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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此間無柳 文 / 褲衩辟邪

    (先道聲歉,畫地圖的時候將「延州」標錯了,結果導致第三章有五處都寫成了「永州」,實在抱歉,這章改起。大夥兒多多擔待則個~)

    皇甫戾殺天不怕走的是經肅州進延州的路子,天不怕為了躲開這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師兄,當然不會迎面而上,再去肅州和師兄上演一個「鵲橋會」了。

    他一路朝著西南方向走,先到懷州,再進熙州。

    當然,他並不是一個人在趕路。即使路途也算不上太遠,但對於一個孩子來說,一路上沒有些熱鬧是肯定無趣的——況且這個孩子雖有個威武響亮的名字但膽子生的實在太小。

    他出草廬的時候,身下騎著一頭跛驢,前面有個叫做「長生」的老頭幫他背書。

    不料半路上這個長生「證道」了,童生覺得一路上和頭跛驢除了聊一聊如何叫的聲響更悠遠,如何踢得姿勢更雄壯外,也沒其他的什麼聊頭。

    於是,他撇下已是一攤死屍的老翁,尋根繩子將昏迷的柳安樂綁在驢腹下,又找來一塊木板拴在驢尾巴上,將那簍書放在木板上……諸事做畢,童生滿面憂愁地地重新爬上驢背,心事重重地想:這天下最聰明的人就是我了,天下人如果知道自己太笨,會不會做出什麼想不開的事兒呢?

    心裡這樣想,可手裡的鞭穗兒卻不停,輕輕抽動跛驢的屁股——

    走嘍!

    柳安樂記得那是自己參加恩科殿試後的第二年,有一次京郊的丫鬟回鄉下家裡探親,他非也要去鄉下看看。老熙王擰不過他,也覺得在京郊不會有什麼危險,便答應了並派了十幾名家丁跟著。

    那一天小安樂過得非常快樂,他看到了滿大街帶著小雞尋食吃的老母雞,看到了不避眾人自在交媾的野狗,看到了嫁人的姑娘哭著笑著、不捨著期待著走進紅綢子的轎子,看到了光著腳丫、赤著胳膊相互追逐的鄉下孩子——他覺得鄉下的一切都那麼可愛,對他這樣一個每天都需要讀書、練字、作、習禮的京城少爺來說,這是他渴求著的卻從來沒有機會做到過的。

    如果沒有後面這件事,柳安樂會將腦海裡的那幅農家樂居圖想像得更加完美、更加光彩奪目、熠熠生輝——直到他想像為老老熙王捋鬍子那樣嘗試著去為一頭龐然大物捋一捋尾巴,這種近乎癡迷的、沉醉的完美想像才轟然崩碎。

    鄉下人對這種情境有近乎直白的描述:你腦袋被驢給踢了!

    是的,第一次走進鄉下、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驢」這種生物,上天並沒有趁這機會向柳安樂展示自然如何親切平和、萬物如何生機有靈,而是借用驢子那輕揚的一蹄,敲碎了柳安樂裱在鏡框裡的那個臆想世界,也敲醒了這個當時目空一切、自認為自己是天之驕子的狂妄後生。

    從此以後,柳安樂知道自己並非總是那麼受歡迎的,知道任你再怎麼擁有無可比擬的天賦,也總有些東西是在你不擅長的領域裡碾壓你、無視你的。

    雖然那時頭只是嗡嗡地響了一會兒,過後用冰敷一敷人就沒事了,但事情卻未僅止於此。

    自此以後,昆州境內再無驢;

    自此以後,安樂生平最怕驢。

    而此刻,當柳安樂睜開雙眼,聽著驢子「哼哼」的聲音和來自頭頂上方的「駕駕」聲後,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混賬!快放我下來!」

    天不怕覺得今天這一天,他真的快要被嚇死了。

    先是狼狽著帶了全副家當逃難似的躲避師兄的威殺,然後陪了自己近五十年的死長生突然死掉了,害他生生擔心找不到銀票放哪裡,剛把銀票、家當重新擱置好,想順順心心地趕路往懷州,卻又被猛一聲的「混賬」嚇到了——那一刻,他以為老祖宗又活過來這樣罵他了,他不是怕老祖宗,他是怕老祖宗的鬼魂。

    「我昏過去多久了?」柳安樂無心和童生過不去,他覺得當下有比生氣更重要的事情。

    「大約不到兩個時辰。」童生老實地配合著。

    「你這是要將我帶到哪裡去?」

    「熙州,先出延州到懷州,再由懷州跟著茶商的隊伍進熙州。」

    這幾個地名柳安樂還是知道的,史書上雖然斷開了一百年,但他所在那個時代的地名,基本上是沿襲前朝,變動不大——而那所謂的熙州,是開國「二聖」的發源地,在熙朝建立後就改作其他名字了。

    看來小傢伙和我的目的地一樣,倒是可以順便由他帶路。柳安樂暗忖道。他雖說是熙朝人,但這輩子到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京郊的鄉下了,可以說將他放在延州或是熙州,又或是懷州、肅州,都沒有區別——反正都沒來過。

    「剛才那老人家……」想起剛才童生對一個將死之人上下其手、劫財搶物,柳安樂還是不放心。

    「那是我的管家。」他看我身上藏有巨富,這時候問我身邊的大人,意思當然是問我是不是一個人了,難道想……

    想到這裡,童生無辜地看向柳安樂。

    「原來是管家……」柳安樂安心地一笑:只要不是拿陌生人的便好,自己的管家死了做主子的當然要拿回自己的東西。

    殊不知,柳安樂這安心的一笑,在天不怕看來卻是魔鬼一樣的奸笑:他果然是覬覦我的銀票!

    童生想不明白,明明是注定要做自己岳父

    父的人,為什麼品質會這麼低下惡劣,這種人生出來的閨女能好到哪裡去呢——話又說回來,既然是要做自己岳父的人想搶自己的銀票,做女婿的是給呢還是不給呢?

    他糾結著,眉毛皺成一簇,想先將這個問題細究清楚了,免得處理不好,將來岳父的閨女、自己的媳婦兒夾在中間不好做。

    可柳安樂不會給他那麼多時間思考下去,在他看來,確定了眼前這個童生有利用價值、無風險,那麼接下來就可以將自己的需求擺出來講了。

    「附近可有客棧?」

    不得不說,作為一個受了近二十年儒學熏陶的人,初次和別人見面就提出這樣的問題實在有違聖道,這就近同於問別人:附近有賓館嗎?

    更何況問話的這人還在努力地編織著一張諂媚的笑臉。

    天不怕真的受不得這驚嚇了,對方已經在暗示了:老子要住店,你知趣的就拿些錢出來供我消遣消遣!

    「都給你,給你!」他慌不迭地脫下鞋子,將剛才疊好藏在裡面的一張銀票拿出,遞給柳安樂:「都給你,就這麼多了,這可是我全部家當啦!」

    柳安樂諂媚的臉一時間變得火燒雲般的豐富:一會兒像驚弓之鳥怒而撲張,一會兒像馳騁的馬兒踏空歡恣,一會兒像千年的石佛波瀾不驚……

    他不明白,自己抽身而來的世界是冷漠、血腥、無情的,為何到了這裡卻是荒誕不經的、無比逗比的!他更搞不清楚老天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態,難道就想看看一個哀莫大於心死的人到了一個處處可笑、人人無聊的環境裡會瘋成什麼樣麼?

    他的腦袋裡想起了幾個與「同室操戈、干戈相向」相關的字。

    他決定先將「肚子餓了,有沒有地方吃飯」這樣物質的、低俗的東西往旁邊放一放,揮揮手讓童生收起那清清楚楚寫著「一兩」的銀票——這張票是怎麼開出來的——問了一個相對偏向於精神層面的、高尚的問題。

    「你剛才一見面,就喊我岳父,什麼意思?讓我救你,你有什麼困難嗎?」

    「老祖宗說過的,你是我岳父。天不怕雖然在老祖宗活著的時候老是不聽話,但老祖宗說過的每一句話,天不怕其實都是牢牢記在心裡的。」童生提到老祖宗的時候,眼睛泛紅,眼淚更是吧啦吧啦地往外掉,可見與他口中的「老祖宗」感情極好、極深。

    「等……等等,」柳安樂卻聽得糊塗,「老祖宗是誰?天不怕又是誰?你老祖宗見過我嗎就說我是你岳父?」

    「老祖宗就是我們四愁齋的祖師爺啦……四愁齋你應該知道吧?」見柳安樂搖頭,童生一副孺子不可教的失望表情,「四愁齋一為天愁,天道無心,無跡可尋,半死不活的廢物罷了;二為地愁,山河破碎,地綱不篤,手足無措的懦夫罷了;三位人愁,慾壑難填,嗜殺圖樂,豬狗不如的畜生罷了;四為己愁,見悲徒悲,蜉蝣撼樹,自不量力的爬蟲罷了。」

    「說起來也不怪你孤陋寡聞,畢竟『四愁齋』這個名字也就我們自己人才知道,外面的人反而是知道『愁先生』的多……」說到這裡,柳安樂並沒有露出如童生期待的「原來是他」的明悟表情,不由得更加失望了。

    「像百年前兩天屠盡西越皇室的皇甫戾、五十年前在北狄聲名鵲起的死長生、蜀國當朝非儒出身的丞相莊伯陽,還有現在獨在瞻州,以一州之力力抗西越、北狄兩國的瞻州守將墨伏都是出自我們『四愁齋』,都是『愁先生』的弟子。」

    童生每說出一個自認為大名鼎鼎的、了不起的人物,就抬頭看一眼柳安樂,等他接連說了幾個都不見柳安樂有半點反應外,終於放棄了:「難道我四愁齋在後世竟沒落到了無人知曉的地步了麼!」

    他的這點想法老氣橫秋,卻不料想則想罷,竟口由心生,張口說了出來。繞是聲音細弱蚊吟,但落在柳安樂耳朵裡卻無異於驚雷一般。

    「你知道!」他心中的驚恐可想而知,自己是來自幾百年後的,雖說來此的目的並非不可告人,但當一個知曉未來的人落入一群仍為現在活著的人群裡,那便猶如羊入狼群,下場只有兩個:狼認為這物件稀罕,供起來為自己服務;狼覺得這物件肯定很好吃,一狼一口挨個親自嘗嘗鮮。

    童生也知道自己不小心洩露天機了,只愣了一下後,馬上拍拍胸口舒口氣:「幸好幸好,仔細是不會說話的。」

    仔細?

    「『驢』字拆開不就是『馬』『戶』二字麼?諧音是『馬虎』,取反義當然就是仔細啦!」

    柳安樂沒有心思去追究驢子為什麼叫「仔細」,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年紀不大的小孩會知道自己來自「後世」。

    「說到我怎麼會知道剛才『那個』,」童生見柳安樂並沒有興趣聽自己取名兒的本事,很自覺地主動解釋說,「剛才不是說我們四愁齋麼,老祖宗是悲天憫人的大人物,既然愁,那總得有解愁的法子。於是就研究出了掌天道的推命、批命之術,奪地勢的兵法軍術和以口舌惑人心的縱橫之術——老祖宗為我推過命,說我將來肯定要娶身受批命之人的女兒,那不就是你嘍。」

    「你怎麼知道我的命被人批過?」柳安樂此時心中掀起的波瀾不比他乍知親人盡失時小,自己本應是已死之人,這會兒還生龍活虎地活著,不正是因為自己的命已經被人改過了麼!

    「死長生剛才證道了……」童生指指身後不遠勉強能夠望得見的某處。「所謂證道,就是自己選擇修行的、一貫遵循並為之維護的『道』被證明是存在的、正確的,有點像頓悟——突然

    那麼一下子開竅了,心願達成了,安心赴死了。而他的『道』,就是抗天命的道,事在人為的道。」

    夠清楚了,那老翁是因為看到了柳安樂,看到了被批過命的柳安樂,看到他追求的「道」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一高興,死了。

    柳安樂怔怔了半晌沒有說話。

    「天不怕就是我啦,老祖宗起的名字,威不威風?」童生見柳安樂不說話,主動牽起話頭來。「對了,你叫什麼啊?」

    「花恨柳,春寒花恨柳。」他思忖道。

    「『恨』這個字太不好,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和誰有仇呢。」童生似乎又起了給人取名兒的興致,對這名字琢磨了起來。「花姓也不好,你姓花,你以後的姑娘、我的媳婦兒不就得叫花姑娘了嗎?太難聽了……」

    當然是有仇。柳安樂——不,以後就是花恨柳了——花恨柳想到,自己總不會用同一個姓氏去和柳笑風套近乎。他想像著最後在目瞪口呆的柳笑風面前破口大罵是如何的盡興,不由得笑了起來。

    然而,童生天不怕的下一句話卻將他潑了一個透心涼:

    「幸虧這世間,還沒有什麼姓柳的,要不然人家一聽你這名字,必定調動全家族的力量來追殺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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