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三章 薄情少年涼 文 / 誰念西風
「或許有一天,你能代表你的母親,好好和我算算帳」
「眠月樓那種地方,還是少去的好。若真的想去,偷著點」
「在此之前,我的兒子,變強吧。」
這是自己那個父親,那個便宜老爹曾說過的話。在燕國小鎮的時候,左鄰右舍總是罵他是個沒有老子的野種,雖然說他反手便會讓那些嘴裡不乾淨的鄰居吃上一場大虧,但心中未嘗沒有想過,自己的父親是什麼樣。
那個女人罵,你狗日的本來就是個沒有老子的野種,那個女人還成天對著他喊賠錢貨,但這並不影響一個小孩兒對父親的那種嚮往和憧憬。父親長什麼樣?肩膀會不會很寬闊?手裡的老繭是不是也像隔壁王鐵匠一樣厚的刀都扎不透?笑起來的時候一定跟那些鎮上的漢子似的震的人耳朵生疼。下巴上的鬍渣子肯定很扎人吧?鎮子口私塾門前的小路上不是經常有來接自家孩子的男人嗎,他們無論是罵人還是張開雙手抱起自己兒子,都顯得力氣跟牛一樣。
那,我的父親是什麼樣的?
他一直在想。春天溪水潺潺冰消雪融的時候在想,夏天南風習習荷花開滿池塘的時候在想,秋天鴻雁從北邊飛向南邊的時候在想,冬天穿著漏風棉衣全身抖的跟螞蚱一樣的時候依舊在想。想的最多應該還是在夜裡睡不著覺的時候
但當那一天,他看見那個女人跟人干一樣躺在床上的時候,他再也不去想了。
因為思念,早就變成了仇恨!
接著,他跟著趙銘回到了宋家。
他非常想殺了自己那個便宜老爹。
可某些時候,他會發現,原來有父親的感覺是這個樣的。明港一事中,宋家老四被遣往睢國,東海水師提督降職待勘;眠月樓刺殺後,渭城太守彭雲被貶西海;清明節後,更是有千騎奔騰,直指紫衫重甲有時候他也會輕輕感歎一下,有父親的感覺,原來是這個樣子,你可以放開手腳去做一些事,因為總有人替你擦屁股。而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個老爹,雖然很混蛋,但對自己,真的是很不錯。
他不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人物,他只是一個燕國的小無賴和小混混,有恨的人也有愛的人,有討厭的人也有喜歡的人。他不明白聖人的之乎者也是怎樣的慷慨激昂,他的世界觀極為樸素,那就是你對我好,我也盡可能的對你好。儘管無法原諒宋敬濤對那女人的始亂終棄,但他還是覺得,作為男人,宋敬濤這狗日的很不稱職。但作為父親,真的已經是很不錯了。
可是今天,他忽然明白過來,也許所謂的不錯,只是一種可悲的施捨。
在大局觀的穩定下,對某種已經被稀釋的清湯寡水的親情給予一種卑微的施捨。
原來在那個人眼裡,一切都是可以犧牲和利用的。
狗剩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驀然間笑了起來。
到底是一個薄情的人啊。
那自己又何必去奢望什麼父親,甚至是父愛。
狗剩頓住笑聲,只覺得心口一陣發悶,他摀住胸膛,死死的咬住嘴唇,然後整個人蜷縮起來,如同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將自己團成了一個球。
身邊的林忠只是輕輕望了一眼,然後歎了口氣。
他知道這是一種病,但他無法出手去治。
因為這是心病。
蜷縮的狗剩猛然發出一聲嗚咽,而後是從喉嚨深處撕裂出的低低哭泣。手指發白,全身緊繃繃的,像是一團牛皮繩被拽到了極致,盡力壓抑而後盡力釋放。只是這種釋放的感情裡,依舊像被困在獸籠裡的斷爪野獸,絕望中帶著一股滄桑到極點的痛恨。
林忠皺著眉,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卻沒有說一句話。
他只是在想,畢竟還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啊,何苦要承受那麼多的東西。
自己十四歲的時候在幹嘛?哦,對了。那個時候自己還只是林家莊裡一個偏遠親戚的後嗣,雖然也姓林,卻因為天生癡傻而被人嘲諷奚落。可奚落歸奚落,十四歲的自己除了天天到處跑來跑去掏鳥窩看人耍大槍,哪裡想過去殺人復仇。
這世間上有多少十四歲的孩童?又有多少像這孩子一樣的孩童?
林忠輕輕撫了一下狗剩的頭,歎道:「孩子啊」
紫雲丫頭已經習慣了少爺每天直到天快黑才回來,所以她學會了一種很有趣的打發時間的方法,那就是盯著院裡的一處海棠傻傻發呆。直到少爺回來之後輕輕揪一下她的小辮子。可是今天少爺卻沒有和她開玩笑的心思,而是沉默著直接進了屋裡,關上門,誰都不讓進來。紫雲本想提醒少爺,起碼該吃了晚飯吧。可是一看到少爺臉上的神情,她便知趣的站住不說話了。
少爺好像很生氣。
她似乎還從來沒有見少爺生過這麼大的氣。
呆呆愣在門口的紫雲丫頭委屈的癟起了嘴,心想少爺這是怎麼了嘛!
房間裡只有從綠窗紗處透進來的孱弱天光,照不亮屋子,只能投射下涇渭分明的黑暗和淡紫。並沒有過多長時間,連那一絲淡紫色都不復存在,映入眼簾的,只有濃重的黑暗和一絲蒼白。
蒼白?
是的,蒼白。因為這時的狗剩,身上正有一股淡淡的白氣繚繞,將他團團包裹,猶如雞子,卻無比蒼白,像是病人大病未癒的臉色,寒冷而驚人。
窗欞上,再次結滿冰屑,密密麻麻爬了一層雪亮的小冰晶。整個屋子裡寒氣縱橫。
盤膝於床上的狗剩閉緊雙眼,濃濃的白霧在他的週身滾滾不休,讓他整個人如同在雲海中坐照天庭的仙人一般。但這仙人的臉色,卻是極為難看。扭曲,痛苦,畏懼和一往無前的狠厲錯綜複雜的出現在他的臉上,怎麼看都像極了將要被處以極刑的人犯,而非一個翩翩佳公子。
便在這個時候,白霧穿梭,猛然漲大了些許。緊接著又驟然回攏,拚命的朝狗剩的身體裡衝去。房間裡的寒氣瞬息間濃重無比,窗戶和房梁之上已經結滿了冰晶,看著瑩白一片,既美麗又驚人,彷彿一眨眼的功夫,便是物換星移,這一方天地都變成了極北寒淵。
「睜開眼來!」
一聲怒喝響起。
白色的小小龍身探出濃濃白霧,盤旋在狗剩上空,喝出這四個字!
狗剩悶哼一聲,拚命將眼睛睜開,但卻在上下眼皮將要分離的一瞬間臉色驟變,哇的吐出一口鮮血來。
小白龍飛身而落,一口白氣吐出,那鮮血被穩穩凍結,隨後再由它尾巴一掃,乾淨利落的將其拋入了床下金線環繞的馬桶中去。
小白龍歎了口氣,在房梁和窗戶處飄了一圈,冰消雪融,與原先一般無二。然後他盯著狗剩,歎息道:「還是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