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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 廷議(四) 文 / 天高辰遠

    在這滿堂朱紫的大朝會上,錢景通的品軼算不得什麼,只是區區正四品上而已,這從他所站的位子也能看得出來,不遠處便是金殿的大門。

    但是別看品軼不高,手上的實權卻不小!乃是堂堂吏部左侍郎,在整個吏部之中,尚書之下便是他了!

    而吏部掌管官員陞遷,對四品以下官員的任免有著絕大的影響,吏部尚書更是被人號為「天官」!如此要害的一個部門,錢景通作為裡面的二把手,權柄之重可見一斑!

    唐朝到了李隆基這一代,當初開國的那些國公國侯們歷經百年風雲,留下來的已經不多了,在朝堂上的影響也多是靠著盤根錯節的關係網,雖不容輕視,但想要像百年前般呼風喚雨卻是不可能了!

    這也是王朝發展的一個必然,限制勳貴數量,嚴格爵位的冊封,利用官來淡化勳貴們的權力,也是歷朝歷代通用的辦法。

    所以如今的朝堂上宰相的官銜也不過區區三品,一二品的官位如今大部分都成了虛銜,只是作為一種榮譽用於冊封給立了大功的臣子。

    但今日畢竟是大朝會,在京的武百官不論職權只論品軼,五品以上具能立於金殿之上。

    如此一來,錢景通站的位子自然就好不到哪去了!

    只是,站在哪都是虛的,到了金殿這個層面,官員實力的強弱只取決於背後的關係有多硬,手下的馬仔有多少,即使只是個五品官也可能出現硬抗當朝宰相的事。

    而作為江東錢氏乃至於揚州海商集團在朝堂上的代言人,錢景通的周圍自然也圍繞著不少的追隨者或是盟友,在這金殿之上也算是一股不小的勢力。

    昨日,在錢孝憬拜會完楊釗之後便前來和錢景通商議過一番,言明今日他們的目的便是盡全力阻止市舶司的設立,至於加征商稅的事既然玄宗皇帝極力支持他們所幸便放棄掉這一訴求,壯士斷腕,先把市舶司滅掉再說。

    所以,在看見玄宗皇帝特意借朱鉉之口向朝臣表達了他加征商稅的決心之後,錢景通更是心中暗道一聲:「僥倖!」

    同時也心中一定,既然聖上這麼做了,便是暗示朝臣們他對於市舶司一事抱的是可有可無的態度,只要能把稅給他收上來就行!

    唐代的帝王可不比明清,皇帝的權力受到大臣和世家的極大限制,像這種徵收商稅的大事更是不得不向群臣做出一些妥協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好在這一次為了市舶司的事,朝中兩方大的勢力正在蓄勢待發,雙方都想要爭取皇帝的支持,為此也就不得不默認皇帝在他們身上割上這麼一刀。

    至於其餘的大臣們要麼就是實力不足,要麼就是家中產業多是農牧為主,加征商稅的事和他們關係不大,自然也不會貿然出聲。

    所以,錢景通在朱鉉一回到朝班之後,便迅速站了出來,對著李隆基俯首說道:「啟稟聖上,微臣覺得朱大人方纔所言極是!賦稅乃國之利器,也是聖上恩威萬里的憑證,乃為聖上所獨享,亦不可輕授他人。」

    錢景通說了幾句似是而非的話之後,隨即又言道:「如今大唐的商稅乃是國初定下的,當時戰亂初定,商旅幾乎絕跡,徵收的商稅自然不會太多,卻也與當時的情況頗為適宜。但是如今,大唐威震海內,承平百年,商賈之盛況前所未見!如今再用百年前的商稅來衡量今時今日,實在有些不妥!故此,重新釐定商稅勢在必行!」

    「再者,雖然朝廷徵收的商稅稀少,但是在地方上,各種關隘稅卡多如牛毛,商人們不堪其擾,微臣曾聽人說有一揚州的客商從南方運了一批香料到長安來販賣,可是還沒走到洛陽,這位客商便一氣之下將滿船的香料統統倒進了大河之內,緣由乃是一路上稅卡課的賦稅早就超出了這船貨物應有的價值,客商無奈只能銷毀香料以求不要再虧損下去。」

    「如此雜亂的課稅,朝廷既沒有多得一分一厘,卻又背上了橫徵暴斂的罵名,實在是得不嘗試!」

    「為此,微臣懇請聖上降旨重新釐定商稅,為朝廷正名,也為百姓減負!」

    說完,錢景通便四肢著地虔誠的拜了下去。

    李隆基望了望錢景通,忽爾展顏道:「錢卿身為吏部侍郎,對這賦稅的事倒是知道的挺詳實的嘛!」

    錢景通聞言,緩緩的抬起頭來,彷彿沒有聽見李隆基言語中的調侃,鎮定自若的回答道:「回稟聖上,微臣身為吏部侍郎負責考核天下的官員,戶部的官吏自然也在其中,要是微臣不懂這些又如何有資格去評價他人呢?」

    「哈哈!錢卿此話有理!」李隆基大笑兩聲,如是說道。

    待錢景通退回去之後,李隆基便再次微笑著掃視群臣,說道:「還有呢?這重新釐定商稅的事,其他的人還有什麼看法沒?」

    李隆基話音剛落,站在錢景通斜後方的一位身穿深緋色官袍的官員便意圖離隊出列,只是身形方動,右邊的衣袖便被人拉住,此人詫異的望著那位拉住他的人,只見對方用只能雙方看見的細微動作微微的搖了搖頭。

    那人見狀,再次朝著御座之上的李隆基看了一眼,隨即便深深地歎了口氣,也就熄了再站出去的心思。

    二人因為身處官隊列後方,又是靠裡面的位置,這番細微的動作也就沒有驚動到旁人,更枉論御座之上的玄宗李隆基了!

    李隆基眼見無人回話,便轉頭衝著坐在跟前的三位宰相問道:「宰相們,你們怎麼看?」

    「左相,你先說說吧!」

    李適之聞言,結束了神遊天外的動作,轉首望了李隆基一眼,隨即便躬身答道:「百官們既然同意了,微臣身為群臣之首,自然毫無異議!」

    李隆基點了點頭,隨後又衝著李林甫問道:「右相你怎麼說?」

    「微臣謹遵聖意!」李林甫一如既往的滑頭。

    「林卿,你呢?」

    「微臣也同意加征商稅。」林希烈回道。

    李隆基聞言,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後笑著說道:「既然眾卿都同意重新釐定商稅,那麼戶部便擬個詳細的條陳上來,政事堂看過後,朕便用印,頒布天下吧!」

    「微臣遵旨!」說話的這人便是戶部尚書曹瑞,一個兩鬢花白的老人。

    「好了,那接下來便議議這市舶司吧!」李隆基心願已了,對這新的衙門也就無慾無求來了,語氣說不出的輕鬆。

    李隆基這句話才堪堪說完,金殿之上便出現了讓所有人為之震撼,乃至於恐怖的事!

    只見站在大殿東側,也就是李隆基左側的官隊列中,竟齊刷刷的跪倒一片!

    目光所及之處滿是身穿緋色和青綠官袍的官員,其中竟然還零星的點綴著幾點紫色,那是三品以上的官員才能穿著的顏色!

    幾十人的官隊列中這一次至少跪倒了一半,餘下的人無不呆若木雞的看著眼前的一幕。

    官員們跪下去之後,隨即便響起了一片整齊劃一,震耳欲聾的聲浪:「臣,請立市舶一司以正君威,明臣責……」

    剩下的話語,金殿之上的百官乃至皇帝已經無人記住,他們早已被眼前的一幕深深地震撼了!

    前所未有的恐懼籠罩在錢景通的心頭,「這……這……這…」

    「七宗五姓!好一個七宗五姓啊!」同為世家豪門,自然對彼此在朝堂的勢力分佈有個很清晰的瞭解,錢景通只是看了幾眼便清楚的分辨出跪下去的人裡面的那幾個七宗五姓的代表人物。

    「真是沒有想到啊!這幫人竟然會聯合在一起!他們想幹什麼?想要染指江南嗎?」錢景通心中不斷地發問著,只是沒有人能給他答案,他自己也著實想不通為什麼這幫一向死守著中原之地的人此次會對南邊的海商有這麼大的興趣和決心!

    同樣納悶的還有另外一群人,一個同樣身穿深緋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此刻儘管心緒也如驚濤駭浪般翻滾不停,但是表面上卻依舊沒有顯出多大的異狀。

    而站在此人周邊的人無一不在第一時間朝著他望了過來,只是待看見他沒有任何表示時,也就繼續一言不發的站在那裡。

    「唉!萬兄啊,萬兄!不是小弟不肯幫你啊!誰承想到這七宗五姓的人這一回竟然會發瘋呢?」中年人心中如是歎息道。

    至於朝堂上的其他人,官這邊除了這些人之外,便是些無門無派的散兵游勇在哪四處張望著。

    當然,還有一位巨頭,身兼諸職的楊慎矜此刻卻早已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卻是正在思考著市舶司一旦設立之後,自己這個江淮轉運諸使的差事是否會被並掉,自己又是否能夠將這個市舶司拿下,畢竟靠著自己現如今在身上心中的地位,以及對轉運職事熟悉還是很有可能拿下來的,再者,今日的事情一出,聖上必然對雙方反感不已,而自己這個第三方,想來會更受身上青睞!

    至於武將那一邊的表情就豐富的多了!畢竟都是些熱血漢子,不比人心思重,有什麼事都是掛在臉上,何況這種事不關己的好戲呢?

    除了幾個上了年紀的稍好一些以外,其餘武將的表情簡直能匯成一張百臉譜,將驚訝這一種表情演繹的活靈活現卻又風格迥異。

    心中所思所想卻又大同小異。

    「這回大朝會真他娘的來的值!」

    「不枉老子大清早爬起來啊!」

    「哈哈,這戲可比梨園的歌舞還有帶勁兒啊!」

    ……

    看完了對面的武官,再來看看上首坐著的三位宰相。

    李適之雙眼微微一園,嘴巴只是輕輕張開片刻便又恢復了正常。

    李林甫卻彷彿早有所料一般依舊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而林希烈倒是饒有興趣的看了看跪著的人和那些站著的人,若有所思的微微頷首。

    至於再上面些,御座之上的玄宗皇帝李隆基在驚訝片刻後便雙眼陰沉的望著那些跪下去的人,臉色黑得嚇人!

    「好好好!朕還真沒想到這個市舶司是這麼的得人心啊!」李隆基意有所指的開口說道。

    面對皇帝近乎責難的話語,跪倒在最前面的一位身穿紫袍的官員開口答道:「市舶司得人心便是聖上得人心!臣子們做的事都是為了替聖上分憂,為朝廷效力,是絕無私心的!」

    「哈哈哈,好一個絕無私心!」李隆基氣極反笑,隨後雙目瘆人的看著剛才出聲的那人,接著說道:「既然你絕無私心,那這個市舶司的第一任司長便讓你去當吧!也好讓朕看看你是怎樣的大公無私!」

    說完後,李隆基也不去管那位神態自若正在拜謝的紫袍官員,隨即便衝著戶部尚書

    喊道:「曹瑞!」

    「老臣在!」曹瑞顫顫巍巍的站了出來。

    剛想要跪拜下去,李隆基便不耐煩的揮了揮手,說道:「這個市舶司還是掛在你們戶部下面,既然是鄒潤提出來的,那邊便鄒潤分管好了!」

    「謹遵聖諭!」曹瑞躬身答道。

    「好了!今日的事算是議完了!朕身子也乏了,退朝吧!」

    說完,也不等太監唱號,便直接站起身來朝著一側的通道快步走去,一直站在李隆基身旁一言未發的高大老者,見狀連忙揮手示意一個小太監唱號,自己卻小跑兩步跟上了前面的李隆基。

    「退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離開大殿的李隆基走在皇宮大內猶自氣氛的喊道。

    盛怒之下的李隆基,身旁便只有高力士一人,高力士也不願其他的人前來打擾,遂揮手讓那些太監宮女以及大內侍衛們離開丈許遠。

    所幸高力士自身功夫不俗,侍衛統領也就沒有強行跟上來。

    「高將軍,你說說看,有多少年了?朕有多少年沒有像今天這麼窩囊了?啊?你說說啊?」李隆基自然知道在自己大怒之時,身旁便只會有高力士這個自小跟隨的老奴才。

    「怕是有四十多年了吧!想當初那還是神龍朝的事呢!」高力士沒有直接去勸李隆基,反而順著對方的話頭,自顧自的接了下去:「那時候先有太平公主後有韋後,那段日子老奴可是得每天披著重甲守衛在聖人身旁,現如今想想,還真是不知道當初是怎麼過來的?」

    說完,高力士隨即又無奈的搖頭笑道:「聖人那個時候不也得跟著老奴一起披甲執銳,枕戈待旦嗎?」

    李隆基一聽此話,臉上憤怒的神色開始慢慢消退,雙目中懾人的神光開始慢慢重新匯聚,自顧自的用力握了握拳頭,那股捨我其誰的氣勢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身上。

    「哈哈,還是你這個老奴才會說話!說的沒錯!當年那般凶險的情形咱們都挺過來了,如今不過是些世家豪門罷了!太宗皇帝、武媚娘能做到的事,我李三郎又如何會做不成呢?」李隆基大笑道。

    高力士聞言,連忙躬身回應道:「老奴願追隨聖上左右,永遠做聖上手中的一把利劍!」

    李隆基看著高力士欣慰的點頭。

    說完皇帝這一邊,再說百官。

    散朝之後,武將們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大呼過癮的議論著剛才的事,竟還吆喝著要去酒肆喝上幾杯助助興。

    而官們卻在一下朝便自動的分成若干塊,那些事不關己的官便圍在自家的帶頭大哥的周圍在那低聲的議論著。

    至於那些當事之人,錢景通在下朝後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飛快地朝著宮門出快步走去,如果不是皇宮禁地不能奔跑的話,恐怕他早就撒丫子狂奔起來了!

    至於另外一個快步離去的人便是那個大喊「萬兄抱歉」的中年官吏,此人在對著身旁之人略微一拱手後,便如同錢景通一般快步離開了。

    這是失利的一方,至於七宗五姓的那夥人此刻正圍聚在剛才發話的紫袍官員面前,既然已經暴露了,這幫人也就沒打算再隱瞞了,所幸光明正大的走在一起。

    卻見那慘遭貶職的紫袍官員正在那裡不斷的寬慰著眾人,想來說的應該是些鼓舞人心的話,畢竟他們是今日的勝利者。

    而另外的一個勝利者自然便是那位始作俑者鄒潤了!這一回,鄒潤的品級雖未提高,但是掌管著這新設的衙門,權柄之重較之戶部的那兩位侍郎亦有過之而無不及!最重要的是,對於新衙門的設立後所需官吏選拔,鄒潤這個直屬長官擁有著很大的發言權,這也是李隆基有意給他的一個培養自身勢力的機會,只是鄒潤乃是個方正君子,對這些拉幫結派的腌臢事不願提及,對那些前來道賀的官員也只是保持了表面上的禮數,卻沒有過多的深談。

    而本來期望很大的楊慎矜此刻卻只是靜靜地從鄒潤身旁走過,沒有做出任何的表示。

    而走在群臣最後面的卻是兩個身著淺緋色官服的中年人,一高一矮。

    此刻,那個身材高大一些的中年人正拱手對著那稍矮一些的人道了一聲:「多謝!」

    「不用!我只是不想你憑白犧牲罷了!」身材稍矮的中年人淡淡的回了一句之後,隨後便仰首望著遠處天空中飄動的雲彩,口中喃喃道:「這風,才剛剛刮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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