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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雲雨風陵渡(一) 文 / 慶余堂主

    一艘漕船,在渭河上順流往東。

    這船本是裝運糧食所用,揚州樣式,俗稱「俞大娘」航船,面闊底平,桅高舵寬,裝載可萬石,風浪不驚。現在經過改造,內部裝糧食的船艙改成了上下兩層,上層是客廳及宴會廳,寬敞明亮,鋪著波斯地毯,安放一些鑲螺鈿的傢俱,客廳一角落地的書櫃裝滿了還散發著墨香的時興的新印書籍,室內安放有許多花卉盆栽,鸚鵡架、畫眉籠、蛐蛐罐……一應俱全,還有供主人斗燜的一隻小猴子被栓在籐架上;下層有主人寬大的臥室,帳幔勝雪,雅致幽靜,另辟一間為衣帽間,放著主人的新式的四季衣物,後艙是水手們寢間及廚房等。船外部重新上了桐油,新帆新錨新葫蘆索具,只是窗戶沒有換新的,仍是運糧船那種木板樣式,無花無稜,從外邊看,無法想像內面的奢華。

    李忱拿了一本新版的《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卻怎麼也看不下去,時而到船頭吹吹風,望著船帆發一會兒呆;時而在客廳悶坐,看看這本書又翻翻那本……沒能安靜坐住過一刻。

    紫髯大漢是滿船跑,對什麼東西都稀奇的不行,高興起來會爬上桅桿唱家鄉的小曲。

    裴大娘穿上了灰布衣衫,紮著灰頭巾,一身僕婦打扮也難掩住她的嫵媚,一走一顰也牽動李忱的目光。

    最安靜的就是小姑娘珍珠,安靜得有點怕人,到現在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她望著窗外可以一坐一天,不言語,也不流淚,不傾述,也不哭鬧。有時那隻小猴子跑到她身邊抓撓、做鬼臉,她也只是咧咧嘴。夜裡小姑娘也是抱著膝蓋枯坐著,只有李忱抱著她,她才能安安地小睡一會兒。珍珠唯一不能見到紫髯大漢,見了眼睛通紅,撲上去就撕咬。紫髯大漢只好躲著她。

    船是馬元贄相贈的,為了等船改造,李忱他們被安排在華陰一個小村子了休息了半月。這邊京畿地區,畢竟朝廷耳目甚多,馬元贄打算送光王去東都洛陽,本來還安排了婢女、僕人以及護衛相隨,被李忱婉拒了。

    這條船上的水手們就有三十多名,聽了吩咐,無事不能上前艙來。

    偌大的前艙只有三個半人,顯得空蕩而寂靜,紫髯大漢憋悶了有時甚至跑到後邊水手的艙房裡,與他們喝酒行令,搖骰子耍錢。

    三個大人閒來無事聊聊天,紫髯大漢與裴大娘將生事來歷一一細說。

    唐玄宗天寶年間,唐朝聯合九姓鐵勒回紇征伐突厥國,許多突厥貴族如西殺葛臘哆、伊然可汗小妻余塞匐、毗伽可汗女大洛公主、登利可汗女余燭公主等率領部眾千餘帳,先後降唐。唐玄宗登花萼樓歡宴來歸的突厥諸首領,並分發給他們許多賞賜。後突厥國滅,國主白眉可汗被傳首京師。突厥毗伽皇后骨咄祿婆匐可敦也率眾歸唐。唐玄宗封她為賓國夫人,還每年供給她20萬錢俸祿,曰為「粉直」。

    這些突厥貴族定居在隴西狄道,帶來大量西域人口。裴大娘的曾祖本是突厥大洛公主一部,也就是那時遷來中國的,該部中除公主王孫等貴族被賜姓李外,其他的多托漢姓為盧、楊、胡、崔等。

    裴大娘全名叫裴玉蓮,大娘是江湖藝名。其實她也根本不姓裴,只因為裴姓為唐國大姓,當時最有名的裴度曾歷任唐憲宗、穆宗、敬宗、文宗四朝宰相,名震華夏,西域人仰慕華夏人文,自引為姓氏罷了。

    紫髯大漢的本名……反正說了你也記不住,叫做默啜之孫勃德支,他的漢名叫做崔全安。突厥人信仰祆教,他與裴玉蓮拜在同一位高人名下,是師兄妹。

    兩人行走江湖,漂泊賣藝,偶爾也幹些劫掠的營生,劫富濟貧哦!絕對的!

    李忱說起自己只得遮遮掩掩,他倆也不細問。久闖江湖的都明白道理——該知道的你自會知道,別人不願說的絕不打聽,以免妄生煩惱,徒有枝節。

    三人有時談起小珍珠,也只有歎氣。裴大娘說這是一種臆症,年紀小小受到太大的刺激所致,需要慢慢調理,要是能遇見他們的師傅就大有希望。

    舟行三日,這一天,小珍珠又劈面遇見紫髯大漢崔全安,猛撲過去抱定大腿張口就咬,玉蓮好不容易拉扯開,小姑娘還不依不饒。

    紫髯大漢崔全安退到前甲板上無處藏身,只好呆呆的站著。

    裴玉蓮拉小珍珠到艙門口坐下,勸慰半天她才安靜下來。

    裴玉蓮說:「你且安坐了,我變個戲法與你」。說著拿出一條毛毯來,她讓紫髯大漢蹲下,說聲:「小姑娘你看好了」一抖毛毯,把紫髯大漢罩了個囫圇。

    裴玉蓮思索片刻,掏出隨身的彎刀來,遞與小珍珠:「你且上去扎他幾刀,也好解解心頭之恨!」

    李忱見了正待要說不可,只見本來安靜下來的小珍珠搶下彎刀,衝過去,對著罩定紫髯大漢的毛毯就是一陣猛砍,毛毯上頓時被砍得纍纍破洞,小珍珠只累得刀脫了手,癱軟在甲板上氣喘吁吁,忽而珠淚漣漣,放聲嚎啕起來……

    紫髯大漢此時其實早已經高高的坐定在桅桿之上,看著下邊的前甲板上的情形,一臉的愁苦莫名。

    李忱忙搶前一步,抱起珍珠進到艙房內好一番解勸,小姑娘這才沉沉睡去。

    李忱找到玉蓮劈頭蓋臉就是一通數落:「人之初性也,本無善惡。有惡之思,始有善之意,無善之念,則無惡意生,萬物相對出焉。故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娃娃懵懂年幼,家屬親者灰滅於前,見惡之巨也,恐苦集於胸臆,萬惡具生,勢如脫韁臨淵之馬,須強勒而止,再延以時日,循循以善誘之正途,今汝以圖速決,教之以殺報惡,妄矣!此催馬躍澗,寧達彼岸乎?」

    裴玉蓮滿面通紅,咬著嘴唇,道:「我聽到了一個『人之初,性麼麼』中的性字」,說著,過來挽住李忱的臂膀,眼睛撲閃撲閃地望著他說「你說的是不是這個字嗎?」

    此時天已傍晚,忽忽刮起東南風,一陣烏雲鋪天蓋地的過來。後艙的舟子們都湧上了甲板,升帆的升帆,繫繩的繫繩,自顧自的忙碌起來。

    一個領頭的船家拱手對李忱說道:「暴雨即刻來襲,主人請進艙安坐,我們要加槳疾行,前面找個避風的灣口,在狂風到前落好錨」

    裴玉蓮問道:「我們舟行何處了?」

    船家回答:「離風陵渡口不足三十里了,不是這陣雨,天黑前本來可以趕到的」

    水手們架起聯排大槳,掛上高帆,隨著一聲聲船號子,漕船如離弦之箭,飛馳向前。風聲更緊了,小雨點已紛紛落下。漕船疾馳一陣後,減了速度,離開主河道向南數里,進入一處山丘後的灣塘停下來。剛剛下錨安妥,一陣電閃雷鳴,狂風大作,暴雨傾盆而下。

    虧得舟子們熟悉路徑,如此天氣,漕船又非滿載,在寬廣的河面上行船,危險異常。

    李忱讓崔全安搬了三罈子好酒過後艙,答謝舟子們的辛苦,酒是送過去了,人卻不見回前艙來。

    天色暗下來,舟外一片激雨淒風。

    李忱安頓好小珍珠安睡了,覺得週身寒冷,到大艙房的臥室裡緊蔽了艙門,床頭孤燈一盞,擁著被窩打起盹來。

    迷迷糊糊忽地聽見隱隱地有琴聲傳來,李忱忙坐起來循聲四顧。隱隱約約看見艙房角落處有一垂髫女童盤腿安坐,按琴而撫。琴音飄飄,忽遠忽近,似有似無;艙內燈光昏暗,李忱睜大了眼珠子看那女童也只是個朦朦朧朧。正在驚奇,垂髫女童坐處漸漸清晰明亮,她身後又出現抱著琵琶和笙的兩個女童,三人齊奏,做空桑之音。

    大艙房內炫亮起來,漸漸的如同白晝,氣溫也霎時和暖,更聽不到一絲風雨之聲。

    李忱覺桃花香暖,盈盈一室,又出現七八個著粉紅衣衫的女童,說說笑笑的在艙房內穿梭走動,安放些琉璃器具、瓜果菜餚在桌案上……

    李忱驚悚不已,跌跌撞撞滾下床來踉蹌到艙門處,拉開門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喊:「崔全安!崔全安!」。

    等他跨出艙門卻驚得呆住了,分明是跑出去卻不知為什麼變成了跑進來……門那邊仍是自己的大艙房的臥室!無暇細想,李忱返身回頭又去拉開艙門往另一邊奔去……另一邊卻仍是自己的大艙房的臥室!……艙門兩邊竟如同鏡子的內外!

    那群垂髫女童對李忱跑進跑出視而不見,自顧自的彈奏和忙碌。

    一會兒氤氳滿室,艙門也突然不見了!

    李忱心頭慌怕,出又出不去,只得上床拿被子蒙住頭,瑟瑟發抖,偷眼看艙內情形。這時耳聽空中樂聲響亮、霞光萬道、花瓣齊飛,一位隊人衣帶飄飄從天緩緩而降。

    打頭的是一位身穿紫色大氅的身材高挑的妙齡美女,只見她描著時興的桃花撲面妝容,輕點娥眉,髮髻高挽,明眸皓齒,仙姿綽約;綬帶環腰,霞帔在肩,金翠滿頭,釵環叮噹……說不盡的儀態萬方。身後還跟著數十人的儀仗,舉著宮扇的、捧著食盒的、抱著如意兒的……都是裝束齊整的女童。須臾之間,艙房內光芒耀眼。

    李忱彷彿置身於吳道子所描畫的朝元眾神仙卷一般的場景之中,他雖貴為王爺,皇家儀典見過無數,仍被眼前所見震懾了,或者說嚇到了。

    那身穿紫色大氅的高挑女子在艙中站定,走到床前,輕輕揭開被子,撫著李忱的肩頭柔聲說道:「官人休要驚怕,我乃是女媧娘娘座下桃花仙子,只因與你有夙緣,今個特來會你。」

    女媧娘娘姓風氏,傳說她的陵墓就在左近,也是此處地名風陵渡的由來。

    李忱正待驚詫,原來艙角的三名奏樂的女童身後,忽地出現數十人齊整的樂隊,鼓吹彈拉齊備,雲板響處,奏起一套霓裳羽衣之曲。

    身穿紫色大氅的桃花仙子緩緩走到艙房正中,女童們圍過來隨著音樂,脫下了她身上的綬帶、霞帔,輕輕褪去紫色大氅,露出內襯的桃紅色齊胸襦裙。釵環盡去,那仙子又多了些許親和外加幾分妖嬈。她立在眾女童之中,要比眾人高出一頭,隨著音樂,與粉紅衣衫的垂髫女童一起列隊起舞,身段柔軟,舞姿飄逸。

    四周霧氣升騰,絃樂飄飄,眾女子舞姿婀娜,李忱看得發呆,不由得坐了起來。心中奇怪,眼前情狀,至少有百十號人等,也不知道是怎麼排站得下。

    一曲終了,那桃花仙子挽起李忱臂膀,輕輕靠在他的肩頭略做休息,吐息若蘭,只吹耳畔。李忱只覺得心旌飄搖,恍惚不已。

    桃花仙子挽著李忱下來入席安坐,拿一個晶瑩剔透的純金鑲著口底的琉璃盞,奉與李忱。盞內盛著一些青色的瓊漿,聞之果香撲鼻,呷一口,唇齒留香。李忱不覺連飲了四、五盞。

    仙子掩口笑道:「此桃花仙釀,不迷人心性的,郎君但飲無妨!」

    眾垂髫女童向仙子道賀,圍過來嬉鬧,讓李忱與仙子連喝三盞交杯酒,說是酬謝四方之神拉著他倆東西南北、上下左右一通拜揖,又嚷嚷著讓二人做些插釵描眉塗唇之戲,推搡著仙子坐到李忱懷裡。

    仙子被女童們鬧得髻發蓬亂,衣帶不整,在李忱懷中緊偎著,好個肌膚瑩潔,滑若凝脂,軟若無骨。李忱擁著,但覺得身在雲端,幾萬個毛孔都舒展開,之前出京前後的淒苦盡拋腦後。仔細端詳懷中仙子,顧盼留情之間卻分明有裴大娘幾分眉眼,正疑慮,只聽見輕輕一聲小鑼,艙角的大樂隊忽然不見,就單只剩一個撫琴的女童坐在那裡,翻手奏起一曲良宵引。

    艙房裡燈光也暗下來,女童們停止了嬉鬧,奏請道:「合卮禮成,夜也深了,請仙姑與仙姑父安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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