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百三十五章 海天之間 文 / 國三無殤
雲嵐宗位於幽深的雲嵐谷之中，長長的山路曲曲折折蜿蜒而上，路的盡頭便是雲嵐宗所在地。
長長的一段路程裡，不時傳來小白興奮的歡快大叫，這個少女對未知的世界充滿好奇，在暗雲眾人眼裡平淡無奇的事物總能夠被小白髮掘出別樣趣味，與其說她有一雙神奇的眼睛，倒不如說美麗的世界在她的目光中呈現出最真實的姿態。
相反，青帝是這一路上最安靜的人。他的步子踏在五年前那個倔強少年踩下的腳印上。他的眼睛裡一直出現那個少年的背影，不顧一切地往前奔跑，完全沒有想過一個屹立數百年的家族隨時可以將他年輕的生命毀滅。少年的心裡有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焚滅所有恐懼的思緒。
五年後，當他滿頭白髮重行這一段路，當初飛逝的風景彷彿粘滯在目光之中不肯退去。腳步越走越沉，像是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扯住了他的步伐，除了五年時光的相隔肯定還有一些別的什麼。曾經，他就像一柄猛刺出去的利劍，直直插進這一片濃霧迷濛的大地上。如今，這一柄劍已經入鞘，泯去了鋒芒，化作江河之上隨波逐流的一株浮木。
越是渴望相見，越是害怕相見。
「嘿，到了！」小白的一聲歡快呼聲喚醒了沉溺往事的青帝。
抬起頭便看到半壁斷崖之上刻著「雲嵐宗」三個大字，霧氣飄搖不定如同水紋般來回撫擦著早已蒼老的筆跡。
青帝突然感到視野內一片淡淡的朦朧，似乎霧氣偷偷潛入他的眼睛裡。曾經想像過很多遍的情景終於真實而清晰地出現在他面前。
雲嵐宗門人已經向宗主通傳，青帝一行人在會客大廳中安靜等候。不多時，大廳外傳來一聲蒼老的喊聲：「我以為是誰來了，原來是你這臭小子，你不怕我雲嵐宗把你剁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懷抱嬰兒的老者緩緩走來。老者頭髮全白，臉上堆滿皺紋，看起來步履尚算穩健，但是他眼窩深陷眼珠渾濁，看起來精神並不好。
「夢莊爺爺好。」青帝站起身，向著老者欠身鞠躬。
來人正是雲嵐宗宗主夢莊老人。
「哼，臭小子！」夢莊走進大廳中瞪了青帝一眼，又冷哼一聲，在一行眾人面前絲毫不給青帝情面。
青帝無奈一笑，也不敢出言頂撞。
「怎麼，不躲了，親自回來請罪？還是學有所成，回來找老頭算賬來了？你信不信本宗主親自出手把你這混蛋小子給生生剁了？！」夢莊瞥了青帝一眼，言語上儘是譏諷之意。
「嘿，你這老頭，堂堂劍神宗少宗主青帝少爺親自到你們這破地方拜訪，你怎麼給臉不要臉，一來就出口傷人？」眼看青帝受辱，綠野怒意氾濫忍不住向老人罵道。
「綠野，別胡鬧！」青帝低喝一聲止住綠野，青帝再一次向夢莊宗主欠身行禮：「夢莊爺爺，以前是我不懂事，多有得罪，這一次我是專門登門賠罪來的。」
老人冷哼一聲剛要說話，懷中的嬰兒哇一聲大哭起來，老人本來繃緊的一張臉馬上堆起疼愛的笑意：「沁沁餓了是吧，太爺爺去給我們沁沁找好吃的。」柔聲細語之下哄了一會，嬰兒的啼哭漸漸止住，老人這才淡淡瞥了青帝一眼：「想必你來這裡也不會是為了我一個糟老頭，你肯定是來找夢櫻的吧。夢櫻出門了，兩天後才回來。願意的話你就在這裡等她，不願意的話可隨時離開。」說罷也不再理會青帝，哼著小曲走開了。
「青帝少爺，這不像你的處事風格啊，不就是一個老頭嘛，幹嘛對他這麼低聲下氣？」綠野望著夢莊老人的背影撇著嘴巴說道。
「要是換了五年前，我確實不會跟他這般客氣，可是現在……他已經老了。」
青帝心中一陣酸楚，那是對遲暮英雄深深的歎息。五年之前，他站在夢莊面前怕得雙腿發抖，那個強大的紅王武者目光銳利如劍鋒，看得他心中發寒。如今，就像他爺爺劍神青鳳所說的一樣，一個普通的大漢足以擊倒虛弱的夢莊老人。
不知道再過十年二十年自己的爺爺會不會也會變成這個樣子，只是，那樣的情景自己也看不到了。至少，現在的夢莊老人心有寄托，他的臉上還堆滿慈愛的笑意。而自己的爺爺，到時候會不會只會終日借酒消愁？
當青帝收回目光之際，不經意看見小白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那一雙明亮的眼睛藏著一絲陌生的深邃。
如同夢莊老人所言，夢櫻要兩天後才回雲嵐宗，於是青帝一行人便在雲嵐宗住下了。至於綠野對夢櫻的疑問，青帝一言以蔽之：那是一個曾經親如姐弟的朋友。
雲嵐宗的霧氣時濃時淡，並不容易看到遠方的美景。暗雲和魔瞳因為有過心理陰影的關係，他們一直以來都對霧之國沒有太多好感，連日來心情一直有點壓抑。這一行人之中，最開心的還是向來沒心沒肺的搗蛋大王小白。雲嵐宗之中種植著很多漂亮的花卉，還有很多雅致的園林。小白經常拖著冰神和月玲到處遊玩，冰神這段時間心情一直不是很好，也不介意跟著胡鬧的小白遊歷山林抒發抑鬱；而踏入霧之國之後不久，侍女月玲便摘下了她那白色的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副秀麗的容顏。笑容很少在月玲的臉上出現，一股淡淡的愁緒如同霧之國的濃霧一樣長久籠罩在她的臉上，也讓人感覺這個年輕的少女給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滄桑感。
綠野好不容易跟青帝確立了關係，常常粘著青帝，要青帝帶她到處遊玩。來到雲嵐宗之後，青帝變得更加沉默。綠野常常拉著他手，在他身旁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說著自己兩年來各種經歷，還有從前兩人一些難忘的趣事。很多時候青帝只是安靜地聽，當綠野望向他的時候報以微微一笑。偶爾濃霧深處傳來小白大聲的嬉笑聲，青帝的目光會不由自主地往小白的笑聲方向望去，心裡掠過一絲莫名其妙的恍然。
兩天後，雲嵐宗的霧氣突然散了，暖暖的陽光重新照亮這個神秘的國度。他們都知道，滿月時分要來臨了。
當天傍晚，夢櫻終於回來了。
遠遠地，青帝就看見高大的駿馬馱著一個衣飾華美的少婦向雲嵐宗走來。雖然服飾精緻，但那套裝束還是武者的打扮。她不是孤身一人，並排而行的還有一個陌生的男人。在他們身後還有幾十個護送的雲嵐宗門人。一路上少婦對那個男人指指點點罵罵咧咧，而那個男人由始至終並沒有怎麼反駁，反而偶爾露出溫和的笑容，搔著後腦勺一臉不好意思，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請求別人原諒一般。
想必這個男人就是夢櫻現在的夫君了，而他並不是五年前帶走夢櫻的男人。
當著一行人踏入雲嵐宗之際，一道慵懶的聲音傳到少婦耳中：「夢櫻，我來看你了。」
少婦循聲望去，看到坐在遠處大樹上的那道人影。她先是疑惑地皺起眉頭思索，接著眼睛猛地一亮，大聲喊道：「青帝！」駿馬一聲嘶叫，載著她向那道人影奔去。
五年了，青帝終於見到想念了五年的女子。
只是相聚的過程很平淡，平淡得讓人懷疑面前的女子寄托著青帝五年日夜思念的深情。
原本青帝也以為相見一刻自己的內心會很激動，到最後他才發現，他想見的人已經永遠見不著。還是那樣的音容笑貌，但是眼前的夢櫻已經不是記憶中的女子，她們就像毫不相關的兩個人，只不過她們容貌相似罷了。
原來有些東西一旦錯失了便永遠也找不回來。
青帝還是以從前那副懶洋洋的樣子跟夢櫻說著家常，漫無邊際的閒談沒持續多久。夢櫻見天色漸暗，便吩咐門人準備晚宴，叫青帝喊上隨行的暗雲眾人到宴廳吃晚飯。
席間他們又聊了很多，只是談了什麼內容青帝已經忘了。
青帝坐在廂房屋頂的一片月光之中，難得地，綠野大度地沒有黏上青帝，讓他一個人靜靜喝酒。
這樣的相聚確實跟想像中相去甚遠，只不過作為這一程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該見的人已經見過，該說的話已經說了，不該說的就爛在心裡。平淡話別，不留一絲矯情的惆悵留戀，走得徹底乾淨，似乎這樣的結果也不錯。
「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喝悶酒？」
一道身影斜斜地掠了上來，來人正是夢櫻，夢櫻手中提著兩壺酒，見青帝身旁空著幾個酒瓶，又是打趣一笑：「幾年不見，酒量進步了不少嘛，看來在喝酒方面我也不是你的對手了。」
夢櫻在青帝身旁坐下，仰著頭將壺中美酒緩緩倒入喉嚨，「痛快，果然還得這樣喝酒才有味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的味道拉近了回憶的距離，青帝和夢櫻都感覺此刻的相處比之前的客套漫談更輕鬆自如。他們也沒有說太多的話，無意義的對話已經說得夠多，倒不如安靜回憶。
不多時，青帝和夢櫻的酒都喝完了。夢櫻的臉龐變得一片緋紅，眼神裡已經透出幾分醉意。青帝看著夢櫻的眼神也變了，似乎這樣的夢櫻才是他魂牽夢繞的女子，那個思念多年的姑娘喜愛在月夜與他相伴鬥酒。
「有點像五年前那個夜晚呢。」夢櫻側過頭望著青帝，微醺的眼神裡透出一絲挑逗的味道。青帝怦然一動，又回想起當年那夜的點點滴滴。他想起了那股至今難忘的年少躁動，也想起了那時候的豪言壯語。
他默不作聲，低著頭靜靜望著一臉醉意的夢櫻。
雪白的頭髮隨風飄動，曾經熾熱的眼神經過歲月的洗練已變得冷靜漠然，內心裡他清楚地知道：無論情景多麼相像，那終究是回不去的從前。
然而，他終是忍不住問了設想了多年的問題。
「夢櫻，現在的我帥嗎？」
「帥，比我所見過的所有男人都帥。」夢櫻嬉笑道。
「帥得足以娶你嗎？」
「……足以，足以，已經遠遠超過了！」
夢櫻忽然咯咯大笑，笑得臉龐濕漉漉一片。她想不到當初她的一句謊言竟被他銘記至今。彷彿無意之間她踩上了多年前隨意丟棄的利劍，把自己傷得鮮血淋漓。
「對不起……青帝，真的很對不起！」
「足夠了，有你這句話就夠了……」青帝喜極而泣。到了這一刻，他多年的堅持終於獲得了認可，曾經為此所受過的所有委屈都化作頂天立地的力量。
過了好久，兩人才從各自的哭泣之中平復過來。
夢櫻撲哧一笑自嘲道：「現在你帥得足以娶我了，只是我卻不能嫁給你。一來，你回來晚了；二來，現在的我已經配不上你了……」
夢櫻輕輕舒了一口氣，抬頭望著半空中皎潔如鏡的圓月，臉上流露出輕鬆的笑意：「還記得當年我們在屋頂上探討過人生的目標嗎？」
「記得。那時候你跟我說，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就像是天上的星辰，就算發出的光芒再微弱，它也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只要人們抬頭仰望總能看見它們的亮光；另一種就像是大海裡的水珠，隨波逐流，也無法辨認。」
「再說一次，大聲說出我們當時的豪言壯語！」
「我願化身璀璨星辰，在海與天之間留下永恆！」
青帝扯開嗓門朝著天上明月大喊道，這一臉認真的表情，這一腔情懷氣魄，骨子裡的他依舊是當年的熱血少年。
「青帝，你看。」夢櫻指著透澈的夜空，「你就是天空中的一顆星辰，雖然現在你發出的光芒還不夠明亮，但終有一天你會是其中最亮的一顆星。」
夢櫻又指向遙遠天邊波光粼粼的大江，「而現在的我已經變成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水。」
夢櫻轉過頭望向青帝，「你明白不？我們的人生已經走上不同的道路了……」
夢櫻雙手指著天：「你的人生，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