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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五章 回故鄉 文 / 過路人與稻草人

    第二日,明朗坐上了開往故鄉太平鎮的大巴。

    太平鎮距離廣市不遠,約莫三個小時的車程。她已經許久沒有回來過了,家鄉想來也不是昔日記憶的模樣。

    這些年,一直在美國,回來之後,也沒有去他墳前拜祭,想來,那一座土墳,已經長滿了雜草吧。

    明媚的陽光從車窗外透進來,年少的記憶,一直在腦中閃過。

    她一直不願意承認河岸上那發脹的屍體是她那俊美的爸爸,但是她知道,縱然不願意承認,事實就是事實,在二十年前,他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聽著大巴裡的乘客用熟悉而陌生的家鄉話交談,她心裡湧上一股難言的傷感,她是太平鎮的人,卻不會說太平鎮的鄉話。

    如果,如果那年張子菁沒有離開,那現在的自己,會是什麼樣的呢?

    往事不可追,更沒有這麼多的如果。

    他的墳旁邊,立了一個小小的墳堆,她知道,那是自己的衣冠塚。

    她默默地拔掉墳前的雜草,然後依偎著墳堆坐了下來,腦子裡有亂糟糟的思緒,她輕聲道:「爸爸,終有一天,我是要躺在你旁邊跟你相依的!」

    那小墳堆裡,終有一天,不再是衣冠塚,而是真真切切的她。

    她忽然什麼都不害怕了,漂泊了這麼久,心終於安定了下來。

    她閉上眼睛,山風輕輕地拂過她的臉,耳中彷彿又聽到他和暖的聲音:「蓁蓁,我們去摸魚兒,晚上給你炸大魚吃!」

    「蓁蓁,爸爸是真的愛你和媽媽,但是爸爸撐不下去了……」

    彷彿又聽到年少的自己咯咯的笑聲,她睜開眼,已經滿臉的淚水。

    坐了一個下午,在夕陽徐徐落下的時候,她沿著來時路,緩緩下山。

    記憶中的家的位置很快就能找到,但是已經不是原來的房子,應該是拆掉在原地重建的。她路過那所青磚白牆的小院,院子門口坐著一個抽著水煙的老人家,大竹筒外是咖啡色的水煙痕跡,縱然過去二十年,她還是認得他,他老了很多,像一個快要作古的人了。

    在她每一個哭鬧的夜,他都會操起掃帚痛打她,他是個暴躁而易怒的老頭,她的爺爺,把失去兒子的悲痛不幸悉數轉嫁給自己的孫女。

    他後悔過嗎?

    明朗走過去,問道:「老人家,請問車站的路怎麼走?」

    老頭抬頭淡漠地瞧了她一眼,然後又低頭呼嚕嚕地抽著水煙。

    「後生女,他耳朵聽不見,你問他也沒用!」隔壁屋子走出一個圍著圍裙的老婦女,走過來跟她說。

    她抬頭,看著眼前這張熟悉有陌生的臉。她已經不知道這位婦人是誰了,更不知道如何稱呼,想來不是嬸嬸就是伯母。

    「哦,是這樣啊?沒有,我想問問去車站的路!」她站起來,看著老婦女道,頓了一下,又問道:「這位老人家一直自己生活嗎?」

    「是啊,」老婦人歎了一口氣,「他兒子孫女早死,不過他兒媳婦還是每月給他寄錢,生活倒是無憂,不過年老無依著實可憐!」

    明朗曾經好恨他,但是如今再度站在他面前,恨意已經盡然消失,反倒是根深蒂固在血脈裡的親情湧了出來。

    「她的兒媳婦會回來看他嗎?」她問道。

    「每年清明,他兒媳婦都會回來拜祭,也順便來看看他,但是他不喜歡他兒媳婦,每回來,他總趕人家走。他兒媳婦是真的好啊,這不,幾年前房子失火,還是他兒媳婦給錢重建的!」老婦人歎息著說,「你是不是要去車站?沿著這條路一直走,村口處拐右,過了橋直走就是了!」

    明朗道了聲謝謝,剛要走,那老頭一下子起身拉住她的手臂,古怪地盯著她,「你是蓁蓁?」

    明朗的心突突亂跳,怔怔地看著他。

    旁邊那老婦人急忙走過來,拉開他的手,「二叔,不是蓁蓁,蓁蓁已經死了!」

    老頭彷彿聽到了她的話,雜亂的眉毛一擰,「胡說,蓁蓁沒死,這不回來了嗎?」

    「哎,該聽到的沒聽到,不該聽到的全聽了,二叔,蓁蓁已經走了,別嚇壞了人家!」老婦人歉意地對明朗道:「對不起啊,他精神有些不好,總是認錯人!」

    明朗一直看著他,喉頭哽咽,聽到老婦人的話,她急急低頭,道:「沒事,我得走了,我趕時間!」

    說完,她匆匆抬腳離開。

    身後,傳來老頭撕心裂肺的叫喊聲:「蓁蓁,你別走,你別走,爺爺錯了,爺爺不該打你……蓁蓁,你回來,爺爺一直在等著你……」

    淚水就這樣毫無預兆地落下,心也彷彿被一隻大手擭住,然後肆意搓揉,痛得她幾乎呼吸不過來。

    她逃了出去,坐在河邊,抱起雙膝靜靜地看著河面。不知道是不是她長大了,總覺得河流不如往日寬,只是水流依舊湍急。

    河邊長滿了一人高的蘆葦,遮擋住她的身子,她就這樣靜靜地坐著,不可抑止地沉浸在往事裡走不出來。

    一道怒氣沖沖的聲音自她頭頂響起,「你竟然跟蹤我?」

    她愕然抬頭,卻見張子菁正怒瞪著她,一雙眼睛通紅,像是剛哭過一樣。

    她想起剛才來的時候,就隱約看到一個女

    人站在蘆葦中,她當時並未留意,想不到竟是張子菁。

    她沒有跟張子菁吵,只是輕輕地道:「我在這裡出生的!」

    「編,繼續編,你不就是想跟蹤我拿捏我的把柄嗎?」張子菁一個字都不相信她,冷冷地嗤道。

    明朗瞧著她紅腫的眼睛,忽然想給她一個提示,「我七歲那年的一個晚上,我偷了媽媽的錢,怕被媽媽打,在這裡躲了一晚上,那一晚,我看見……」

    張子菁面容驚愕了幾秒,頓時慘白,眸光如箭落在她臉上,「你看見什麼?」

    明朗幽幽地道:「我看見一個小女孩,哭著跑過來,沖那河水喊爸爸,她一邊喊一邊走向河裡,過一會,河水就捲走了她!」

    張子菁身子顫抖起來,驚疑地看著她,「你說真的?你看見?那小女孩長什麼樣子?」

    「當時太黑,又下著大雨,我瞧不清楚。」明朗道。

    「除了喊爸爸之外,她還說了什麼?」張子菁眼裡凝著一層霧氣,彷彿隨時都能凝結成淚珠滴下。

    明朗側頭想了一下,道:「我聽得不是很清楚,好像說了什麼爸爸媽媽,你們為什麼都不要我,為什麼都不要我……爺爺每天都打我,我好痛,我好想你們……大概就是這些了,其餘的我也想不起來。」

    張子菁的眼淚一下子就衝了出來,渾身顫抖,「你當時為什麼不出去拉著她?」

    明朗笑了笑,「我當時只有七歲,你覺得一個七歲的小女孩能做什麼?」她側頭看著她,「你這麼激動做什麼?莫非,你是那小女孩的親人?你們為什麼讓她這麼晚一個人跑出來?家裡沒有人看著她嗎?」

    張子菁的臉色黯然了,她默默地退了回去,失魂落魄地坐在河邊上,明朗的角度看過去,看到她的側臉,還有在夕陽下泛著光澤的淚珠。

    她哭了?她不是說過死去的人不必再提嗎?為何要哭?時隔多年,她又為何要回到這裡?

    她走過去,張子菁抬頭,敵意地看著她。

    明朗攤攤手,「我不是跟蹤你,也沒興趣跟蹤你,再說,我好歹也是你養女的救命恩人,就算你不感激我,也沒必要對我疾言厲色!」

    「我們之間,不過是交易,別把自己抬得太高,你也不是什麼恩人!」張子菁淡淡地道。

    明朗聳聳肩,「交易?你付出了什麼?」

    「我不信你對我一點要求都沒有!」張子菁緩緩地道,「有什麼要求,你儘管提,我不會拒絕!」

    明朗笑了笑,「除了錢,你還能給我什麼?」而她,最不缺的就是錢。

    「別說得你彷彿不在乎錢似的,我告訴你,就算甄陽願意娶你,那些是他的婚前財產,你一樣也得不到!」張子菁鄙夷地道。

    「你又不是他,焉知道他不會分給我?就算他現在沒有愛上我,十年,二十年後,你保證他也不會愛上我?」明朗嗤笑。

    張子菁沒有再說話,心底卻是輕蔑的,她大概不知道甄陽是打算手術完成之後就離婚的。

    「你,真是那小女孩的媽媽?」明朗試探地問道。

    張子菁沒有說話,眸光靜靜地落在河水上,過了一會,她忽然咬牙切齒地道:「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痛恨這條河,恨之入骨,它奪走了我最愛的兩個人的生命!」

    明朗的心噗通亂跳,「最愛的兩個人?」

    張子菁側頭看著她,冷峻的眸光在她臉上巡梭,她喃喃地道:「若是當年,若是當年你能阻止那小女孩跳河,我願意用我所有的東西,包括我的生命來交換!」

    明朗急急別過頭,遏制即將衝出來的眼淚,是麼?她真的那樣重視過她?但是為何當年卻要丟下她不顧?

    如果,如果當年自己沒有走出去,那她會回來找她嗎?會接她離開這裡嗎?會一直陪著她長大嗎?

    她伸伸懶腰,裝作漫不經心地道:「哎,我也不知道當年的到底是夢還是現實,阿公說我自那一夜之後就連續發了幾日的高燒,後來聽人家說當夜真的淹死了一個小女孩。」

    她先離開,張子菁繼續坐在河邊,落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蕭瑟的風掠過,她的發尾微微揚起,有幾分寥落的味道。

    明朗哭著,忽然又笑了,不知道笑什麼,也不知道哭什麼,總之,心頭的感情複雜得像一團亂麻,理不清,也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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