教當初起事的誓願背道而馳!」

    劉富城和郭德華一個怒罵「放屁!」一個高喝:「叛徒受死!」同時展動身形衝向周旋。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周旋心知再無轉圜可能,頓足重重歎息,朝飛絮深深瞥上一眼,無奈地掉頭遠遁……

    二、押解回京

    彎彎曲曲的巷子,不知何處才是盡頭。從入口望去,淺綠深翠繡滿青苔的磚牆,歲月時光磨出了凹痕的石板路,散發著幽深的氣息。

    巷內很靜,儘管巷外就是吵雜的鬧市,聲浪傳入巷子不遠,似乎便被悄悄吞沒了。

    步入這條深巷,會不會連人也同樣吞沒掉?

    周旋站在巷口,躊躇著,遲遲沒有舉步。

    軍餉被劫已經是三天前的事了。三天裡,他被光明右使郭德華、護教法王劉富城窮追不捨,直到昨日,才好不容易擺脫掉二人。

    此時的他早換上了平民裝束,頭上戴一頂遮陽斗笠,肩上負著只小包袱,劍依然懸掛在腰間。一眼望去是個行走江湖的人,又瞧不出確切身份。

    這裡是一座縣城,雖然不大,不過有個錦衣衛設立的秘密聯絡處。儘管明知丟了軍餉,回去決不會有好果子吃,他還是來了。

    將近晌午,空氣悶焗,曬到身上的陽光十分火辣,但周旋心中卻滿是寒意。

    回到錦衣衛後,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多年來,他飽受傾軋排擠,如今有了這麼好的機會,恐怕不少人等著要將他置於死地吧?倒不是他跟同僚之間有何深仇大恨,只是不幸遭到皇帝疑忌,打入另冊而已。

    爭權奪利的事放到哪裡都不會少,世上向來不乏落井下石的人。

    也許一走了之,能夠保住性命,可這種不負責任的行徑,他實在做不出。那樣即使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回想起軍餉被劫那晚,跟飛絮等人見面的情景,周旋內心仍不禁陣陣苦澀。

    那天晚上如果將飛絮擒住,事情多半不至於壞到這步田地。然而誰叫他偏偏在那種情形下,碰到這個昔日的戀人呢?兩人本來早應該一起雙宿雙飛的,後來鬧得形同陌路,並非哪個變了心的緣故,只能說造化弄人……

    當年各路義軍舉事反元,背後差不多均有一隻大手在推動著,那就是明教。

    倘若少了明教密謀策劃,鼓動號召,以及信奉明尊的教徒前赴後繼,捨生忘死向韃子發難,反元大業會不會如火如荼展開,還真的很難說。

    在當今天子朱元璋稱帝前,明教上下眾志成城,以光復神州,打造一個光明世界為己任。不料自小明王韓林兒突然不知所蹤,統率三軍的朱元璋掌握大權,教內開始出現了裂痕。部分教徒懷疑小明王為朱元璋所害,由於查無實據,加上朱元璋雄才大略,戰功卓著,深得將士們擁戴,不得不隱忍下來。待到朱元璋登上了帝位,雖說以「明」為國號,用的卻是儒家禮法建朝立國,終於導致教內完全分裂。

    劫走軍餉那些人,正是對朱元璋心懷不滿的教徒。聖女飛絮則是他們重新擁立的首領。

    周旋從軍時恰值年少,滿腔熱血的他深受明教宗旨鼓舞,入教後歷經一番際遇磨礪,竟然成為年紀最輕的一位護教法王。教中兩派分道揚鑣,他選擇了追隨朱元璋。平心而論,究竟有幾分認可朱元璋的做法,怕是連自己都不清楚。他不願看見大好形勢因內哄橫生波折,乃至前功盡棄,於國於民著想,站到朱元璋一邊更為有利,這一念頭則確是出自本心。

    他從來沒忘記過自己是個明教徒,也不認為朱元璋已經背叛了明教,雙方僅僅意見不合罷了。對教中故友舉起屠刀,他無論如何辦不到。那晚要是早知老薑幾個的身份,出手肯定不會那麼狠。

    朱元璋對他慢慢失去了信任。說不清是猜忌之心ri重,還是看出他對飛絮等人顧念舊情?

    這些都不重要了。飛絮他們這回下了狠手,劫走前線數十萬大軍的軍餉,他身為監軍,難逃罪責,返回錦衣衛純粹打算報個信,讓朝廷盡快採取行動,此外不敢抱任何奢望……

    在巷口靜立片刻,周旋終究邁出了腳步。漸行漸深,幾達巷尾,一扇黑漆緊閉的門前,再次止步。

    篤!篤!篤!敲門聲,於沉寂的巷內響起,或長或短,反覆數次。那扇門吱嘎回應,緩緩打開。

    門後站著的,似是個屠狗殺豬的市井之徒,袒胸露膊,腆著個滾圓健實的肚腩,一溜黑毛自胸口爬到肚臍,瞪著那雙跟門神有得比的凶晴,滿臉疑惑。

    周旋亮出了錦衣衛官身的牌子,那人頓時變得恭敬起來,躬身讓周旋入內,關上門後邊在前面引路,邊道:「不知是哪位大人駕臨?」

    周旋摘下斗笠,道:「胡屠夫,是我。」

    那叫「胡屠夫」的人一怔,道:「是……是周大人,周大人怎地來了?」

    周旋答了句:「進去再說。」

    穿過前庭小院,周旋隨胡屠夫去到廳屋。兩名漢子正坐在椅子上閒聊,見到周旋,均現出意外之色。

    胡屠夫眼珠子一轉,道:「周大人稍待,我去稟報林長官,請他前來拜見。」不等周旋答應,便匆匆去了。

    那兩名漢子神色古怪地站起上前行禮。周旋認得他們,一個叫陶傑倫,長得瘦幹警實,又被喊作陶石猴。另一個叫周哲,因練鐵頂功腦殼像打翻的油瓶,又被呼為周和尚。當下跟他們敷衍了幾句。

    沒隔多久,胡屠夫陪同這裡的長官返回廳中。胡屠夫本名胡俊傑,「屠夫」二字不用說也是綽號。而那長官只是一名小旗,級別遠比周旋低,負責這一帶的事務,全名林彥斌,同樣有個綽號叫林大嘴,一張臉倒有半張讓嘴霸佔掉。

    林大嘴目光閃閃,打量周旋一眼,這才抱拳躬身道:「卑職參見周大人。」

    周旋抬手示意免禮,沉吟著,道:「林大嘴,事情緊急,我就不說廢話了。我奉命監押一批軍餉開往前線,三天前在附近途中,不幸中了逆賊飛絮等人的埋伏,自統兵將領馮坤以下皆力戰身亡,軍餉落入逆賊手裡。這次來,是向朝廷報知此事,並設法盡快採取措施,將軍餉奪回。」

    林大嘴幾個聽後滿臉驚訝,相互間偷偷交換了個眼色。

    周旋沉聲道:「現在你等暫且歸我指揮。林大嘴,你速速派人回京向鎮撫大人請示。同時差人通報周邊府衙駐軍,要他們封鎖各處關隘通道,搜捕可疑人等,千萬不能讓逆賊帶著軍餉順利轉移。一旦發現逆賊蹤跡,軍餉不難失而復得!」

    林大嘴像沒聽到一樣,不見任何反應。

    周旋眉毛一挑,道:「林大嘴,你可有異議?」

    林大嘴歎了口氣,從袖子裡取出一筒紙卷,托在掌上道:「鎮撫司有令:百戶周旋,隨軍監押軍餉,其間如有擅離職守,失卻軍餉之事發生,見之者可立將其拿下,押解回京,若敢反抗,格殺勿論。」

    他將卷子遞至周旋面前,道:「周大人,你自己看看。」

    周旋心往下一沉。他早就察覺林大嘴等人態度異常,正暗自起疑,萬萬沒想到,鎮撫司竟下達有這樣一道命令!接過那張手令迅速掃了一眼,上面白紙黑字,印章齊全,果然與林大嘴所講一模一樣。

    鎮撫司什麼時候有了未卜先知的本事,料到他會擅離職守,甚至失卻軍餉?

    他每一次任務後面,會不會皆有一道差不多的命令,發到各地錦衣衛手中?

    這恐怕才是唯一說得過去的解釋。

    一時之間,周旋不知是憤怒,是悲哀。

    錦衣衛前身乃朱元璋的親兵御用拱衛司,負責朱元璋的安全事宜。朱元璋威權ri盛,錦衣衛漸漸與軍隊脫鉤,成為監視糾察臣民的duli機構。這些年來,行事越來越陰狠毒辣,或迎合上意,對大臣構織羅陷,或邀功請賞,隨意捏造罪證誣害無辜。周旋對此頗為反感,不願同流合污。如今那些個同僚,居然卑劣到了用這種手段對付自己人,簡直成了一頭胡亂咬人的瘋狗,哪裡還剩半分當初為君分憂,為國靖宇的本意?

    他木立半晌,將手令還給林大嘴,道:「林旗官,你待如何?」

    林大嘴顯得很是為難,道:「周大人,上命難違,我等不敢用強,還請大人配合,一同返回京城。」

    周旋道:「餉銀被劫的事,你打算怎麼處理?」

    林大嘴遲疑道:「上面對這個沒作交代,想來不歸我們管……」

    見周旋面色一沉,他忙改口道:「但大人所言極是,屬下會照大人意思立即命人去辦。」

    周旋點頭道:「那樣最好。」

    他轉頭望向門外庭院,自嘲地一笑,淡淡道:「你們放心,我會跟你們回京城的……如果想走,就不會來了。」

    這話令林大嘴幾個暗暗鬆了一口氣。

    林大嘴他們也僅僅是鬆一口氣而已。

    雖然周旋答應了隨他們回京,但押解途中可會突然變卦,真是件只有天知道的事。他們不可能完全放得下心。

    說是「押解」,連他們都覺得有點抬舉自己了。與名震天下的周旋相比,他們幾個充其量不過是群魚兒蝦毛,倘若周旋決意離開,即便全搭上小命也未必攔得住。先繳了周旋武器,戴上鐐銬?這種激怒周旋的舉動想想可以,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

    林大嘴手底下有十名力士,平時分派周邊各地執行任務,據點剩下的人不多。按鎮撫司下達指令時的態度,就算林大嘴將手下全部召回,一起看押周旋返京,那也合乎上意。可他既要依照周旋意思安排人手報信,又生怕人多了惹得周旋不快,盤算了一下,乾脆連他在內,共四個跟周旋見過面的人得了。就指望周旋說話算話,別難為他們。

    林大嘴心知鎮撫司要緝拿周旋,這件事充滿蹊蹺,不敢拖延。第二天四人便與周旋一道,起程前往京城。

    一路南行,途中曉行夜宿,速度不算慢也不算快。林大嘴幾個算是做足了恭順樣子,處處皆以周旋為先。落在旁人眼中,只道是五名鮮衣怒馬的緹騎,誰會想到裡面正有個被看押的囚犯?

    路是曾經走過的路,人卻成了待罪之人。周旋思緒有說不盡的紛亂……

    越靠近南方,人煙越是繁華。桑田村落,男耕女織,一片其樂融融景象。港埠城市聚集南來北往的販客行商,貨物林林種種,百業興旺。一幕幕百姓安居樂業的情景,讓周旋為之欣慰,愈發深信當初的選擇沒有錯,付出的一切都很值得。可朝中勾心鬥角的黑暗,以及揮之不去的死亡陰影,又糾結著充塞胸臆,令他幾乎透不過氣。

    沒有人真的不怕死。然而生與死之間,往往有著諸多考量。有時候選擇了面對死亡,未必就痛苦;選擇了苟且偷生,也未必快樂。

    明知必死無疑,仍飛蛾撲火,在周旋內心深處既出於一份責任,一種擔待,另外尚有一點不屈,一股憤懣吧?

    最近幾日天氣晴和,路上甚少有耽擱的時候,轉眼行程過半,不出意外,抵達京城將是數日內的事。

    路上周旋總是一馬當先,林大嘴幾個跟在後面若即若離。馬鈴隨著翻動的馬蹄叮叮作響,打不破五人行進中的沉默。

    午後,山野古道。

    這是一條近路。路程縮短了,但也比大道荒僻許多,甚至連行人都沒看見幾個。

    林大嘴他們嘴上不催,心裡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到京城,選的路自然越短越好。周旋連死都沒放心上,更不會計較他們這點小機心。

    前面忽然傳來了人的說笑聲,話語粗豪,七嘴八舌的人數還不少。不久一座由竹木混搭而成,建在路旁的茶寮出現五人眼前。一群鏢客快將位子坐滿,四輛鏢車橫放於茶寮邊上,所插旗號繡著個大大的「蛟」字。

    林大嘴抹了把汗,望望ri頭,猶豫一下道:「大人,去喝碗茶,歇歇再走,可好?」

    周旋兜轉馬頭,領著四人奔向茶寮一側。茶寮周圍頗為開闊平坦,茵茵綠草似鋪了層軟毯,合著幾棵大樹參差成蔭,在這大熱天裡倍顯清涼怡人。

    五人下了馬,往樹上繫好韁繩,進入茶寮。那些鏢客本來無拘無束,此時說話的聲音一下停頓,對五人錦衣衛的身份無疑心存忌憚。

    周旋目光掠過,眉頭忽地微微皺起。

    那些鏢客人數不算多,鏢師加上趟子手三十七、八個。另有兩名男子衣著與鏢客不同,一個跟鏢師坐在一起,想必是僱主;一個坐在角落裡,身形佝僂,鬚髮半白,殘舊的衣裳縫補出片片斑駁,說是乞丐也不為過,不過比起乞丐來又要乾淨一點,長凳上緊挨著只包袱,應該是個路人。

    周旋的目光就落在這個人身上。

    茶寮裡已經沒有夠讓五人坐下的座位,那些鏢客挺識相,一名為首的鏢師道:「官爺來了,夥計們擠一擠,給官爺讓讓座。」

    鏢客當中多有兩三人佔了一桌的,稍為張羅,騰出兩張桌子。

    林大嘴幾個大搖大擺過去坐了,見周旋停步不前,林大嘴問道:「大人,怎麼了?」

    周旋遲疑著搖了搖頭,也去坐下。

    開茶寮的是對老夫老妻,寒磣模樣與這寒磣營生,於荒山僻地倒相得益彰,被五人一身虎皮鎮住,無須開口吩咐,趕緊把茶水連同豆乾酸菜之類的小食奉上。

    林大嘴扯起官腔,和那名為首的鏢師有一搭沒一搭聊了起來,不一會便摸清底細。其實單看鏢車上的旗號,就不難猜出這些鏢客的來歷。大明治下,逃得過錦衣衛耳目的事情能有幾樁?何況這面旗子在武林中可謂大名鼎鼎。

    「江東三蛟」不僅僅是江東的三條蛟龍而已。自打豎起鏢旗,師兄弟三人大江南北縱橫多年,走的鏢無論活人死物,從未失手。這面旗子不知教多少窮凶極惡的匪寇盜賊,命歹的飲恨當場,命好的抱頭鼠竄。

    老大成連傑,綽號「毒拳刁手」,練就一身難學難jing的蛇形拳,外加一條連環鐵鏈。

    老二李子丹,綽號「枝上猿」,輕功卓絕,兵器是一根棍子,合起作齊眉短棍,擰開又變成三節棍。

    老三甄龍,綽號「殘刀」,鐵橋鐵馬硬功非凡,平素交手不愛使用武器,若是不得不用,一把刀猶嫌太多,半把刀足夠。

    三人所創鏢局以「蛟龍」為名,江湖中人圖方便氣派,多把他們合稱「江東三蛟」。這趟鏢保一批紅貨北上,正所謂藝高人膽大,同樣抄了近路。

    周旋一直默默喝茶,暗地裡將「蛟龍鏢局」的人和那僱主觀察了個遍。

    角落裡那老者喬裝打扮雖然高明,騙得了別人卻瞞不過他的眼睛,一眼認出是自己人。易容偽裝跟蹤可疑對象,這類手段在錦衣衛司空見慣。那易容老者多半是在執行任務吧?

    成連傑、李子丹及甄龍三個名滿江湖,相貌早有風傳,此時一番印證相差無幾。成連傑年約三、四十,細鳳眼,大鼻頭,高顴削頦,肌肉鼓脹似yu破開衣裳蹦出,難以想像竟是個練蛇拳的人。李子丹三十出頭,面如剝了殼的瓜仁,長相清秀書生氣十足,惟有當那一對星目轉動,不經意間閃起兩道奪人心魄的寒光,方顯出他的不凡。甄龍又比李子丹略小,容貌最為端正,國字臉上劍眉刀眼,鼻直口方,儘管體形高大魁梧,給人的印象反而精幹靈活。

    三人手下的鏢師、趟子手也全部是些青壯漢子,箭衣短打,精神抖擻。

    從鏢局的人身上顯然看不出有何異常,周旋更多打量那僱主。最後發現那僱主分明不懂武功,只衣著華貴一點,是個平常人。

    周旋不動聲色,既然不清楚那易容的同僚意圖何在,權當沒見到好了。

    茶寮恢復了先前的熱鬧。錦衣衛的官威能震懾一般百姓,江湖漢子天生一股不屈血性,尚不足以叫他們噤若寒蟬。

    古道沿著山壁延伸入山中更深處。盤踞峭立的山頭陡坡,荒草莽林葳蕤叢生。茶寮內爽朗的說笑聲這頭傳出,那頭又若有若無地蕩了回來。一切無不襯托出山間獨具的幽謐。

    周旋手裡那碗茶不知不覺快要喝完了。忽地,他的耳根微微抖動,視線有意無意地轉向前路。

    隔了一會,「江東三蛟」似乎也聽見什麼,相繼收住話頭,朝他們的來路望去。

    角落裡那易容老者這時站起身來,嘎啞著嗓子說了句:「結賬。」

    沒等茶寮那對夫婦答應,他便拋下幾枚銅錢,提起包袱逕自往外走。

    成連傑皺眉道:「夥計們,起風了。風向不明,cāo傢伙候著。」

    林大嘴幾個至此才聽出點動靜。陶石猴奇道:「是支馬隊?怕有二、三十騎。」

    「江東三蛟」的手下得了口令,紛紛拿起武器搶去護住鏢車。剛列好隊形,路那邊的馬蹄聲已十分明顯,速度非常快,顯是放開了韁繩縱馬飛馳。

    那易容老者受行動起來的鏢師和趟子手阻擋,被迫停了停。周旋瞧在眼裡,不禁又添幾分疑惑。待易容老者順暢走出茶寮,奔騰的馬隊已叱吒臨近,揚起的灰塵中影影綽綽。眾人辯認清楚,鏢局的人暗暗鬆了口氣,林大嘴幾個則喜動顏色。

    周和尚笑道:「是自己人!」

    來的人馬約二十乘左右,居然同樣是一隊錦衣衛。

    一聲厲喝遙遙傳至:「站住,誰也不許走!」卻是當先一名軍官見有人離開,發話制止。

    易容老者本來走得不快,聽後猶豫著,終究收住腳步。

    風沙滾滾,捲襲而至,那隊錦衣衛須臾衝到茶寮前面,分作三股散開,分別堵住大路兩端,抄入茶寮後面,防止有人逃離。

    這等陣勢,令鏢局的人再度略感緊張,放低的兵器又不覺舉起。開茶寮的夫婦倆則嚇得抱作一團,簌簌發抖。

    帶隊軍官高聲道:「錦衣衛追捕逃犯,排查可疑人等。爾等是守法良民,就好生配合。若不遵號令,膽敢冒犯官威,一律視作逆賊處置!」

    他用手裡的馬鞭一指「蛟龍鏢局」眾人,道:「放下你們的武器,回去坐著,事情一了,自會放行。」

    「江東三蛟」當然不會跟官府對抗,但身為老江湖,也不會讓人三言兩語便繳了械。

    成連傑道:「收起傢伙,都回店裡坐著。官爺不許動,誰都不許亂動,聽明白了嗎?」

    鏢局眾人齊應了聲「是」,將武器收起,隨身帶回座位。帶隊官軍見他們竟然陽奉陰違,正要作se,成連傑拱手笑道:「在下『蛟龍鏢局』總鏢頭成連傑,見過大人。大人盡請放心,在下等皆是奉公守法的良家子弟,定會好好配合大人辦案。」

    那帶隊軍官想來聽說過「江東三蛟」的名聲,有了個台階下,不好做得太過份,以免另生枝節,遂點了點頭算是默許了。

    「蛟龍鏢局」上下陸續回到原位,易容老者同樣被驅趕回茶寮內。帶隊軍官勒馬緩轡,慢慢踱近茶寮。他早已發現周旋、林大嘴等人,最初尚有點意外,此時一邊行來,一邊凝視周旋,舉起彎折的馬鞭輕輕摩擦下巴,眼神透出莫測深意。

    周旋淡淡地收回視線,繼續喝茶。

    帶隊那名軍官叫元秋生,四十多歲年紀,面孔粗癘如同風沙打磨過的岩石,目光凌厲充滿殺氣。或者說匪氣。

    多年前,此人曾是一名嘯聚綠林的大盜,綽號「剝皮閻羅」,殺人越貨之餘,最喜活生生地把人皮剝下。亂世中能入他眼的自然以富人官紳居多,因此反搏得「替天行道,綠林好漢」的美譽。後來投身錦衣衛,沒幾年官職火箭煙花般噌噌直升。

    他擅使鬼頭大刀,武藝高強。不過之所以升得那麼快,全靠著夠心狠手辣,懂逢迎上意。如今人前必腰掛繡chun刀,身穿飛魚服,從頭到腳休想找出一塊不是錦衣衛的地方。

    繡chun刀乃錦衣衛的制式武器,輕巧狹長,刀柄可容雙手掌握,刀脊筆直伸去,至刀尖處略微彎起,厚背薄刃的刀身近乎長劍,刀鋒勾出一道平緩劃過的弧線,將到盡頭勢急緊束,使刀形呈秀眉chun芽狀,銳利無比。錦衣衛通常佩帶這件兵器,一方面彰顯身份,另一方面確實便於攜帶和近身搏殺。

    當然並非所有錦衣衛都用繡chun刀。一些高手各練就獨門武器,刀再好也不趁手。像周旋使慣了劍的,一直沒換過。

    而飛魚服是等級比麒麟服更高的朝服。不過錦衣衛高層穿朝服行使職權,原是今上特賜以示恩渥,未必與品秩相關。元秋生和周旋一樣是個百戶,那身飛魚服表明他更受器重罷了。

    周旋不是個倨傲的人,此刻卻毫不掩飾面上的冷漠,別說起身見禮,招呼都懶得打。

    對於不懷好意者,他向來不假以辭色。恰巧元秋生屬其中一個。

    林大嘴、胡屠夫、周和尚、陶石猴四個站起了,作勢就想搶出去參見元秋生。四人眉開眼笑,自踏上行程,周旋像一塊壓在他們身上的大石,天天提心吊膽,元秋生等人的出現無形中幫他們將壓力分擔開去,怎能不喜?

    未等四人邁出腳步,便給元秋生冷冷的聲音迎頭打住。元秋生瞪眼道:「坐好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沒點分寸!」四人心內打了個突,很快明白元秋生眼中深意,乖乖坐回原處,學周旋那樣繼續喝茶。

    元秋生目光轉動,自茶寮內諸人臉上一一掃過,擺擺馬鞭道:「仔細盤查。」

    就有數名錦衣衛下了馬進入茶寮,手裡各拿一張畫卷,對茶寮裡的人逐一檢視,看有無化裝,並盤問籍貫身份,是否見過畫上所繪那中年男子。

    「蛟龍鏢局」的人俱坐得較為靠外,那幾名錦衣衛先從他們開始,檢查時毫不客氣,拿手在他們臉上掀來捏去,好些鏢師、趟子手差點忍不住翻臉動手,被成連傑喝止。

    不一會輪到了「江東三蛟」中的甄龍,那錦衣衛依然如故,甄龍不等他的手伸到臉上,一把抓住。

    那錦衣衛瞪眼道:「怎麼?想造反?」

    他嘴裡說著話,手上發力一掙。誰知甄龍的手如同鐵鉗也似,不但沒掙脫,反被捏得骨頭格格作響。

    那錦衣衛臉色大變,甄龍鼻中輕哼,掌力外吐,將他推開數步,道:「官爺,適可而止,莫欺人太甚!」

    那錦衣衛惱羞成怒,錚的拔出刀來,這一下惹得「蛟龍鏢局」自成連傑以下同時站起,均是怒目而視。

    茶寮外的元秋生一皺眉,道:「別動不動就拔刀,正事要緊。」

    那錦衣衛自能聽出這話是在訓斥自己,悻悻然收刀入鞘。

    「蛟龍鏢局」的人見狀,怒氣平息了些,重新落座。那幾名錦衣衛繼續盤查,這回稍有收斂,不像先前那般盛氣凌人了。

    茶寮內坐得最靠裡的,是易容老者以及身為主人的那對夫婦。三人畏手縮腳,都是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

    在「蛟龍鏢局」的人險些和錦衣衛釀成衝突那一刻,一直低著頭,卻用眼角偷偷察看場上變化的易容老者,目光突地一閃,流露出種有所決斷的狠se。

    當一名錦衣衛來到易容老者跟前,正要開始查問,驀然間,易容老者戟指疾點,指尖彈跳處,轉瞬封住那錦衣衛身上數處要穴。

    那錦衣衛登時動彈不得,驚叫道:「你……」

    一個「你」字來不及完整吐出,易容老者長身而起,伸手扣住他喉嚨,把人脅持擋在身前,快步向後退去。

    在他身後是一堵板壁,紋se泛黃的木板將茶寮間隔成兩部分,後面那部分是供人起居、放置物什的房間。房間後,有一片靠近林子的空地,此時已被錦衣衛把守住。

    背靠板壁,避免腹背受敵。易容老者顯然打的這個主意。

    這一幕發生得太快了,其他錦衣衛尚未回過意來,易容老者早已挾著那名錦衣衛退到板壁前。不少錦衣衛見狀,跳下馬往裡沖,拔刀聲響成一片。

    元秋生喝道:「穩住,慌什麼?」

    那些錦衣衛聞言放慢手腳,朝易容老者層層逼近,把所有出路堵住。

    易容老者五指緊攏,捏得手中那錦衣衛喉嚨格格作響,森然道:「不想要他的命,儘管上來。」

    元秋生盯著易容老者,道:「於磊,喬裝得不錯,不聽聲音真看不出是你。你以為這個時候我還會讓你逃掉?識相的放開他,乖乖束手就擒,我答應給你個痛快。否則,嘿嘿,我元某人的綽號不是白叫的。」

    名為「於磊」的易容老者哈哈一笑,道:「我於磊走出這一步,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元剝皮,你那一套嚇唬三歲小兒還行,在老子面前,嫩著點!」

    元秋生面上戾氣閃過,沉聲道:「咱們報效皇上,就知遲早有一ri要為皇上盡忠。這位弟兄,如果於磊膽敢殺你,元某在此保證,以後定會照顧好你的家小,你放心去吧。」

    他用力一揮手,道:「弟兄們,上。」

    圍著於磊的一干錦衣衛發了下愣,腳步明顯有點猶豫。

    於磊厲聲道:「誰敢上前,我即刻殺了他。」

    那一干錦衣衛畢竟顧念同袍情誼,不由自主地紛紛停步。

    於磊道:「元剝皮,要我放開這位弟兄不難。我心裡有一些話,不吐不快,容許我把話說完即可。」

    元秋生正在遲疑,於磊自顧自說道:「想當年,我於磊亂世從軍,原本胸無大志,只知韃子殘暴,不把咱們當人看,不給人活路,不反不行。天下間群雄並起,各路英豪不可勝數。說來慚愧,我於磊最早跟的人並非當今聖上,而是戰敗被俘,被當今聖上的仁義打動,才背棄舊主歸順過來。」

    元秋生板著臉道:「我早看出你是個兩面三刀的小人。有屁快放,這裡沒人有空聽你說書。」

    於磊點頭道:「兩面三刀的小人!好,這話我認了。畢竟,當年我降的是當今聖上,自當奉當今聖上為主……可惜啊,當今聖上恐怕忘記了,當年他是拿什麼來說服我歸順的。」

    他圓睜雙目,舌綻雷聲,道:「是明尊教義!」

    他仰天狂笑,道:「我於磊這輩子從來沒聽過什麼大道理,打仗就打仗,殺人就殺人,誰不給我好日子過,誰就是我的敵人。是當今聖上,讓我知道了該為什麼而戰。只有信奉明尊教義的義軍,才稱得上王者之師,仁義之師。其他反王不過是些為了一己私yu,禍亂天下的草寇罷了。誰又料到,多年過去,殘殺教友,迫害異己的人,竟然也是他。他要當教主,我服。他背叛教義,用儒生助他稱孤道寡,讓這天下盡歸他朱家,我不服。」

    眾錦衣衛聽得面色大變。元秋生氣急敗壞,吼道:「上,殺了他,快殺了他,別讓他胡說八道。」

    於磊笑道:「怎麼,怕了嗎?這事你們心知肚明,都是一群被功名利祿蒙蔽了雙眼的傢伙。我於磊辦不到,要我死容易,要我抹殺良心活著,休想!」

    他朝著周旋的方向高聲道:「周護法,醒醒吧。回到京城,不會有好下場。你早已不受聖上信任,那批軍餉是朝廷故意讓聖女他們劫走的。這是一個圈套,朝廷得知天下反賊齊聚太行山,密謀結盟造反,結盟者須憑從朝廷那裡取得戰果大小,來決定誰有資格當盟主。朝廷將計就計,要將他們一網打盡。你不過是其中順帶收拾的犧……」

    話未說完,於磊神色驟變,腰身匆忙歪扭。但聽噗的一響,扣在他手裡的那名錦衣衛,胸腹間突然冒出個刀尖,卻是從後面的板壁刺出。若非於磊機警,死在刀下的人便是他了。

    元秋生雙腳發力一蹬,於馬背上騰身而起,凌空跨步向於磊飛撲過來,足尖沿途接連點下,踩在錦衣衛肩膊上,轉眼掠至於磊上方,拔出腰間繡chun刀順勢劈落,寒光與殺氣奪人心魄。

    於磊手裡沒有武器,將被誤殺的那名錦衣衛用力推開,撞向圍在身前的那些錦衣衛,與此同時抽出被誤殺那錦衣衛的配刀,一手握著刀柄,一手托著刀脊,擺出個橫架金梁的姿勢,恰好擋住元秋生劈下那一刀。

    刺耳的交擊聲中,兩把刀震得嗡嗡直響。元秋生長大的身形硬生生反彈回去,半空翻了個觔斗落到地面。於磊更是撞上後面的板壁,板壁篷的一下洞裂開來,整個人消失在洞內,木屑與塵埃激揚不休。

    板壁另一側很快傳出慘呼,聽聲音不像於磊,想必有錦衣衛遭了於磊毒手。緊接著刀聲如緊鑼密鼓,多半是纏鬥上了。

    元秋生氣得破口大罵:「一幫飯桶!愣著幹什麼,給老子上。捉活的,老子要將他千刀萬剮。」

    有個錦衣衛不及多想,一頭鑽進於磊撞出的洞裡,半個身子還在板壁外,突然發出痛苦的嘶嚎,倒地只剩蹬腿的份了。

    於磊笑聲傳來,呼喝道:「不怕死的就來吧。我於磊今日沒打算活著離開,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大夥兒熱熱鬧鬧,黃泉路上作個伴。」

    頓了一頓,他聲音提得更高,道:「外面『蛟龍鏢局』的朋友,不好意思了。你們聽到了不該聽的秘密,休想從元剝皮手裡脫身。於某這件事做得有欠光明磊落,為了聖教安危,不得不用點手段,要是有下輩子,定向諸位請罪。」

    成連傑、李子丹、甄龍等人,之前聽見於磊說出那一番話時,神色已極不自然。他們都是江湖上的人精了,豈會不知其中利害?惟有心存僥倖,指望錦衣衛疏忽過去。沒想到於磊乾脆把話挑明了,刻意要拉他們下水,這個時候終於坐不住了,一個個臉上除了憤怒外,滿是焦慮。

    元秋生也變了臉色,暴喝道:「此地事情未了,誰都不許擅自離開。」

    他心裡自有打算,原是想先穩住「皎龍鏢局」的人,待擒下於磊再來計較。那個秘密事關重大,寧可抓錯殺錯,決不能冒半點洩漏出去的危險。不料於磊早有預謀,打了他個措手不及。

    追殺於磊的錦衣衛湧向房門,有些闖了進去,有些仍堵在外面。元秋生瞪眼道:「混帳,抓一個人,用得著那麼多人嗎?」

    他向一名軍官打了個眼色。那軍官名叫黃彪,是他的心腹手下,果然意領神會,帶上一批人轉移到「皎龍鏢局」側邊。

    錦衣衛的凶狠蠻橫,今時今日稱得上天下皆知,被抓去的人沒聽說過有誰能囫圇出來。成連傑、李子丹、甄龍他們正一肚子的猜疑擔憂,腦筋緊張得猶如繃滿的弓弦,黃彪等錦衣衛的舉動,登時令他們大感緊迫。

    三人迅速交換了下眼神,李子丹、甄龍兩個對成連傑點點頭,示意全憑他決斷。

    成連傑腮幫鼓動,瞄瞄場內,終於從牙縫裡崩出一句話:「夥計們,道上木頭多,搬干搬淨好攢程啊!」

    「蛟龍鏢局」一干鏢師、趟子手立刻聽明白了。

    錦衣衛裡面不少人原是吃江湖飯的,也立刻聽明白了。

    「蛟龍鏢局」那邊發出聲聲虎吼,揮動刀劍槍棒各色武器,撲向離他們最近的錦衣衛。黃彪等錦衣衛這邊驚怒交集,奮起迎戰。

    黃彪連連叫喚:「弟兄們,快往這邊來,『蛟龍鏢局』反了!」

    成連傑一個箭步欺近黃彪身前,纏在身上的鐵鏈瞬間抖開,宛若毒蛇吐信飆向黃彪面門。

    黃彪側身避閃,繡chun刀反手削去。成連傑的鐵鏈順勢來個烏龍擺尾,意欲捲住刀身。黃彪變招極快,繡chun刀如回風舞柳,隨著身體原地盤旋,快要面向成連傑時刀光猛瀉,斜劈而下又快又狠。

    成連傑步履急退,甩開鐵鏈鞭了過去,口中喊道:「夥計們,除草莫留根,盤子亮敞好安生啊!」

    前後兩句,意思是要大夥兒拼了,不把錦衣衛殺光,今後不會有好日子過。

    追捕於磊的錦衣衛此行共十八人,加上押解周旋的林大嘴四個,總共就二十二名,方纔已經被於磊滅了一兩個。「皎龍鏢局」上下有三十七人,人數佔優,這也是成連傑的底氣所在。與其將命運交給凶殘成xing的錦衣衛主宰,倒不如拼一把,事成瞞天過海,事敗大不了遠走高飛。

    那些守在茶寮外圍的錦衣衛,除了參與潛入房間偷襲於磊的,陸續趕來加入戰鬥。而元秋生早在「皎龍鏢局」發難時,眼珠急轉數下,反而奔進了房中。

    房間裡的打鬥聲不曾平息過。忽然於磊嘶聲長呼:「周護法,聖教安危,拜託你了,於某先行一步……」接著沒了聲氣。

    元秋生帶領數名錦衣衛衝出房門,看見林大嘴四人依然守著周旋,怒道:「你這四個蠢貨,都什麼時候了,不快快殺敵!」

    林大嘴、胡屠夫、陶石猴、周和尚四個吃這一喝,忙不迭參戰去了。

    元秋生瞪住周旋,面容猙獰,狠狠道:「周旋,有種殺自己人的話,儘管拔劍。」

    周旋勉強笑了笑,愴然道:「自己人?你們有當我自己人?」

    元秋生冷笑不語,拽著刀殺入戰團。

    茶寮內外,拚殺的身影處處皆是。痛苦、絕望的叫聲,伴隨著橫飛的血肉不時響起。「皎龍鏢局」上下和錦衣衛雙方殺得興起,一個個手背、面部青筋賁現,雙睛佈滿血絲,揮動武器奮力進攻,眼中惟有敵人。

    可憐那茶寮主人夫婦兩個,亂戰當中被錦衣衛順手了結性命。此際能夠置身事外不受影響者,唯獨周旋一個。

    他真的能夠置身事外麼?

    錦衣衛不來攻擊他,是因為他尚未露出反跡,但有意無意間一直在防著他。

    「皎龍鏢局」的鏢師、趟子手似乎也看出了這一點,並沒哪個主動來挑釁。

    就這樣,周旋依舊坐在原處,甚至依舊喝著茶。

    茶不是酒。他一碗接一碗,喝的卻像是酒。苦酒……

    有時候茶和酒一樣,喝著都是苦的。可惜,茶終究不能代替酒。

    酒喝醉了,可以暫把憂愁拋於腦後,可以藉著血氣衝動一點,做出些清醒時難以決斷的事情。

    茶卻讓人愈喝愈清醒。而愈清醒,有些事情就愈發令人茫然、痛苦……

    如果有得選擇,周旋很希望碗裡盛的是酒。

    在一碗又一碗苦酒般的茶中,「皎龍鏢局」和錦衣衛的戰鬥,不覺達到了極致。

    雖說「皎龍鏢局」人數佔優,錦衣衛也並非那麼好對付的。能當上錦衣衛的人,要麼是些軍中拔尖的廝殺漢,要麼是些江湖馳名的練家子,每人均有拿手絕活。何況他們還受過軍陣操演,對敵之際配合上自有一份默契。

    兩相比較,「皎龍鏢局」大部分鏢師、趟子手要弱上一籌,要不是成連傑、李子丹、甄龍三個充當中流砥柱,恐怕人數上的優勢就給輕鬆抹掉。

    「江東三蛟」功夫確實了得。成連傑遠戰時一條鐵鏈用得靈動如生、出神入化,一旦貼身近戰,雙手頓即化作蛇形,拳指刁攏,有若毒蛇昂首伺伏。鐵鏈在他雄渾有力的手臂碰撞彈拔下,翻轉盤舞,變化多端,蛇拳便於鏈影之間出沒無常,令人眼花繚亂,防不勝防。他的對手黃彪支撐了數十回合,一招不慎,咽喉被插個正著,喉骨盡碎,當場氣絕身亡。

    李子丹打鬥中身法快到了極點,一根齊眉短棍早擰開了成為三節棍,配合著飄忽不定的身形,指東打西,虛實難辨。但最致命的卻不是這根棍子,而是他的腿功,對手稍露破綻,長腿剎那間踢出,或鞭或戳,直奔要害。挨了他的棍,最多受個傷,中了他踢出的腿,沒有誰還可以站得起來。

    甄龍跟人交手就簡單多了,穩打穩扎,直來直往。右手握著半截殘刀,左手拳頭如鐵,無它,就佔著「快、狠、準」三個字,刀快,拳猛;拳狠,刀准。半把刀和鐵拳交錯而出,大開大合,有進無退,能在他的刀下、拳下力敵不退的人,錦衣衛裡尚無一個。

    三人自恃武藝了得,專挑錦衣衛的軍官下手,那些軍官往往也是錦衣衛當中身手最好的,然而即便如此,三人手底下鮮少有誰支撐滿百招以上。

    這批錦衣衛裡以元秋生的武功最高。直到他截住成連傑,成連傑才碰到旗鼓相當的對手。不過整個戰局並沒因此發生多大改變。李子丹、甄龍實力不在成連傑之下,錦衣衛須用更多人手方能遏制二人勢頭。如此一來,「蛟龍鏢局」就發揮出人數上的優勢了。

    元秋生不愧出身綠林,交起手來愈鬥愈狠,打到後來狀若瘋虎,一把繡chun刀在他掌中攻多守少,直似要以命搏命一般。難得成連傑同樣是個堅韌性子,打法雖靈活多變,不拘泥一時得失,卻絕無絲毫忌憚退避的念頭。

    算來元秋生先吃上點虧,他過去慣使鬼頭大刀,改用繡chun刀後,對招數影響不大,出刀的力度便有所欠缺了,仗著多年綠林生涯積累下的搏殺經驗,不至於落在下風。

    刀光縱橫,鏈影翻飛,二人鬥得難分難解,皆到了有我無敵、有敵無我的境界。

    元秋生是個武林高手,可顯而易見,他不是一個出色的軍隊將領。帶來的一干手下漸漸陷入險境,兀自酣鬥戀戰,未曾察覺。當然,成連傑委實太強,大概有不敢分心以免走神的緣故。

    戰鬥中將官不退,屬下決不能先退。否則事後軍法處置,遭罪的不只是自己一人。眾錦衣衛明知境況不妙,仍然悍不畏死地拚殺著。直到一名錦衣衛忍不住狂叫:「大人,大人,再不撤,弟兄們全撂在這裡啦!」

    淒厲的叫聲刺入元秋生耳膜,元秋生一愕,眼角餘光瞥過,發覺周圍站著的手下竟然不剩幾個,「蛟龍鏢局」正以多欺少分割圍殺。

    元秋生驚怒交集,身手頓時受到影響,被成連傑行險欺近,刁手如毒蛇的死亡之吻,穿過繡chun刀瞬間襲至喉嚨。元秋生大駭,趕緊仰身後傾,扭開頭頸躲避。

    成連傑粗糙的手指劃過,帶起一蓬血花,迅速收回。元秋生急退數步,鎖骨部位血如泉湧,缺損了大片皮肉。

    元秋生冷汗直冒,心間再無戰意,摀住傷口轉身朝大路飛奔,忍痛喊道:「撤,走一個算一個!」

    場中剩餘的錦衣衛馬上嘗試四散突圍。

    成連傑輕功本非長項,更沒想到元秋生會拋棄手下獨自逃生,一時間來不及追上。

    眼看元秋生數下起落,躥到茶寮外的馬匹附近,一旦讓他上了馬,不可能攔得下來了。

    茶寮內忽地飛出一道人影,元秋生這頭剛翻身上馬,那道人影同時凌空掠至,白虹般的劍光映著日照劃下,身法劍技一氣呵成。

    元秋生驚覺之下怒道:「你……」

    他yu舉刀擋格,可來者對時機實在拿捏得太好,根本不給半點機會。

    「你」字尚在他口中逗留,劍光早已從他頸間滑開。

    那道人影落在一側,元秋生所有動作停頓,隔了一會兒,喉間「喀」的微微響動,碩大的人頭竟於脖子上掉下,無頭的屍體鮮血狂噴。

    趕過來的成連傑將一切看在眼裡,望向那道人影時,不禁神色凝重。

    他抱起拳沉聲道:「這位長官,官家的事我等原不想參與,如今無辜受到連累,為求自保不得不行此險著。既然長官你已出手誅殺此獠,想必不會跟他一路,將來是朋友是路人,請明言相告。」

    那道人影不用說,自然就是周旋。

    周旋臉色蒼白,抬頭望天,遲遲不肯開口。

    成連傑也不急,耐心等著。

    打鬥聲最終平息下去了。李子丹、甄龍率領鏢師、趟子手向這邊靠近。

    成連傑回頭望去,自己這方儘管獲勝,付出的代價不小,除了他們三兄弟,活下來的不足十人。

    他內心沉重,嗓音沙啞地問道:「收拾乾淨了?」

    李子丹點頭道:「大哥放心,一個都沒放過。」

    眾人的視線聚集到周旋身上,許多人眼中帶著憤恨。

    甄龍寒聲道:「大哥,這人……」

    成連傑搖搖頭,猶豫著道:「是朋友。」

    周旋發出一聲長歎,掃視眾人,緩緩道:「你們今後必須消失,有多遠走多遠,我不希望再看見你們任何一個人。」

    甄龍勃然大怒,道:「你算什麼東西!」

    他大步上前,刀聲破風,半截殘刀比刀聲更快,砍向周旋。

    周旋面容如一汪死水,手中劍忽似晃動了一下,仔細看依舊反握著藏在背後。

    甄龍像是碰到什麼震驚之極的事,收刀急往後退。

    「蛟龍鏢局」的其他鏢師、趟子手懵然未覺有何古怪,成連傑、李子丹二人卻是臉色大變,焦急地瞧向甄龍頸部。

    甄龍鎖骨之間的小窩處,此時居然多了一顆小紅點,沒有流血,甚至沒有腫起,彷彿用顏料輕輕點出那般。

    成連傑、李子丹二人倒吸一口涼氣,面面相覷,李子丹不由道:「好快的劍!」

    甄龍伸手摸了摸,先是驚疑不定,繼而怒容滿面,喝道:「再來。」

    刀一挺,又要上前。

    成連傑道:「三弟,住手。」

    甄龍轉頭怒目道:「大哥,我不怕他。剛才是我輕敵了,差點失手。這次要他好看。」

    成連傑揮了揮手,示意他不必多說,沖周旋拱手道:「多謝手下留情。」

    周旋淡淡道:「我說的話,是為了你們好。你們可以不聽,他日有何後果,我不敢說。除非……你們有把握將我留下。」

    甄龍也冷靜下來,臉上多少仍有不服之色,但緊緊閉上了嘴。

    成連傑思索半晌,道:「好,如你所願。」

    他掉頭而去。對這個答覆,李子丹、甄龍等人顯得不太情願,不過仍然隨他去了。

    望著他們的背影,周旋喃喃道:「我倒羨慕你們啊,可以說走就走……」

    他遙望天際,滿懷落寞,繼續自語:「我想走也走不了啊。有些事情,不想做,不能不做。即使做了,不知道是對是錯。天下蒼生……也罷,且留給天下蒼生評說吧。」

    (未完無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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