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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 ——正邪集 一身 文 / 弘毅知難

    弘毅就等著覺羅郎球把「歷史人物」張俊的種種不堪趕緊說完,他自己還是自顧自要講完那個有關張俊的故事,進而去引述出來鄭芝龍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

    果然,郎球說完「宋亡金興實屬天意」之後意猶未盡,接著說道:

    「至於張俊其人,實乃無才無德之輩。張俊出身盜匪,其治下兵勇號稱『自在軍』,見之史冊的縱暴擄掠數不勝數。就連他自己的兵士都說張俊『工於經商,而拙於用兵』。雖然幾次僥倖羈縻了金軍,但位列什麼『南宋四大名將』,名不副實。戴大人,你飽讀詩書,不知郎球所言有差否?」郎球說到這裡,滿臣紛紛竊笑,以示贊同。

    戴明說卻不知道小貝勒爺到底是何意,所以沒有貿然作答,只是一句「慚愧」,就陪著所有漢臣一起繼續尷尬。郎球見自己的搭檔默不作聲,也不再理會,繼續說道:

    「更有甚者,張俊依附秦檜,陷害岳飛,甚為不齒。奴才也是聽范承謨說起過,前明曾於杭州立岳王廟,鑄秦檜、王氏、萬俟契、張俊等四人跪像於岳飛像前,卻時常被民人唾棄破壞!」

    弘毅聞聽郎球此言,一時有些驚訝:看來你們滿洲對抗金名將岳飛還是有所贊同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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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滿洲貴胄有此觀點也不奇怪。縱觀歷史,自岳飛風波亭遇害至今,無論是宋明清歷代官方,還是百姓有關他的討論、評價就從來沒有停止過。而這一過程中,岳飛的形象也起起伏伏,一再地發生著變化,並且依附於他身上的故事也越來越離譜,甚至慢慢脫離了本來的面目。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歷史「消費」了岳飛。

    岳飛死後,有關他的是是非非是南宋朝臣們十分忌諱的一個話題。因此不但當時官方獻少有記錄。就是與岳飛熟識者也絕口不談論隻言片語。這樣一來隨著時間的流逝,當時的親歷者們日漸凋零,岳飛事跡也就逐漸變得湮沒無聞。

    直到岳飛死後二十年,也就是南宋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這一年宋高宗退位,其早年過繼來的兒子趙慎做了皇帝。這位孝宗皇帝一心要恢復祖宗基業,收復被金人擄掠的北方領土,遂決定為岳飛「正正名」,這樣岳飛一下子就成了大宋武將之楷模。

    但問題隨之而來。經多年封鎖,此時有關岳飛的信息已極度缺乏,這樣岳飛第三子岳霖就承擔起了整理與其父岳飛相關獻史料的工作。然而事不湊巧。岳霖剛進行一半就告病亡,於是岳飛孫子岳珂又接過此項任務。「大訪造軼之,博觀建炎、紹興以來紀述之事,下及野老所傳,故吏所錄,一語涉其事則筆之於冊,積日累月,博取而精核之……蓋五年而僅成一書」。這就是我們現在仍能看到的有關反映岳飛事跡最全面的《鄂國金佗粹編》。當然。這本書中材料由於多非一手,且出於祖孫情節,誇大之處在所難免。

    又過了近一百八十年,也就是元朝至正三年(1343年),此時宋朝已經滅亡,繼之而起的元朝也已經到了末世。元朝政府為聚攏人心,打算編修宋、遼、金三史,但史臣們寫到岳飛傳時才發現除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等獻對岳飛有些記載外,其他獻中已經很少了。於是為求省事。他們乾脆就將《鄂國金佗粹編》中的材料大段抄錄進去,並巧加發揮。這樣,一部《宋史.岳飛傳》就形成了,然而此時《宋史》中的岳飛事跡早已是面目全非。

    客觀地說,蒙古人對待岳飛還是不錯的。為了安撫江南漢人,不僅沒有廢止南宋朝廷對岳飛的封號,而且「降命敕封並如宋,止加保義二字」。就連「墳漸傾圮」的岳飛墓也撥款修葺一番。官方對岳飛的評價,也遠高於宋廷,謂「西漢而下,若韓(信)、彭(越)、絳(周勃)、灌(嬰)之將,代不乏人,求其武全器,仁智並施如宋岳飛者,一代豈多見哉。」

    到了明朝,外有異族入侵之虞,內有流寇作亂之患。特別是明中後期,朝中奸黨宦官橫行,明王朝處於風雨飄搖的動盪局勢中,歷史彷彿是宋朝的再次重演。於是,前朝人物岳飛成了最好的反思歷史,寄托衷腸哀思的載體。無論是在官方話語還是在民間視野中,岳飛都一再地被提起,並且地位被再度拔高。如洪武九年(1376年),明太祖朱元璋下詔將岳飛列為歷代三十七名臣之一,「從祀歷代王廟,配宋太祖享」。景泰五年(1454年),武功伯徐有貞創岳飛廟於湯陰故土,景泰帝御題為「精忠之廟」。至明神宗萬曆四十三年(1615年),政府甚至將岳飛置於神的地位,加封其為「三界靖魔大帝」。

    當時,皇帝的加封詔書是這麼寫的:「咨爾宋忠臣岳飛,精忠貫日,大孝昭天,憤洩靖康之恥,誓清朔漠之師,原職宋忠武穆岳鄂王,茲特封爾為三界靖魔大帝」。這時的岳飛儼然已成為朱明王朝的精神圖騰,開始扮演起一種家族守護神的角色。

    明朝滅亡後,當年岳飛拚死抵抗的金人後代又建立了清朝。因此,清朝對待岳飛的態度就不如元、明時期那樣灑脫,變得極為複雜。清廷一方面希望繼續借岳飛來宣揚忠順,感化漢人;另一方面又不願意看到這個打過自己老祖宗的人被頂禮膜拜。於是到了雍正四年(1726年),雍正皇帝下令將岳飛移出供奉了幾百年的武廟,追封漢將關羽三代,在全國普建關帝廟,想借關羽之名,將漢人對岳飛的尊崇全部轉移出去。這樣一來,岳飛地位自然大跌,各地武廟多為關羽獨佔。而在此後清朝的官方評價體系裡,岳飛則被僅僅定型在一個「精忠」的框架裡,成了「精忠岳飛」。

    不過此時尚在順治朝,岳飛還「有幸」繼續被供奉在武廟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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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毅在愣神想岳飛的時候,皇帝福臨還以為小兒子是被郎球反駁了「南宋四大名將」的說法而一時語塞了。趕緊趁這個功夫簡單評論一句。算是給玄燁留個面子,也好把

    把會議話題引回正途:

    「如此說來,張俊豈能和楚莊王相提並論?」可以看出,福臨還是有些拿不準的。

    「皇阿瑪,覺羅郎球所言在理。不過這個張俊身上,恰有同安王的影子,亦正亦邪統於一身,若事於明君,則可為棟樑,若從惡主。必淪為鷹犬。張俊也恰有一個用人不疑的故事。」弘毅回過身來,再次提出「講故事」的要求。而且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乾脆「大筆一揮」,把歷史上八百竿子都打不著的兩個人硬是往一起攙和,立即引起了所有人的興趣。

    「那你說來聽聽。」福臨禁不住誘惑,同意聽故事了——青年人好奇心強,這是好事。

    「謝皇阿瑪!兒臣聽范承謨師傅說過,南宋羅大經筆記《鶴林玉露》中有一個『循王老卒』的故事……」

    原來,張俊晚年之時。有一次到後花園散步,見一老兵躺在太陽底下,就用腳踢了踢他,問他何以慵倦到這種程度?老兵爬起來從容地回答說,沒事可做,只好睡覺。張俊問,你會做什麼呢?老兵答,什麼事都會一點,就像回易之類的事。也略微通曉。回易,類似今天的國際通商貿易。張俊說,我給一萬緡銅錢,你去海外跑一趟如何?老兵答,不夠忙活的。張俊說,給你五萬怎麼樣?老兵答,還是不夠。張俊問,那你需要多少?老兵說,沒有一百萬,至少也要五十萬。張俊欣賞他的勇氣,立即給他五十萬,任其支配。

    老兵首先打造了一艘極其華麗的大船,招聘了能歌善舞的美女及樂師百餘人,到處收購綾錦奇玩、珍饈佳果及金銀器皿等,徵募了將軍十餘名,兵丁百餘人,按照拜訪海外諸國的宴樂禮節,演練了一個月後,揚帆渡海而去。

    一年後滿載而歸,除珍珠、犀角、香料、藥材外,還有駿馬,獲利幾十倍。當時諸將都缺馬,唯張俊有馬,軍容顯得特別雄壯。張俊非常高興,問老兵,你怎麼做得這樣好?老兵便把這次海外貿易的經歷詳細作了匯報——「到海外諸國,稱大宋回易使,謁戎王,饋以綾錦奇玩。為具招其貴近,珍羞畢陳,女樂迭奏。其君臣大悅,以名馬易美女,且為治舟載馬,以珠犀香藥易綾錦等物,饋遺甚厚,是以獲利如此。」張俊嗟歎稱許不已,賞賜特別優厚,問他能否再去。老兵回答說,這是鬧著玩的,再去就要失敗了,您還是讓我回到後花園照舊養老吧。

    福林聽完這個自己從未聽說過的故事,陷入了沉思——

    若說用人不疑的道理,的確是玄燁所說的「循王老卒」的故事比自己的「莊王絕纓」來的更貼切。但其背後的深意呢?難道真是自己疏忽了什麼緊要?

    看到福臨沉思不語,弘毅暗讚小皇帝的聰穎,於是急忙深入闡釋道:

    「皇阿瑪,諸位大人:此故事中,張俊能拿出五十萬給一個自稱能做回易的老卒,且不問如何使用,這種氣魄足以讓老兵從容施展。此誠為用人不疑也!然而在用人不疑之前,尚需識人不誤!想當年勾踐將國事交由種、范蠡,劉邦以四十萬黃金交付陳平,這都是明君在對臣子瞭如指掌之上的不疑。不識而輕信,識人而不用,皆不足以成大事。」

    「張俊之兄張保,曾抱怨張俊不引薦他。張俊說:現在我將十萬貫錢、五千名兵交給哥哥,要使錢與人流轉不息,你能辦到嗎?張保沉思良久才說:不能。張俊慨歎:『宜弟之不敢輕相援引也』!此時足以佐證張俊並非等閒之輩。」

    「張俊難道不擔心這老卒攜巨資而潛逃嗎?非也!張俊定然識得了此人的德才兼備!老卒應答之時,不卑不亢,謙恭自信,看得出他絕非吹牛;拿到重金之後,行止有條不紊,張羅細密周全,看得出他成竹在胸;獲利而歸時,既無驕躁之態,又知進退之道,看得出他絕非見利忘義之輩。識人而後用其長,則用人不疑、與其方便,焉有不成之理?」

    「張俊晚年嗜錢如命,斂財無數,甚至有伶人當面戲稱他『在錢眼中坐』。此人有如此心性,如果看不準老卒忠誠且能成事,怎捨得拿出五十萬貫錢給他便宜行事呢?故而,玄燁得出些許感悟——」

    「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何為疑?究其實,所疑者,一可為所用之人的才情能力,二為其操守大義,二者大相逕庭。知其才、識其義,二者兼備,必用之,不可疑;疑其才能、品行皆無者,萬萬不可用。」

    口乾舌燥的弘毅,接過吳良輔適時再次端過來的奶碗,一飲而盡。放下碗,頗具孩童特色的直接用馬蹄袖摸了摸嘴巴,趕緊小結一句——

    「同安王,正邪一身,才能頗高而義理稍遜,兩者備一缺一,故可『用而疑之』!」

    不是「用人不疑」,也不是「疑人不用」,還有第三條中間道路——「用而疑之」!

    張俊「自在軍」,見於南宋孝宗時史學家徐夢莘修撰的《三朝北盟會編》,此書專記徽宗、欽宗、高宗三朝與金和戰的關係。

    相關內容見《雞肋編》三卷,其內容系考證古義,記敘軼事遺聞,是宋代莊綽撰,其資料價值一向為人們所公認。《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其價值可與周密之《齊東野語》相比擬。郎球此處引用的是《雞肋編》中記載的一首打油詩:「張家寨裡沒來由,使他花腿抬石頭。二聖猶自救不得,行在蓋起太平樓。」這裡「花腿」,是指軍卒「自臀而下,刺至足」,而太平樓是張俊軍開的一家酒店。張俊本人也比較好女色,史書筆記中有載:王淵和張俊為搶奪一個周姓妓女,殺害宗室趙叔近,又將此妓女轉送韓世忠。

    循王,即張俊。南宋追封高宗時期的七位抗金將領為七王。即蘄王韓世忠、劉光世為鄜王、張俊為循王、岳飛為鄂王、楊沂中為和王、吳玠為涪王、吳璘為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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