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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章 不與從謀 文 / 顏公上

    顏品文在黑暗中看了一眼公上,突然抱顏公上的頭,哭著說:「兒啊,都是我害了你,」他邊哭邊斷斷續續地說:「你沒有被錄取,因為你是地富子女、富農成分。兒啊,是我害了你,害得你連書都讀不成。」

    他越哭越傷心,淚如泉湧。

    公上什麼都明白了,氣憤地說:「不讀就不讀,有什麼了不起?富農成分不是你要來的,是他們送給你的。父親生我養我,哪裡害了我?就是不讀書嘛,有啥子了不起?不讀就是,大爺別慪氣。」

    顏品文止住了哭:「兒呀,不是大爺慪不慪氣的問題,而是你這麼小,不讀書怎麼辦嘛?你背上這個富農成分,一輩子都出不了頭,今後怎麼辦呀?」

    蚊帳封得嚴嚴實實,不知從哪裡飛進來一個蚊子,在公上左耳邊嗡嗡地叫。

    公上用左手舞了兩下,蚊子跑了,接著說:「沒事,你不是說『天生一人,必有一命』嗎?我還這麼小,我就不相信永無出頭之日,現在懶得去想這麼多,過一天算一天。」

    顏品文歎氣一聲:「唉,你能這麼想就好,好!很晚了,快睡了。」

    父子倆倒在床上睡覺。

    剛睡一下,公上又翻身坐起:「大爺,我有個事弄不懂,他們既然不要我讀書,為什麼又給我安個備取生呢?備取是啥子意思?」

    「備取生就是有正取生不讀的,才叫備取的去讀,所以叫備取生。」

    公上「哦」了一句,倒下睡了。

    其實這一晚,他沒有睡著,他重複不斷地在問一個問題:「我怎麼辦,我才十三歲,難道從現在起,我就只能天天撿狗屎,扯豬草了嗎?」

    他越想越怕,越怕越想。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失眠。

    次日公上九點多鐘才起床,見大人們都出工去了,他想到這輩子讀不成書了,心裡反而踏實了,知道從現在起,只有扯豬草或撿狗屎了。

    他起來晚了,沒有早飯吃,背著背簍出門扯豬草。剛出門,黃東旭也背著背簍出來。

    黃東旭是黃江成的ど兒,比公上大一歲,在顏家二小讀初中二年級。黃東旭見公上也出門扯豬草,兩人便一起到了鄧中華後面的坡上。

    扯了一會兒,兩人歇干。黃東旭說:「哎呀,現在這個日子過得好苦哎,沒吃沒穿,成天累死累活還吃不到好的,穿不上好的,這個日子怎麼過呀?」

    公上雖然只有十三歲,但通過這麼幾年耳濡目染,知道這些語言的後果。

    黃東旭見他不敢說話,又說:「哎,當真,昨晚我做了個夢,夢見你被一條蟒蛇纏住,你使勁往外爬,蟒蛇越纏越緊,眼見你就要被纏死,突然來了一個道士(神仙),用一把掃掃(拂塵)向蟒蛇一掃,蟒蛇向他反撲了一下,爬起來就跑了。道士又用掃掃在你頭上一掃,你就醒了。

    道士對你說:『剛才是蛇魔要害死你,起來,我帶你去找蛇神,只有找到蛇神,你這輩子才能脫難』。你起來就跟他走了,誰知蟒蛇沒跑多遠,見你和道士走後,反過來咬我,我一下就被嚇醒了,好嚇人喲。」

    他見公上好奇怪地看著他,又說:「如果是當真有蛇神的話,我都想去找,否則呆在家裡,這麼苦,這麼累,這一輩子怎麼過?」

    公上聽在耳裡,記在心裡,這是封建迷信,他不敢多言,但他決心去找蛇神。

    連續幾天,無論是撿狗屎還是扯豬草,公上不是發呆就是走神,他仍然想的是「我怎麼辦,我才十三歲,難道從現在起,我就只能天天撿狗屎,扯豬草了嗎?」

    知子莫若父,顏品文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八月三十日吃了晌午飯後,公上在堂屋的大門檻上坐著,顏品文走到他身邊:「你明天上午到顏家二小去試一下,看有沒有不讀書的,如果是有,說不定你還可以備取,還可以讀書。」

    幾天的心結沒有解開,父親又叫他低三下四地去問有沒有正取生不讀書的,他不敢想像去怎麼開口?但他又太想讀書,他難以面對,不由悲從中來,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不斷地往下流。

    他放聲痛哭,站起來抱住顏品文的腰,頭埋在顏品文懷裡:「他們為什麼不要我讀書?為什麼我生下來就低人一等?我

    看書,;網仙俠]下》有云:『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弗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他連續念了三遍,見公上較為記住了,又教道:「成大事者,有冤不爭,不拘小節,不念親情,不與眾謀。」

    這幾句較為好記,見公上記著了,顏品文又說:「子時天明,刷立天庭,天雞下凡,百鳳啼鳴。丁酉之年,天雞下凡。赤龍擋道,歷經萬難。天雞當獨善其身,守日待時,遇龍蛇止,逢蛇神出。這幾句你一定更要切記。」

    公上念了兩遍。他又叫公上將三段話再背一遍給他聽。公上還是很勉強地背了一遍。他見公上能記往了,感到很高興。

    公上的眼淚雖然干了,但臉上仍有淚痕,他用衣袖擦了一下雙眼,問道:「大爺,你剛才教我的這幾段話很咬口,很不好背,這幾段話是啥子意思?」

    顏品文生氣地說:「你這麼笨,我不是給你說了嗎?你只需要記往就行了,我現在講給你聽,你也不懂,將來你會明白的。」

    顏品文剛說完,便聽見李之黑在白虎坡上喊「動……工……囉……」

    他給公上說:「你還是要出去扯豬草哈。」說完急忙拿著農具出工去了。

    公上在豬圈旁邊背上背簍,拿著鐮刀,朝外面走去,剛出豬圈門,又碰上黃東旭也背著背簍要出去扯豬草。他明知公上是備取生,卻故意在公上面前顯示,:「你去報名沒有?我上午都去報了名了。」

    公上用鐮刀砍下一片竹葉,側面走著說:「我是地富子女,是備取生,沒有資格讀書,只好天天撿狗屎囉。」

    黃東旭跟在後面:「不讀書還好些,我讀書很惱火,還不如天天在家裡扯豬草,撿狗屎,把自留地種好,多收幾斤糧食。讀書有啥子用?初中畢業,還不是回來修地球。」

    公上見他並無嘲諷、挖苦之意,高興地應道:「也是,讀了書回來還是挖土、挑尿桶,當農民,真沒意思」。

    黃東旭不經意的幾句話,使公上找到了不能讀書、維護自尊心的理由。兩人一起出門,轉了幾個坡,各扯了一大背簍豬草回家。

    當天晚上下了一場雨,第二天上午,雨仍下個不停。吃過早飯,公上打著其他人家裡都沒有的雨傘,穿著一身土布單衣,光腳丫出門了。

    顏家二小在六大隊的地盤上,離公上家有五里地遠。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小路,要近一點,但今天下雨,路滑,容易摔跤,公上選擇走馬路。

    一路上,公上心潮起伏,思緒萬千:我是個備取生,見到老師怎麼開口說話?老師及旁邊的人會不會嘲笑我,蔑視我,看不起我。萬一貧下中農子女都要讀書,沒被備取怎麼辦?

    不是公上會想,要想這些。正常家庭的子女,遇不上這樣的事,自然不會去多想。公上的環境惡劣,雖然他小,但要逼他去想這些。他邊走邊想,不知不覺到了六大隊六小隊顏家溝。

    他下了馬路,走在一條類似於機耕道的小路上。這裡姓顏的很多,而且和公上同宗,班輩都排得起。

    公上走到一戶人家路旁,突然從房屋側面走出一個人。公上嚇了一跳,本能的一閃,來人也是一驚,止步一看,兩人同時喊到:「顏定國。」

    原來他兩人是同名同姓的同宗兄弟,這個顏定國比公上大一歲,是貧農成分,在顏家二小讀初二,也是去學校報名。兩人一見,倍感親切,一同到了顏家二小的操場上分手。

    公上為了保留一點他僅有的一點自尊和體面,不讓人知道他是地富子女和備取生。他站在操場上,先打量了一番:

    只見泥巴操場很大,東、西兩端各立著一個打籃球用的木籃板。學校的教室像一個廠字型,上面這一排教室離操場有兩米多高,有兩間教室,有一間辦公室,側面有六間教室,連接教室的下方,有一個伙食團。

    操場的左下方,是一個較大的男、女廁所。操場下方的地上,長了一排小樹,小樹路邊長滿了野草,綠綠的、厚厚的蓋在地上。

    公上看到學校教室的兩排瓦房和大大的泥巴操場,羨慕不已。心想:要是我能在這個學校讀書,該多好。但忽然想到自己是備取生和地富子女,心裡又一陣陣恐慌和害怕。

    他見今天來報名的不多,為了掩飾自己的意圖,他佯裝是一個玩耍的人,撿起一塊石頭朝操場外的田里甩去。然後有心無心地上了操場上方中間的辦公室外,見只有兩個女老師在辦公室裡,這正是他所期待的場景和氛圍。

    他看了一下周圍,見沒有人來,便馬上走進辦公室,到了一個短髮齊肩,單眼皮,面目較白,略胖,穿一件藍洋布排扣上衣,看起來很慈祥的女教師面前:「請問老師,讀初中一年級的學生在哪裡報名?」

    女教師見公上很有禮貌,打量了他一下,不答反問:「怎麼,你是來報名的?是哪個學校的?叫啥子名字?」

    「我是七大隊村小的,我叫顏定國。」

    「你叫顏定國,你是不是顏品文的兒子?你大哥叫顏定平?」女教師一聽顏定國三字,便問了這麼一長串。

    公上激動地說:「怎麼,你認識我父親和大哥,你就是管報名的老師?」

    女教師高興地點了點頭。

    原來,女教師名叫楊仙鳳,她丈夫叫王柏林,五七年大鳴大放被打成另派分子,下放到顏家二小對面的生產隊勞動改造。王柏林是顏中才讀初中時的班主任,故而楊仙鳳知道顏品文和顏定平的名字。

    楊仙鳳在學生花名冊上翻了一會兒,歎氣道:「現在名已經報滿了,你只有明天來看一下有沒有不讀的。」楊仙鳳很給他面子,沒有說明他是備取生。

    公上很感激地點了點頭:「好,謝謝,我明天再來,再見。」他剛踏出門,立即又回過頭:「哦,我剛才忘了問,老師貴姓?」

    楊仙鳳笑著:「我姓楊。」

    公上「哦」了一句:「我曉得了,楊老師,我走了。」

    在回去的小路上,公上心裡急得心慌,他感到已經沒有讀書的希望了。

    他走到離顏家二小兩里地遠的一個較高的山坳上,回頭看了一眼顏家二小,見四處無人,便大叫了一聲,泣喊道:「顏家二小,我要讀書,我要讀書,請收下我吧。」叫完,他找了一塊乾淨的石頭坐下。

    此時雨已經停了,天上烏濛濛的,沒有太陽,涼風貫滿了他的全身。

    坡上光禿禿的,整個山坡上除了還沒有挖完的紅苕外,只有幾棵孤零零的小柏樹和土坎上長著七零八落的野草。

    他心煩死了,抓起一坨小石頭向坡下丟去,然後罵道:「媽的,這是什麼規矩,老子考雙百分還不能讀書,考零分的還趾高氣揚的讀書,富農、富農,備取、備取……為啥子要把老子搞得這麼慘。」

    他望著天,歇斯底里地叫:「天哪,你還有眼睛嗎?還有公道嗎?我犯了什麼錯?為什麼不要我讀書?老天爺,我要讀書!我要讀書!你保佑我吧!保佑我能讀書,謝謝老天爺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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