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賠禮,出閣 文 / 滄海一米
九娘子接過匣子:「娘,您……」
五姨娘止住九娘子的話:「娘會很好的,娘會在佛前一直看著你的,你別害怕!去尋找自己的生活吧!」
九娘子還想多說些什麼,被五姨娘止住,五姨娘喚了夕草進來:「服侍你家姑娘回去吧,我要開始唸經了。」
夕草便將九娘子扶起來,向五姨娘行了禮,便攙著九娘子往外走去,劉媽媽依舊先留在了夏蓮苑,九娘子抱著匣子一邊走著一邊回頭去看,卻只看到那緩緩關閉的房門,似乎那一道門,就將自己的親生母親,關在了這紛紛擾擾、煩惱憂愁的塵世之外了。
走出夏蓮苑的九娘子,迎著冬日那顯得清冷的陽光,按住胸口,不由得喉頭一甜,嘴一張,一口鮮血便吐在了身前的地上,朵朵紅梅映襯著黃色的塵土,倒顯出別樣的觸目驚心來。
吐了出來,九娘子才感覺到胸中的那口悶氣散了開來,人也舒服多了,可是卻將夕草嚇壞了,哭喊道:「姑娘,姑娘,您這是怎麼了?可別嚇唬奴婢啊。」
九娘子自懷中拿了帕子拭了拭嘴角:「沒事,你別大喊大叫的,驚動了別人就不好了,你扶我慢慢回去吧。」
夕草無法,只得緊了緊九娘子身上的披風,扶了九娘子慢慢往回走著。
回到秋梧苑,九娘子就躺倒在了床上,睡了過去,夕草嚇得不輕,囑咐夕靈看著,自己想了半晌,去了大少爺的春風堂,將這事回了大少奶奶,大少奶奶也驚得不行,連聲道:「這怎麼行,還不快請大夫去,九妹妹病得如此厲害嗎?」
一會兒功夫大夫來了,大少奶奶便帶著大夫到了秋梧苑。
夕草和夕靈放下了帳幔,只露出九娘子的右手來,將手腕上的鐲子都擼到手肘,然後覆了一方帕子在九娘子的手上,這才請了大夫進來。
大夫搭了脈,細細地品了許久,又問了問夕草九娘子的日常起居飲食,然後才對屏風後邊的大少奶奶說道:「姑娘這是急火攻心,並不礙的,只是這姑娘平日裡思量過多,耗損的精神氣太多,實在是不宜再思慮過多,還請多注意些,且待我先開個方子,先吃著,若是見好便無礙了。」
大少奶奶道了謝,夕靈便帶著大夫去了外間開方子抓藥,自己親自帶了夕茉去煎藥。
送走了大夫,大少奶奶問道:「九妹妹這是怎麼了?怎的突然病得這麼厲害?」
夕草紅著眼睛告訴了大少奶奶五姨娘清修的事,大少奶奶歎了口氣:「讓九妹妹好好休養著吧,母親那裡我去回一下,等會再著人送點補品來。」
夕草道了謝,送了大少奶奶出去了。
回來看看躺在床上面色慘白的九娘子,夕草不由又開始掉下淚來,也無他法,只好和夕靈二人盡心地照顧著,這麼兩三日之後,九娘子才慢慢好了起來,喝了藥面色也才開始紅潤了起來。
九娘子病著,大太太那裡倒省了晨昏定省,每日裡十娘子也來陪著說說話,給九娘子寬寬心,只是十娘子進宮的事一定,自己也每日裡被嬤嬤們逼得甚緊,因此每次也只是匆匆一聚而已。
六娘子鋪妝這天,九娘子一大早起來換了件顏色稍微鮮艷的百蝶穿花雲錦襖,就去了六娘子的秋舒苑陪六娘子了。
曹府裡今日是一片喜氣,大紅的府綢掛滿府裡的各個角落,秋舒苑裡更甚,六娘子正一臉無奈地被按在那裡梳妝呢,大紅的錦衣,滿頭的金翠,精緻而誇張的妝容……九娘子看著鏡中的人兒,一霎那竟有些恍惚了。
六娘子見九娘子來了,便對那梳妝的婆子揮揮手:「罷了罷了,如此甚好了,別再弄了,你們先退下吧。」
那幾個全副婆子有點為難,六娘子對朝丹使了個眼色,朝丹拿了幾個鼓鼓囊囊的荷包過去給了,幾個婆子才退了下去。
六娘子這才長長的歎了口氣,將九娘子拉到窗前的軟塌上,二人並肩坐了:「九妹妹,我聽說你病了,怎麼這麼突然,是著涼了?」
九娘子點點頭:「嗯,不礙事的,已經大好了。」
六娘子恨恨地說道:「我要去看你,結果不知道被擋了多少回,真真是萬事不由自己,成親也好,成了親了,我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了,再也不用看這些個下人的眼色了。」
九娘子微微笑道:「原來六姐姐是著急了,等不及地要嫁過去了。」
六娘子「呸」了一聲,臉也紅了:「好你個小九,還敢笑話我是不是?」說罷便來撓九娘子的癢癢,九娘子吃不住,二人鬧作一團。
六娘子的奶娘常媽媽便進來勸道:「姑娘都梳化好了,可別再這麼鬧了,只怕一會兒姑爺家也得來人看呢,九娘子也該勸著你六姐姐穩重著點。」
見奶媽媽都出來說話了,二人這才止住笑鬧,九娘子有點不好意思,今兒也是個大日子,想必一會兒六娘子還有得忙的,九娘子便起身告辭,六娘子知道也不方便留,只得眼巴巴地看著九娘子離開了。
今日天氣不錯,雖然冷,卻是晴好,九娘子沒有帶丫環,上次因為大少爺的婚事,丫鬟們都被借走了,導致九娘子一人著涼生病,夕草和夕靈這次學乖了,早早就稱病了,因此也沒有被借調走。
只是夕草留在了秋梧苑看屋子,夕靈因怕九娘子冷,回去給她取手爐去了,九娘子便緊了緊身上的織錦皮毛斗篷,往園子裡逛去,順便等等夕靈。
雖然是冬季,花木都有些凋落了,但一些常青的花木還是挺蔥蘢的,九娘子一路走來,倒也有好些個早梅已經在吐著花骨朵了。
日頭曬在人的頭頂上暖烘烘的,九娘子信步走到一處籐凳處,兜了斗篷坐了下來,打算歇歇腳,帶著曬曬太陽。
抬頭看看,九娘子不禁瞇起眼睛,伸出右手擋在眼前,冬日的太陽透過九娘子的手指疏疏落落地灑下幾縷陽光到九娘子的面上,九娘子只覺眼睛酸澀,卻也並無淚意,不禁閉了眼,靠在身後的籐條上,以手遮面,發起呆來。
忽然,有個清冷的聲音在自己不遠處響起:「這裡冷,怎麼倒坐在這兒了?」
九娘子一驚,放下手,睜開眼睛,原來是披著黑色大氅的徐振祥,九娘子下意識地往四周看了看,卻不料徐振祥說道:「這裡沒有外人,我讓小廝看著了。」
九娘子聽了這話,驚詫地去看徐振祥,卻只看到徐振祥那看不出絲毫情緒的臉龐。
眼前的這個男子,就是自己以後將終身依賴的人了,九娘子不知道自己心中是個什麼感覺,一分緊張,三分害怕,五分平靜,或許還有一分期待?
九娘子在心底暗暗地告誡了自己,那個男子,他並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自己姐姐的丈夫,自己只不過是個妾而已,想到這裡,心便冷了幾分,站起身來,行禮道:「小九冒失了,先退下了。」說罷便要轉身離開。
身後卻傳來徐振祥淡淡的聲音:「你不必害怕,我只是希望你換一個地方能讓你放鬆點。」
九娘子身子一震,並沒有立即回頭,這個男子,到底在說什麼?又不禁自嘲,怎麼自己的這種小心翼翼卑微謹慎,世人都看在眼裡嗎?這麼想著,就不由得說話也尖厲了起來。
慢慢轉過身來,直視著徐振祥,緩緩地說道:「多謝大姐夫關照,只是,小九不需要別人的可憐!」
徐振祥眼底閃過一絲笑意,但卻很快就過了,九娘子並未注意到。
「不是可憐,是救贖,我也不是別人,你也不該喚我姐夫!」徐振祥還是那副表情,冷然地說道。
九娘子一愣,救贖?可笑,他以為他是誰?若不是他,若不是他的子嗣的問題,她又怎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還敢跟自己說救贖?
九娘子冷冷說道:「小九不過是個可以隨便被人丟來棄去的棋子罷了,不勞您費心了。」
徐振祥眼底多了一絲玩味,這個小九,還是這幅德行,再怎麼狼狽的情形,總還是這幅高昂著頭顱的樣子,不過,好像自己偏偏還就有點喜歡這個腔調了,徐振祥在心底想著。
「你不是棋子,更不能被隨意丟來棄去,起碼在我這裡,不是。」徐振祥的話不多,言語也簡單。但他認為,她應該能聽懂。
九娘子不願自己想得太多,還是生硬地說道:「對,到了您的府上,小九身份漲了,是貴妾!」
九娘子故意重重地說了貴和妾這兩個字,想必這人應該也能聽懂吧。
這下,徐振祥心裡稍稍有點惱火了,這女子,怎麼回事?為什麼非要曲解自己的意思,明明自己都已經表態了,這女子還是像個刺蝟一樣,豎起全身的刺來防備著?
看著徐振祥的面上終於有了一絲波動,顯然那人有些個生氣了,九娘子心裡不禁又有些個失望,到底這世上的男子還是一樣,一樣將女子踩在腳底下,施捨你時,你就必須擺出感恩的姿態來。
九娘子臉上的瞭然的神情更加激怒了徐振祥,在九娘子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徐振祥已經大踏步地到了自己身前,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九娘子大驚的同時,徐振祥也有點驚住了,不禁皺眉,這個女子怎的如此單瘦?自己的手掌之下的手腕竟如此細弱?不過,入手滑膩,雖然瘦,但卻有種柔若無骨的感覺。
九娘子則是惱怒不已,雖然自己與這眼前人定了親事,但自己此刻好歹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他怎麼能如此放肆?
用力也無法掙脫的情況之下,九娘子便抬腳狠狠地踩在了徐振祥的黑色靴子上,本以為會脫開轄制,誰知道那徐振祥卻無半點反應,手上的動作也未有半分的鬆懈。
「你!」九娘子氣極,也說不出話來了。
「你怎麼能這麼輕視自己?」徐振祥將九娘子拽到自己胸前,逼視著這個小小的人兒。
斜長入鬢的修眉,長而微微上挑的鳳眼,還有那如黑耀石一般晶璀的眸子,因為生氣而表情生動的如玉的臉龐,徐振祥看著眼前的九娘子,一時竟有了剎那的微醺。
「記住,你就是你,不可替代,而且,你是我的了!」說罷,不待九娘子有何反應,一串冰涼的東西便從徐振祥的手裡滑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九娘子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老糯米種飄綠的翡翠手鐲,看那質地細膩溫潤,色澤飽滿,水頭十足,便知道是好東西,想要去擼下來,卻被徐振祥攔住:「我拿了你的珍珠手串,這個就當時賠給你的,你若不要,砸掉就是。」
九娘子愣住,自己的珍珠手串,才回想起來,那日在永安侯府,被徐振祥不小心擼掉的,自己後來都忘了,沒想到他還記得。
「這可以算是定情之物嗎?」徐振祥拋下這樣一句話,鬆開九娘子的手,大踏步地離開了。
剩下九娘子呆呆地站在原地,要不是自己手上還套著那個鐲子,她還真以為自己是做了個夢呢。
撫著自己剛才被徐振祥抓得生疼的手腕,九娘子不由對未來的侯府的生活又多了幾分擔心。
回到秋梧苑,九娘子嘗試著想將鐲子取下來,卻發現這鐲子彷彿量身定做一般,竟牢牢地卡住手腕,用盡辦法也取不下來,九娘子不禁有點洩氣,反正掩在袖子裡,一般人也看不到,九娘子就懶得理了。
十一月初八那一日,六娘子出閣,曹府再度披紅,闔府上下喜氣洋洋,賓客如雲,六娘子著大紅嫁衣在堂前聆聽了大老爺和大太太的庭訓,由大少爺曹言宸背著上了花轎,因為不能超了鎮北侯世子娶親的先例,大太太準備的一百二十台嫁妝縮為六十四抬,份量卻是不減,直壓得抬嫁妝的挑夫脊背生疼,當然賞錢也是格外的多的。
九娘子同幾個姐妹在六娘子閨房裡最後送別了六娘子,不管平日裡幾人如何鬧矛盾,此刻卻都是真心的難捨,尤其是九娘子,因為知道六娘子的心事,心中更是希望六娘子能真正地幸福。
鎮北侯次子楊光高頭大馬,大紅的喜服襯得整個人更加的清朗非凡,迎親的路上不知道迷倒了多少京城女子。
楊廣的心裡也是既高興又忐忑,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馬上就要將那九天玄女迎娶回家,以後的人生都有那個女子的相伴,他整個人就立馬精神起來,恨不得馬上走完這段迎親之路才好。
直到新娘子上了花轎,跟在了自己的後邊,楊廣都還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拜了堂,被送入到了洞房,在旁人起哄的笑聲中,楊廣掀開了新娘子的蓋頭,果真,一個美人兒端坐在那兒。
美則美矣,可是,有什麼地方卻不對勁,洞房裡大紅的佈置,影影綽綽的旁人的讚歎笑聲,朦朧的燈火,這一切都讓楊光覺得如此的不真實,他甚至笑了起來,擦了擦眼睛,再仔細看去,是個美人兒,但是,為什麼,沒人能告訴他,他的九天玄女哪去了呢?
楊廣愣在那裡,旁邊的全福太太和服侍的人還以為他高興的傻了,都善意地笑著,指揮著幫襯著,楊廣於是在眾人的幫襯之下,恍惚地喝了合巹酒,坐了床,結了發,又恍恍惚惚地被人帶出了新房,送到了前廳,還來不及反應,又被一輪又一輪的人灌著酒,直灌得他腦袋生疼。
直到北靜王爺來敬酒時,他才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他拉住北靜王爺的衣袖:「王爺,我是在做夢嗎?我今兒成親,新娘子是曹府的六娘子?」
楊光的話顛三倒四,別人不明白還以為楊廣高興得喝多了,北靜王爺卻是完全聽懂了,一副同情的眼光看著楊廣,拍拍他的肩膀:「楊兄第,你……你今日大喜,還是忘了那玄女吧。」
北靜王爺的話也是道三不著兩的,旁人一樣聽不懂,但同樣的,楊廣卻聽懂了,剛才還因為喝酒而通紅的臉龐立刻灰白了起來,半晌沒有說出話來,手裡的紅色並蒂花酒杯都能被他捏碎。
還是北靜王爺從他手中抽走了酒杯,歎了口氣道:「那玄女,你就當她回天庭去了吧,你,也不容易,就這樣吧。」這話說出來,雖是勸楊廣的,但北靜王爺卻覺得自己的嘴裡心裡也滿是苦澀,那苦澀,似乎是已經濃得化不開,融到酒精中,流入到血液裡了。
楊廣心裡的某個地方感覺到了鈍鈍的疼痛,他腦子了混沌一片,大廳裡熱鬧喜氣的氣氛,絡繹不絕的恭喜聲,來來往往的酒杯的碰撞,讓他有些個受不住,他便舉步往外走去,眾人也不攔他,還以為他喝多了,出去吐了。只有北靜王爺,也放下了酒杯,跟了出去。
到了外邊的楊廣,使勁呼吸著冬夜裡冷冽的空氣,直到將自己的胸腔全部塞滿才作罷,這樣的冷冽之感,讓他有了片刻的清醒,站在大廳後面陰影裡的楊廣,回憶起事情的發生……
那日,北靜王府的楓樹林,彎腰拾起自己射落的鴿子的女子,談論箭法的女子,污了衣裙的狼狽女子……明明就是曹府的姑娘啊,哪裡出錯了?
母親提起婚事時,明明也告訴自己,迎娶的是曹府的嫡姑娘六娘子啊……等等,腦袋裡突然有個什麼念頭劃過,楊廣迅速地反應過來,嫡女,六娘子?
那個玄女也承認自己是曹府的姑娘,可是並沒有說是嫡女,據母親說,曹府的待嫁的嫡女就是六娘子,難道是個庶女?
可是,那女子的氣度哪裡像是個庶女呢?楊廣自己就有庶妹,他是見過自己家的庶女們是怎樣的畏縮怯懦的,哪裡能有那樣的氣度呢?
楊廣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然而又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痛苦地抓了自己的腦袋,靠坐在了長廊的圍椅上。
身後,一雙有力的手拍了拍楊廣的肩膀,楊廣回頭去看,原來是跟著出來的北靜王爺。
楊廣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問道:「王爺,你明白我的意思的,那日,你說你大概知道了我說的玄女是誰,當時,我一時糊塗,竟也沒問清楚,她到底是誰?」
北靜王爺看著楊廣的樣子,歎了口氣:「你不過就是見了那麼一面而已,哪裡就情深至此了,楊兄第,你就當是做了個夢好了。」
楊廣搖搖頭:「不,你們都當我年輕,不懂,以為我只是一時新鮮,好奇而已,但其實,我最相信的就是那第一眼的感覺,她已經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之中,很難再抹去了。」
北靜王爺眼神幽深地看了看楊廣,確定他不是開玩笑,是很認真很嚴肅,歎道:「我不得不承認,她就是有這個本事,讓見過她一面的人能記住她,實在是與眾不同啊。」
楊廣大喜,抓住北靜王爺的袖子:「王爺您這麼說,就是知道她是誰了,快告訴我,她是誰?」
北靜王爺輕輕拉開自己的袖子,認真地看著楊廣,一字一句地說道:「她是你的姨妹,你的夫人曹府的六娘子的庶妹,九娘子謹娘。」
楊廣像聽不懂這句話似的,反覆念叨著:「六娘子的庶妹,九娘子?謹娘?我的姨妹?」
北靜王爺點點頭,同情地看著楊廣:「也難怪你會弄錯,那女子,實在是難以叫人把她和庶女聯繫到一起。」
北靜王爺這麼說著,彷彿眼前就出現了那個女子極度倔強、自尊,又有些許自卑冷然的如星雙眼,那個有著一雙極美的鳳眼的女子,那個再狼狽也會高昂著頭顱的女子,那個讓自己恨得牙癢癢又無法放下的女子,那個從自己手中溜走,讓自己遺憾了這許久,說不定會遺憾終身的女子……
楊廣卻是完全清醒了,彷彿頭腦中的混沌突然一下子頓開了一般,整個人立馬清明起來,也才痛徹心扉的認識到,自己犯下了一個會自己抱憾終身的錯誤!
楊廣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大廳,也不知道自己灌了多少酒,還是被人灌了多少酒,更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的新房,只知道自己醒過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而他的新娘,六娘子,此刻正坐在妝台前,妝扮完畢,聽見他起身的動靜,轉過身來,淡淡的看著他:「夫君可是要起身了?」
楊廣看著眼前的這個妝扮華貴的美人,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得唔了一聲,下床來快步進了淨房。
六娘子看著自己的夫君,嘴角揚起一絲苦澀的笑意,自己本來已經死心,既然已經被自己的父親當作是棋子一般,自己也沒必要那麼執著了,但新婚夜要與這個陌生男子共睡一床還是讓她很是頭疼了一番。
幸虧楊廣回來時,已經是喝得人事不知了,倒頭就睡,也讓她長長地鬆了口氣,不用那麼尷尬,但是以後怎麼辦呢?
這夫妻二人都像是躲著對方一樣,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兩天,連楊夫人也看出來了,這日,二人跟楊夫人請過安之後,楊夫人將楊廣單獨留了下來。
楊廣垂著頭,不說話,楊夫人冷眼看過去,輕聲問道:「你這孩子,這麼大了,怎麼還這麼不懂事?」
楊廣抬頭看了一眼楊夫人:「母親,兒子我……」
楊夫人止住楊廣的話:「還不圓房?你要別人看笑話嗎?」
楊廣的臉登時就紅了:「母親,您……」
楊夫人嗔道:「有什麼害羞的?趕快給娘生個金孫是正經的。」
楊廣坐不住了,起身便要走,想了想又回身問道:「母親,兒子想問一句,曹府的九娘子定親了嗎?」
楊夫人剛才還很溫和的臉立馬拉了下來:「什麼九娘子,那是你的姨妹,惦記人家作什麼,聽說已經是預備給永安侯爺作妾的。」
楊廣一下子就愣住了:「什麼?作妾?給永安侯爺?那不是大姐夫嗎?」
楊夫人皺眉道:「那也不與你相干,問這些作什麼?還不快回房去陪陪你娘子。」
楊廣卻像是丟了神一般,神情恍惚地出去了。
三朝回門,楊廣同六娘子都是衣著光鮮,看上去倒也是鸞鳳和鳴,氣氛融洽的。
大太太高興地直抹眼淚,楊廣拜見了大太太之後,便隨同大少爺去了大老爺的外書房說話,大太太帶著幾個姑娘與六娘子在暖閣裡說話。
大太太見六娘子面色如常,雖然大紅的衣裳華美無比,但臉上卻沒有太多的喜氣和為人婦的那種羞澀之感,心下稍覺詫異,但看到六娘子同姐妹說話的那高興勁兒,又覺得自己好像多心了,便按下不說。
「嫻娘,楊廣待你可好?婆母待你可好?」大太太還是禁不住地問道。
六娘子正想同九娘子說說私房話呢,聽見大太太如此問,便敷衍地答道:「好,都好。」
大太太哪裡會覺得滿意,還想多問呢,被六娘子打斷:「娘,我好不容易才回來這麼一趟,想同姐妹們好好說說話,娘,您就先別問了,好嗎?」
見她說得委屈,大太太哪裡還敢問了,連忙應聲道:「好的,好的,你們姐妹們說說私房話,娘去廚房裡打點一下酒席。」
大太太說著便起身,扶了顧媽媽出去了,六娘子這才轉過頭來跟幾個妹妹說起話來。
七娘子八娘子滿是艷羨的神情看著六娘子身上頭上腕上的衣裳配飾,十娘子則不停地追問鎮北侯府大嗎好玩嗎之類的問題,只有九娘子,坐在稍遠一點的炕上,含笑看著被幾個妹妹問得都快要瘋了的六娘子。
「好了,好了,別再問了,等你們嫁出去就都知道了,現在,我累了,要同九妹妹去走走了,你們且散了吧,冬梅那裡有我給你準備的禮物,你們自己去拿吧。」說罷便起身,一把扯起九娘子,二人往外走去。
「唉,這是去哪呢?話也不說就拉著人走。」九娘子抱怨道。
「以後想回來都是不能的了,讓你陪我回去看看我的秋舒苑,你怎麼還這麼推搪呢,真是掃興。」六娘子嗔道。
九娘子見她的語氣裡頗有幾分惆悵之意,便趕忙歉意地說道:「是我少慮了,六姐姐既是想去,小九便陪你一起吧,順便從園子裡去逛逛。」
六娘子這才重又高興起來,挽著九娘子的胳膊,二人往院子裡走去,二人的丫鬟在後邊遠遠地跟著。
進了園子,六娘子便卸下了人前那副高貴假意的笑容,歎氣說道:「真累啊,要是能不用成婚,永遠住在這園子裡該多好,永遠地與你們都守在一起。」
九娘子聽這話裡有著深深的無奈和挫敗之感,心下便知道六娘子肯定是還未將往事放下,輕聲問道:「六姐姐,難道六姐夫待你不好嗎?」
六娘子自嘲地笑了下:「他?他待我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不過都無所謂,能這樣互相不搭理地過一輩子也挺好的。」
九娘子詫異:「什麼叫互相不搭理?」
六娘子卻不願再說這個話題:「別說這個了,你快告訴我,你真的心甘情願地去和大姐姐共侍一夫嗎?」
九娘子倒沒想到六娘子這麼快將話題轉移到了自己的身上,無奈地說道:「不是心甘情願,那又怎樣?還不是一樣要去的嗎?」
六娘子咬牙說道:「大姐姐那樣伶俐的一個人,為什麼也要做這樣的事情,這世上的男子當真是可惡,為什麼男子要三妻四妾的呢?」
九娘子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附和著六娘子歎氣。
二人一時之間情緒都有點低落,慢慢往前走著。冬日的園子顯得有些蕭索,二人腳底下踩著枯葉的聲音也好像被傳得很遠很遠一樣。
秋舒苑裡除了以前六娘子用過的傢俱還在,其他的都已經空了,要麼被六娘子帶走了,要麼被大太太派人都收了起來,因此,比往日顯得格外的空曠,整個秋舒苑也只留了兩個婆子守著,六娘子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看了過去,間或還拿出帕子揩揩眼角,半晌才笑著對九娘子說道:「看到沒有,這就已經人走茶涼了,再過些日子,估計這裡就該換別的主人了。」
九娘子見六娘子感傷,便連忙勸道:「六姐姐這是怎麼了?往日裡姐姐不是最最豪爽不過的嗎?雖然這裡現在是空了些,但在那鎮北侯府,姐姐不是又有了自己新的家了嗎?」
「家?」六娘子苦笑著反問道,隨即又搖頭:「不,那不是你的家,是夫家!」
九娘子看著眼前的六娘子,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有這種感覺,自從嫁人之後,六娘子彷彿一下子成熟了很多,也有了很多以前並不會有的心事,遇事也比以前傷感多了。她還是懷念以前那個沒心沒肺,大大咧咧、高傲自信的六娘子。
回到春熹堂,大太太一臉關切地問道:「怎麼不歇歇,還到處跑,要不要到母親床上去躺會子?」
六娘子搖搖頭,大太太又對九娘子說道:「也累了你這半日了,你先去歇著吧。」
九娘子知道大太太這時要支開自己同六娘子說私房話呢,便點點頭,退了出去,六娘子無奈地看著大太太:「娘,您又想說什麼啊?」
大太太一臉慈愛地點了點六娘子的額頭:「你這沒良心的孩子!娘問你,」說罷便將嘴湊到六娘子耳邊輕聲問了幾句。
之間六娘子的臉迅速地紅了,連耳朵根子都紅了:「娘,您別問了,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他不碰我,我也懶怠去管他,這樣多省心!」
六娘子話剛說完,大太太就恨得狠狠敲了六娘子頭上一記:「你這糊塗孩子,你成親前一晚,娘怎麼跟你說的,再這樣下去,那鎮北侯府的人能待見你嗎?」
六娘子還強嘴說道:「要他們待見作什麼?我也不稀罕!」
大太太簡直是要哭出來,跌坐在榻上:「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不省心的東西喲,乾脆閉了眼倒也罷了,一個二個的還讓不讓你娘我活了?」
六娘子見大太太真的是氣著了,這才不再說話,只低了頭,也紅了眼圈。
看見六娘子那副樣子,大太太又於心不忍,自己又心軟地勸道:「好孩子,聽娘的話,好好的同姑爺早點圓房,早日有個一兒半女的,你在侯府的地位也就穩了,娘也就放心了。要不然,姑爺遲早還是要去邊關的,到時候,你又不能跟著去,若是沒有個兒女在身邊,你在侯府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大太太說的懇切,六娘子自己也有些微的觸動:「娘,您放心,女兒知道的。實在不行,大不了再和離唄。」
大太太還以為說動了六娘子呢,沒想到六娘子越說越不像話,連和離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忍不住便抬起手想要打六娘子,到底那手也沒打下去,只輕輕地拍在六娘子背上:「你這孩子,當真要逼死我嗎?你瞧瞧你說的都是些什麼,叫你父親知道,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六娘子的火氣也上來了:「打斷就打斷,反正父親女兒多了,再挑一個送去作妾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