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歸藏(三) 文 / 寂雲生
袁臻雪點起爐灶,開始煮粥。她安靜地坐在草垛旁的木墩凳上,看著炊煙裊裊,心神一陣恍惚。
時間過得真快,不是嗎?
轉眼間,數百年的韶華便流水般逝去,就像當初揮散在風中的溫暖,最終難以察覺,消散不見……
在那些如流水般的日子裡,是什麼將我們的記憶一點一點填滿?又是什麼將我們的悲傷一絲一絲掩埋?
過去的過去,記憶的深處,是否還留有最初的觸動?啊,那觸動曾經讓我跌入絕望的深淵,卻又給了我重生的希望,只是到現在,我為什麼只感到好累?
如果活著,就是為了不斷地承受苦難,那這樣的生活又有什麼意義?
如果活著,就是為了不斷地尋找幸福,那這樣的生活又是何其勞累?
或許,當擦乾了淚水、掩去了微笑,才會遇見那最初的、真正的生活?
恍惚間,過去的一切倒映在眼前:
飄滿大雪的山谷老院,飛散的業火,燃盡了所有,所愛的,爹爹、娘親、大兄……
九尺天光的秘境深處,那個帶給她第一絲光輝的微笑,讓冷漠的心有了最初的解凍……
陰森險惡的萬魔宮中,緊握的雙手,低聲的誓言,包圍了顫抖的靈魂,在最黑暗的地方綻放了最美好的未來……
滂沱大雨的噩夢深夜,撕心裂肺的哭喊,脆弱地釋放,有誰能挽去我的淚?麻木的身軀,在滔天雨水中,被慢慢噬咬,就此,沉寂下去。
後來呢?
有一聲啼哭給了我新生,重燃了我的希望,那嫩嫩的小手拂慰了我淚流滿面的面龐,那無意義的喃喃聲洗滌了我傷痕纍纍的靈魂,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的所有!
只是,現在,我卻要離你而去了。就像當初他離我們而去一樣。
狠心的、無奈的、卻又必須的,離你遠去,去你再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如果我已經教會了你去愛,便應該讓你體會到痛、知曉了苦、學會去恨,如是,才算是給了你完整的人生。
真可惜,不能看到你長大的樣子了……
好香,粥煮好了。
看著你開心地吃著我煮的東西,我便曉得世上的幸福還是簡單的。吃吧,吃吧,努力成長吧,成長到我為你驕傲的那一刻,你會明白的,明白娘親是愛你的……
「娘,你怎麼了?怎麼哭了?」
「沒事,娘沒事,娘只是開心而已……空兒乖,還要嗎?鹹菜可還可口?」
「嗯,再來一碗,不知怎的,今天的飯菜特別好吃。你們幾個別光顧著吃啊,說是不是!」
「是啊,老師做的飯菜真好吃!」
「嗯嗯,真的很好吃!」
「老師,我還想再來一碗……」
「是嗎?那多吃一些便是,不過可別撐著哦……」
「嗯嗯……」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已至傍晚。天邊殘留著幾縷燒得通紅的雲彩,伴著將要隱去面龐的少昊,見證又一個白天的逝去。
張父幽幽醒來,眼前模糊的一切漸漸清晰,卻是女兒流著淚、帶著驚喜的面龐。
「爹!你終於醒過來啦!」張筱雨撲進父親的懷裡,抱著他哭道:「嗚嗚……我以為你再也不會理我了呢……」
張父輕輕撫著女兒的頭髮,溫聲道:「好了,好了,爹沒事了,囡不要擔心了,沒事了……」
旁邊的唐空、郇赭、林升也都紅了眼。「張叔,」郇赭哽咽道,「幸好你沒事,要不然我們都不會原諒自己了。」
張父微笑向他們點頭示意沒事,然後便看到了走進屋來的袁臻雪。
袁臻雪面帶微笑,道:「張大哥,你終於醒過來了,這幾個孩子可一直擔心著呢。」
張父點點頭,他頭腦漸漸清晰起來,便想起了昏闕之前發生的事情,不由焦急道:「唐先生啊,這是怎麼回事?我記得當時……」
還未說完,袁臻雪便止住了他的話頭說道:「張大哥勿要著急,詳情如此……」說著,便把發生的事情簡略的講述了一下,而其中一些太過駭人的卻是略去不提。
饒是如此,張父也是被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半晌,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撫了撫在懷中抽泣的張筱雨,輕聲問道:「囡囡,你娘他們怎麼樣了?」
張筱雨抽泣著,還沒等調整好自己情緒。旁邊袁臻雪便解圍道:「張大哥莫要操心這些,待過一會兒明辰徹底降下來後,自有人帶給我們答案,你現在先略略修養一下如何?」
張父一想也無甚好辦法,便點了點頭,同意了。
明辰西落之後,幽·畜在東方升起,此刻已是夜幕降臨。
張父在女兒的攙扶下跟著郇赭幾個小傢伙走出房門,那裡,袁臻雪、蕭逍等人在等著。
袁臻雪笑著向張父介紹道:「這幾位就是我之前提及的異人。這位大師卻是張大哥你的救命恩人呢,張大哥你可要好好謝謝人家才可。」
張父朝眾人激動道:「在下張文靖,承蒙幾位仗義相助,救得小女及在下性命,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蕭逍微微莞爾,道:「這位張兄談吐不凡,想來家學淵博吧?」
張文靖苦笑道:「這位先生抬舉了,在下祖上曾如朝為官,如今卻是平頭百姓,家學什麼的,不值一提。」
道安道:「阿彌陀佛,張施主你現在感覺如何?」
張文靖感激道:「多虧大師妙手回春,在下除略感虛弱外,沒有其他不適。」
道安聽了,點了點頭,道:「如此當是無事了,至於身體發虛,想來是因為施主自醒來還未進食的緣故。」
張文靖贊同道:「在下亦是覺得如此。」
王漢見眾人話畢,便開口道:「算算時辰差不多了,大師,我們開始吧?」
道安點了點頭,對眾人道:「請諸位隨貧僧前來。」說罷,便帶頭朝院子外走去,蕭逍、袁臻雪、王漢緊跟其後。
張文靖父女、郇赭、林升、唐空等雖然心有疑惑,卻也乖乖聽話跟著走了。
一行人出了院子,只見整個村落便展現在眼前:雖然事後有蕭逍、王漢等人的清掃,然而依舊可見到處都是廢墟,斷垣殘壁,烏黑焦土,縱橫交錯的長溝,若有若無的焦煙味……整個村莊其實早就面目全非了。
若非是常年居住在此,張文靖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的村子:熟悉的景物已然不存,青石板鋪成的街道殘破不堪,道旁的房屋塌陷破碎,地上長溝縱橫像被什麼犁了一遍,百丈開外一個地基深深、半徑幾十丈的大坑……
「鄉親們……」張文靖喃喃道,臉上流下兩道淚痕,猶自不覺。
張筱雨見此,趕緊拉了拉爹爹的衣袖,安慰道:「爹爹莫要擔心啦,老師跟神仙們都把鄉親們救了,很快咱們就能見他們了。老師,你說是不是?」
張文靖聞言,臉轉向袁臻雪,期盼地看著她。
袁臻雪張了張口,方要回答。卻聽道安歎息道:「阿彌陀佛,諸位施主莫要著急,天地間一切事物莫不在因果緣分掌控之下,受、想、行、識亦復如是,且看貧僧施法吧。」
眾人一聽,俱是來了精神。
蕭逍言道:「張兄與孩子們且先盤腿坐下,王兄、師妹,我們也坐下,且看大師施法。」
眾人依言盤腿席地而坐,圍成一個圈子,中間站著道安。
其時夜幕已深,冷風陣陣,雖然已是陽春三月,天氣卻還沒有完全轉暖。蕭逍幾人自不必說,倒是張文靖病體初癒、幾個孩童身子嬌弱,讓冷風一吹,便自覺不自覺地有些發起抖來。
袁臻雪自然發覺了此事,卻未有做聲——此刻也並非是計較這些的時候。而張文靖和幾個小傢伙也確是顧不得寒冷,只是一臉好奇與盼望地看著道安施法。
只見道安低頭靜立,雙手合十,一串念珠繞在兩手之間,垂腕而下。道安雙目閉合,口中喃喃自語,初時聲音並不大,宛如細蚊哼鳴。漸漸地,眾人耳旁卻有了清晰的誦經聲,確是道安無疑。
只聽道安大師低聲誦道:
「……世尊我一心,歸命盡十方。無礙光如來,願生安樂國……
……今於三寶前,法界眾生前,發露懺悔,不敢覆藏。唯願十方三寶,法界眾生,受我懺悔,憶我清淨。始從今日,願共法界眾生,捨邪歸正,發菩提心,慈心相向,佛眼相看,菩提眷屬,作真善知識,同生阿彌陀佛國,乃至成佛,如是等罪,永斷相續,更不敢作。……
……弟子道安,現是生死凡夫,罪障深重,輪迴六道,苦不可言。今日遇善知識,得聞彌陀本願名號,一心稱念,求願往生,願佛慈悲,不捨本弘,誓願攝受。弟子不識彌陀佛身相光明,願佛慈悲,示現弟子身相,觀音、勢至、諸菩薩等,及彼世界清淨莊嚴光明等相。……」
說也奇怪,隨著誦經聲,張文靖和幾個孩子身子漸漸感到暖和起來。那誦經聲聽在耳邊,顯得是如此祥和、平靜,充滿了莫名的觸動。
張文靖聽著,心中暗暗稱奇——他幼時還曾隨祖父在京都居住過,那時祖父是朝中殿閣大學士,學識淵博、愛好佛儒,常與名僧大德有所交集,年紀小小的他那時也聽過他們誦讀佛經,卻沒有此刻的感覺:身心圓融、百竅溫暖、神智清靈、似有所悟……
旁邊幾個孩子自然是聽不出這般多門道來,只是感覺身子暖洋洋的,連心都要融化了,只想好好睡一覺。
袁臻雪心中此刻亦是覺得一片安寧,感覺好久都沒有這般平靜了似得,而道安大師誦經的經文在她耳邊流過,也帶給她一些領悟,卻是以前所忽略的:「輪迴六道,孰不受苦?眾生俱在其中掙扎,又何獨我一人?生也罷、逝也好,聚也罷、離也好,都是緣分盡了,只是心中不捨罷了,而若是在長久的歲月裡只剩下自怨自艾,才是真正的可悲了……」
王漢則閉著眼,默默感受道安大師聲音裡的慈悲與智慧,半晌,他歎息一聲,卻是更加堅定了鎮守域外的決心:「世人雖有可憐,卻總算有性命可以抱怨,若是讓域外天魔侵入雲墟,則眾生危矣!」
蕭逍眼觀眾人,心中卻是感歎:「這道安大師確是深具佛性,簡簡單單一篇《往生禮讚》,卻被他當做傳道之文,以佛門『舌綻蓮花』之能念將出來,居然也有感念眾生之能,倒是捨得耗費一身佛元。」他修為在眾人中最為深厚,此刻並未受到佛音感染,反而能從容觀看道安施法。
卻說此刻道安**已經漸入佳境,周圍也慢慢顯示出了一些異象。
招魂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