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槳聲泣語 文 / 貝金卡人
嘩——
嘩——
槳,在綢緞般的河水裡劃,一槳比一槳輕,一槳比一槳柔。
一輪上弦月才過山頂,投在河水裡。河底的沙、石、草,清粼粼的,泛著光。河面如鏡,將月色返照在石崖上,石崖上的人家、燈影、樹木、石階在青天白雲下流動,偶爾有一隻狗叉著腿在崖邊探出頭來望一下,又轉身消失在暗夜裡。
船家依然戴著白天的斗笠,船到河心,他放下槳,任船順水流去。他在船頭盤腿坐下,從懷裡摸出半袋旱煙點著,慢悠悠地抽,慢悠悠地吐。
船篷的拱門上垂著一塊簾子。那簾子是麻布做的,破了兩個洞,船篷裡的燈光從那裡漏出來,灑在船家身後。
船篷裡吊著一盞高足桐油燈,它的玻璃罩子被擦得乾淨透亮,燈芯卻是用棉繩絞的,不時辟啵響。
燈下坐著一老一少兩個女子:老的臉上皮膚乾癟,眼角掛著魚尾紋,頭髮花白,腰裡系一條圍裙,身形略顯瘦小,手裡持一柄拂塵,叫沈佛音,人稱沈媽,公開職業是黃金鎮孤兒院的院長。少的明眸皓齒,五官精緻,身材勻稱,膚色有點黑,穿著一件藏青色長裙,懷裡抱著一個熟睡的小男孩。她叫李艷,是一個兼有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風和中國水墨山水畫風的青年畫家,現在是黃金鎮黃金小學的美術代課老師。如果細心一點,可以發現這一老一少的相貌有幾分相像,因為她們是母女關係。
自從左焰在三年前消失,李艷就只能在夜裡,而且是在船上秘密會見自己的母親。這種見面方式是母親提出來的。母親說,這是為了她們母子的安全。曾經,李艷的父親在意大利被一位黑人青年離奇地槍殺,她去找那名青年復仇,母親卻執意攔住她,當時,她母親也跟她說過類似的話。她與左焰結婚,孩子出生兩年後,左焰突然失蹤,她要跋山涉水去尋找,母親為了阻止她,也跟她說過類似的話。
李艷不是天生膽小的人,但一聽到這樣的話就難免感到害怕,她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年幼的兒子燕燕。出於對兒子深切的愛,對兒子的安全負責,她從來都是不折不扣地遵照母親的話去做,堅持以這種方式跟母親見面。
父親意外離去,丈夫神秘失蹤,讓李艷感覺人就像一塊玻璃,雖然看過世間萬象,表面看上去很堅強,卻稍一加壓就會破碎。為了讓孩子有一個絕對安全的成長環境,她小心翼翼,不允許自己出分毫差錯。但是,對丈夫的思念卻時刻侵蝕著她的心靈,那漫長的等待也逐漸氾濫成莫名的恐懼。
看書網?審美kanshu]暈,窒息,生不如死。她迫切地需要找到一個可以釋放這種情緒的出口,可這個出口卻少得可憐,只有在她母親沈佛音才能找得到。因為只有沈佛音知道左焰的下落。雖然李艷知道母親是一個守口如瓶的人,不會告訴她任何有關左焰的真實情況,她也總是忍不住試圖從母親口中得到隻言片語,哪怕只是象徵左焰還活在人世的一些暗示。
昨天,她打電話給母親,問左焰有沒有消息。
母親長歎了一聲,十分傷感地說:「別問了,孩子,我已經說過無數遍了,今天我仍然要說,對於你而言,左焰已經不存在了。你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就把他忘了吧。」言語裡滿含慈愛、憐憫和勸導。
以往在李艷問及左焰的消息的時候,母親通常都會理所當然地說一大堆話:我當初就不贊成你跟左焰的婚姻,還為此跟你父親發生過無數次爭吵。左焰是個不安分的人。你自己選擇了她。現在左焰是生是死我也不知道,最大的可能是他已經死了。我的意見是,你不能總生活在過去。你應該堅強起來,去勇敢地收穫新的感情,開始新的生活。你們學校那位姓張的數學老師就不錯嘛,人家對你很有意思……
她知道母親這樣講,是想讓她明白跟左焰結合本來就是錯誤的選擇,讓她恢復理智,糾正自己的錯誤。但是,說實話,她過不了左焰這道坎,從國外到國內,從大學到她的工作室,從她的繪畫創作到她現在的工作,到處都是左焰的影子,而且左焰還是兒子的親生父親,如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自己未能去找他就已經是天大的罪過了,怎麼還能棄而他嫁呢?
李艷覺得心裡悶得慌,想找個地方透透氣,打了電話給母親,才有了今夜與母親的船上之約。
我早就說過左焰已經不存在了,你不要老在這個問題上反反覆覆、纏來繞去。沈佛音對女兒恨鐵不成鋼地說。
媽媽,可是我感覺他還活著。
你有沒有見過他呢?
沒有。
你沒有我也沒有,怎麼能說他不活著呢?
那也不能說他已經不存在了啊。李艷想了想,說,媽,我們報警吧。
沈佛音像被電觸了一下,眼珠子突然增大一倍,說,報警?他是被別人暗害的——沈佛音的眼珠子突然又小了一圈兒,語氣一轉——我是說如果啊,他是被別人暗害的,就像你爸爸,還記得吧,你一報警不就把你自己和燕燕給暴露了嗎?你是個成年人,我就不說了,可燕燕還是個孩子。
可是媽媽,他畢竟是燕燕的爸爸,我不能不管啊。你如果知道他的消息,您就告訴我吧。
……
沈佛音為女兒的死腦筋,氣不打一出來。李艷埋怨母親不通情理,苦苦哀求。為了說服對方,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頗為激烈,然而一簾之外的船家卻似充耳不聞,顧自吞煙吐霧,清閒自在,陶然於夢幻般的月色水鄉。
船到石橋下,一條大魚嘩地一聲躍出水面,彷彿伸手可捉。
過了石橋,一名少女拎著木桶從又陡又高的石階上走下來,蹲在河邊的石板上,槌洗衣裳。
再行一段,有一位少婦肩上橫著扁擔,從河裡咕嚕咕嚕汲了兩桶水,柳腰豐臀一扭一扭地向石階頂端行去。
沈佛音終究拗不過自己的女兒,說出了一句讓她感到後悔的話。
「我懷疑他已經遭遇不測,這星期他的電話一直打不通。」
李艷一下聽出了弦外之音,「也就是說您之前一直是可以打通的嗎?」
沈佛音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該死!
李艷絕不放過這一次機會,一句緊似一句地追問:
「是哪部電話?」
「159,還是130?」
「是他過去用的老電話嗎?」
「都不是……」沈佛音說:「啊喲,你別問了,我們回家吧。我先送你跟燕燕回去。」
「媽,他現在用的是什麼號碼?告訴我,我就只跟他說幾句話。」
沈佛音站起身,伸出手去撈船篷上的吊簾,要喊船家將船靠岸。李艷一手抱緊兒子,一手將沈佛音的拉了回來,「媽,你就告訴我吧,讓我有個盼頭。你相信我,為了燕燕,我不會去找他。」聲音無比哀痛,幾乎是哭出來的。
沈佛音的眼淚也忍不住噗噗地往下掉,她瞭解一個女人深愛著一個男人而又無法預知男人生死的感覺,這種感覺她過去同樣有過。她決定坐下來給女兒交待一些事情,覺得說出來也許會對女兒更好,起碼有助於她穩定自己的情緒,但她又怕讓女兒完全知道後會毀了女兒與小外孫的生活,便遮掩了一些真實的人物姓名和事件發生的真實地點,以至於整件事情聽起來有些模糊,甚至於費解,但這對於完全被蒙在鼓裡的李艷來說,已經是最大程度的披露,已經讓她感到莫大的滿足。她幾乎是流著眼淚聽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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