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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身陷含元殿 文 / 慶余堂主

    初春時節的長安城,和風徐徐,萬綠萌動。夕陽落在城東萬壽寺大雄寶殿屋脊的殘雪上閃著金色的光。

    萬壽寺的東廂房內,一位中年和尚左手施印,右手攆動佛珠,雙目微睜端坐在那裡,旁邊一位青年正對著這位和尚談論著什麼。

    那青年頭戴白狐皮的軟帽,身穿紫色蜀繡長袍,外披一件褐色披風,腳下一雙皂底快靴,一副豪門公子打扮。奇怪的是華服青年的臉上卻罩著白沙,只露出深邃的眼睛和寬寬的額頭。在披風的後開岔處,露出一柄長劍的劍殼,黃澄澄的牛皮上鑲嵌著成竄的綠松石,而劍柄掩在披風下看不到。

    談話間他時而情緒激動,說話的聲音高昂起來,起身在屋裡來回走動;時而又癱坐一旁,頓足垂淚,但是急切的目光始終都沒有離開過中年和尚。中年和尚沒說一句話,紅胖的臉上除了兩個微微上揚的嘴角沒有任何表情。

    東廂房的門是敞開的,但院門卻緊閉著。不僅這個院門,包括這個院落的前前後後都有數名藍衫少年佇立著,還時不時的東張西望,保持著警惕。

    約莫一個時辰過去了,華服青年似乎話已說完,瞪著紅紅的眼睛呆望著牆壁。和尚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端坐著,只是捻動佛珠的速度略微加快了,但仍然不置一詞。

    四周很靜。

    屋頂上的雪融化了,順著屋簷流下來「滴答」做響,鳥兒穿空而過扑打翅膀的聲音也不時傳來。

    突然,只聽見「咚、咚、咚」連聲鼓響,中年和尚睜開雙眼,緩緩站起身來。原來是寺裡的晚課時間到了。

    華服青年「騰」的一下也從椅子上站起來,搶身攔住和尚的去路,逼視著他,眼裡都快噴出血來,「望乞大師救我」說出來的話,語氣很緩。

    和尚定睛看了看青年,將佛珠交到左手,慢慢伸展開右手送至他眼前。

    和尚的手掌中赫然有墨書的兩個大字——「百丈」!

    和尚挽袖飄然出屋,只剩下青年呆站在那裡,一臉的愕然和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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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宰相李德裕匆匆的走在大明宮的迴廊上,他有重要軍情要親自稟報,青灰色的臉上愁眉緊鎖,心事重重,但腳步卻沉穩。

    他徑直向禁中剛剛建好的望仙觀而去,他知道皇帝現在一定和趙歸真神仙在那裡煉丹、修道。

    「什麼?」年輕的唐武宗皇帝李炎一副道士打扮,正在打坐的他有點心緒不寧。仁聖文武章天成功神德明道大孝皇帝,這是群臣剛剛上奉的尊號

    「回鶻又要鬧事?」

    「是的,皇上」李德裕說「他們謀刺了天德軍行營正使石雄的兒子,還扣住來往商人,封鎖了道路,恐怕即將有變呀!」

    「不是剛封成德軍節度使王元逵為北面招討澤潞使嗎?他有什麼反應?」

    「還沒有動靜。」

    李炎穩了穩心神,重新做起吐納來「明天,朝會再說吧。把該管事的中丞都宣來」

    「是」

    「仇士良,楚國公仇士良也宣來,王元逵好像和他很密切。」

    「是不是也宣光王來商議此事」李德裕怯怯的說

    李炎看了自己的宰相一眼。

    氣氛不對,旁邊的道士趙歸真連忙插話「光王是陛下的皇叔,而且為人謙厚德望,朝中重權之臣以為宗表,朝會他在坐的話,有好處。」

    「什麼皇叔?只大我四歲。」李炎站了起來,往前踱了兩步「朝中有事要是問他,就會支支吾吾,裝瘋賣傻,分明是不把我放在眼裡」。他端起茶盅一飲而進,激動起來「我登了五年大統,他就拉了五年的肚子!朝會不是稱病不來,就是說支撐不住中途回府,或者像個木頭人一言不發,你們說叫他來做什麼?」

    皇帝對自己的左膀右臂發起火來。

    光王李忱本是唐憲宗皇帝的第十三子,為人恭和,明查慎斷,平時少言寡語,「人以為不慧」。後憲宗被宦官陳志宏所害,穆宗李恆做了皇帝。穆宗在位四年,其後是他的大兒子敬宗、二兒子文宗繼位。這三朝中內鬥鬧的得是風升水起、沸沸揚揚,牛、李黨爭、宦官專權……熱鬧非凡,終釀「甘露之變」。神策軍中尉宦官仇士良趁亂挾持了文宗,連殺二王一妃四宰相,擁立穆宗的第五子李炎做了皇帝,是為武宗。

    李炎借宦官之力當了皇帝,自覺底氣不足,對宗內叔弟多有忌憚。特別是這個光王,李炎曾經幾次故意要加害他,李忱卻表現得逆來順受,拳拳如打在棉花上。自己雖然當了皇帝,表面上不得不對有擁立之功的宦官們示以尊寵,甚至拜仇士良為楚國公,實則暗暗想辦法削弱其權。現在宦官仍然勢大,還不能完全擺脫,只能徐徐圖之,而族中竟無一人可倚仗,怎不叫人氣惱。

    「明日商議用兵大事,恐怕楚國公仇士良恃功專斷,那時候

    看),」^書網電子書』雀大街上已經很熱鬧了,一輛顯然很有皇家氣派的馬車駛過來,奇怪的是前無儀仗開路,後無衛隊相跟,只有兩位帶刀的小校不緊不慢的垂手隨在車旁,見了路人也不呵斥也不驅趕,沒半點官家威風。坐在車內的李忱心事重重。自從自己這個侄子登基以來,朝內凡是與自己親近的大臣多被撤換,這兩年又撤了光王府的儀仗,減派護衛,連僕從也換了不少。雖然,自己一再退讓,武宗卻步步進逼,擔心的是終有一日凶光畢現,自己身首異處。

    且說昨日,李忱向萬壽寺明寂大師苦求解困良冊回來,輾轉反側,一夜不眠,百思不明。當時,東廂房內並無紙筆,從自己進屋到明寂大師離開,也未見他有任何舉動,大師手中「百丈」二字怎生得來?而這兩個字又是什麼意思,如何能解我危困呢?

    車到含元殿前,李忱還在苦苦思索。兩個小校叫了好幾聲「王爺」,他才回過神來,在車中忙從袖內掏出一個小藥瓶,一飲而盡。

    殿上各省各部的正卿、中丞齊聚,武宗還沒駕到,大家三、五成群拱手寒暄。楚國公仇士良六十多歲了,圓胖的身材,圓圓的腦袋,白面無鬚。見人都是一臉堆笑,說話和藹可親。以他為中心群臣們說笑的、逗樂的、問候的、請教的,真是應接不暇。

    光王坐不移時,和眾臣敘禮未畢,只覺得腹內一鼓涼氣翻騰,咕咕亂響,眼前金星只冒,額頭上汗也下來了,頓時臉色變得煞白。

    眾人驚見,紛紛上前。楚國公仇士良一把抓住李忱的手道:「王爺怎麼了?」

    「老毛病了,不妨事,不妨事」李忱道,掙扎著站起來,往偏殿而去。只聽見仇士良扯著嗓子大喊:「馬元贄!馬元贄!」。殿外有一人朗聲而應。

    「快!侍侯王爺」

    原來,李忱為藏鋒避禍,每遇商議朝中大事,實在推脫不掉必服藥致病,今天服的是致瀉的藥。藥都是精心調配的,不會損人根本。

    李忱從圊軒(廁所)裡大瀉後出來,有點頭暈,發現門口立著一員年輕武將,面白無鬚,一身太監裝束卻配著胸甲,肋下掛著環首長柄儀刀,猛然一見讓人嚇了一跳。

    那武將躬身施禮道:「左神策軍護軍中尉馬元贄侍侯王爺!」,說完,上前一把攙住李忱「王爺好點沒有!」

    光王讓他扶著往大殿走,問道:「你是新近提拔的?」

    「是的,王爺。」馬元贄說。

    唐玄宗以來,太監統領禁軍本是平常,統帥三軍都不是稀奇,如李輔國、程元振、王守澄、魚朝恩之流都是權傾朝野,赫赫一時,有的甚至逼宮弒帝,專暴橫行。

    李忱本來要問是何人保舉,轉念一想又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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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鐘齊鳴,連鞭鼓響,武宗臨朝,還沒有坐定先關心起光王的身體來。李忱施禮謝恩,大臣們也都奏說剛才情形,希望降旨讓光王回府歇息。

    武宗面帶微笑,道:「王爺身體這樣,總要想個治根的法子。」轉身對太監說「快,有請趙神仙。」

    趙歸真一身華麗的道袍從屏風後出來,對武宗拜叩已畢,竟直來到光王面前,上下打量李忱。武宗道:「是了,神仙,光王玉體不安,你可給他看看,施些法力。光王康健也是國家的幸事呀!」

    歸真道:「王爺是陰邪侵心,中匱虧虛,待我在這陽氣最盛的大殿上施法,借了陛下的純剛之氣,只需片刻,功效立現,王爺定能痊癒而且從此身體日進。」

    「那就快快施法!」武宗道。

    大殿上安排下香案紙燭,歸真命將光王座位移到中央,令牌一響做起法來。李忱只覺得心頭好笑,任他把自己象木偶似的擺佈起來。

    這道士口中唸唸有詞,一會兒體若篩糠,一會兒指天蹈地,又拿出一個銅鈴鐺圍著光王搖晃不已,更有眾小道一邊唱和,一邊在周圍拋灑些黍、菽、麥、稻……大殿上頓時煙霧瀰漫,嘈雜一片。

    大臣們有的屏聲靜氣瞪大了眼睛看著,有的面面相覷,輕輕搖頭。

    只見歸真畫出一道符來,用劍挑了燒化在一碗清水裡,那水立時成了紅色。他右手持劍,左手端起那碗水,來到光王身邊。李忱正待要接,只聽歸真抖動著身體,音調怪異地大喝:「光王跪接法水!」

    一殿的人剎時安靜下來。

    這廟堂重地鬧得烏煙瘴氣,一些有識之士早已看的氣悶,現在又要堂堂一國的王爺給一個道士跪下,真的讓人有點無法接受。

    李忱伸出去的手稍微頓了一頓,見武宗在上邊不發一語,把心一橫,「撲通」一聲雙膝跪倒,高舉雙手接過那碗水來一揚脖子「咕咚咚」喝了下去。

    大臣們都沒想到事情會是如此,有的扼腕,有的歎氣。

    恐怕連歸真神仙也覺得太容易了點,這時他放下法劍,連忙把光王攙扶起來重新坐好,道:「法事已畢,邪妖盡除,王爺無憂矣!」

    武宗哈哈大笑起來:「好呀!王爺感覺如何?」

    李忱站起來道:「謝聖恩,多謝趙神仙!」

    含元殿裡這麼鬧了一通,重新打掃一翻,才開始商議朝廷大事。

    照例是李德裕先把昨日的軍情通報一聲,查問有什麼相關的諜報或者其他的緊急事情奏報上來。武宗吩咐就回鶻的事,問計群臣。

    有大臣紛紛出班起奏,一時,你方唱罷我登場,個人有個人的心機,個人有個人的目的。

    平日裡朝會,李忱是從不會認真聽的,今天不知道為什麼,腹中只覺有一股暖氣迴盪,很是舒服,大家的話句句都聽得真切,自己的思維也非常清晰、活躍。他覺得血往上湧。他站起身來問李德裕:「你的消息是怎麼來的?」

    李德裕愣在那裡,實在沒想到有人會問這個,因為這個問題太低級,但反而恰恰是關鍵。

    武宗也沒有想到,他懶得想;眾臣中有人想到了,沒敢問。

    其實,朝廷前年剛與回鶻打過一仗,石雄當時還是天德軍副使,在殺胡山大敗回鶻立了頭功,斬敵八千,並獻俘長安。回鶻人退到大漠裡。難道這麼快他們就捲土重來?而且一般回鶻都會等到秋冬才會有所動作,現在是春天,正是蓄養馬匹的好時節,難道他們等不急了?

    李德裕正要說點什麼敷衍敷衍,武宗先發話了:「王爺多慮了!首輔的消息是可靠的,現在要說的是怎麼對付。」說話的時候,他掃視著群臣,看都沒看李忱。他認為這個問題多餘,這個人多餘,就連跟他說話都是多餘的。

    李忱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今天是怎麼了?太激動了,簡直是一反常態!而且,連要鬧肚子的感覺一點都沒有了,精神亢奮的不行。

    李忱覺得自己問到了實質,可能就快觸及到一些人的陰謀,一會兒想:應該抓住不放直到揭穿它;一會兒又想:敵我不明還是繼續裝糊塗好……心頭如翻江倒海。但見他眼睛直直瞪著,太陽穴突鼓,臉更是憋得通紅。

    回鶻人的消息確實是假的!這是李德裕的陰謀!他準備利用這個消息來鞏固李黨將領石雄在北方的地位,最好能打壓了仇士良的親信王元奎,把北面招討使的位子奪過來。光王是他動議請來的,目的是憚壓仇士良,沒想到差點出亂子。

    李德裕心裡在咬牙。

    楚國公仇士良發現李忱神色不對,連忙上前關切的問詢。李忱連聲說沒事。仇士良望上奏道:「光王玉體還未痊癒,是不是讓他偏殿歇息片刻。」

    武宗揮揮手准了,回身對著趙歸真嘻嘻暗笑。歸真道士明白皇帝是在笑自己法力不濟,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湊到武宗跟前小聲道:「光王已痊癒了,他……他這是裝的。」

    光王由太監扶了,往偏殿去,含元殿上接著商議,楚國公經了李忱的一句提醒,對李德裕的提議都統統的全面反對,或者大打折扣,群臣中牛黨的人也跟著起哄。李德裕發起急來,他知道武宗是耐不住久坐的,再拖下去李炎要站起來說:明日再議!……那就心機白費,一切都泡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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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忱來到偏殿,輕鬆了許多,安坐下來喝了一杯茶。只覺得今日上午簡直如在夢境,如果非要強出頭會是什麼結果呢?還是做回自己吧!我身體不好,我在腹瀉,什麼朝中大事與我何干?想到這裡,他對太監吩咐道:「更衣!」

    一位小太監攙著李忱繞到後殿,進到光順門,往裡又經過一段迴廊,到了延英殿與宣政殿之間的一個小院落裡,這裡很僻靜,布陳也很簡單,似乎是太監們休息的所在。廁軒還挺乾淨,李忱也沒在意,放鬆的蹲下來,還輕輕哼著假裝腹痛。小太監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只聽見有人進到院子裡,慢慢腳步聲移到了廁軒的背後,李忱正想著心事,還沒明白所以,只覺得腳下的廁板猛的被人抽動,身子往後一仰,人「光當」一聲落進糞坑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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