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 對月酌一杯往事隨風(上) 文 / 誰念西風
月上中天星輝燦爛,雙陽山入夜後一片寂靜。安營紮寨後的玄衣輕騎人人沉穩入夢,遠遠能聽到篝火炸散的啪啪聲,同樣勞累多日未曾合眼的狗剩卻絲毫沒有睡意,他和暮色歸來的唐山叔相對席地而坐,微微閉上眼睛,好半響才睜開歎了長長的一口氣。唐山抬頭望了他一眼,從懷裡拿出那個黝黑色的酒壺,遞了過去,說道:「你小子運氣好,那個東瀛人雖然霸道,可暫時還傷不了你根基命脈,放寬心。」狗剩失笑,接過酒壺灌了一口烈酒。唐山叔並不知道,他歎息的只是小白龍的沉睡,而並非自己千瘡百孔滿目瘡痍的識海經脈,不過關於小白龍的秘密,他並不打算對他人提及,哪怕是唐山叔。烈酒入喉燒心,讓狗剩忍不住吸了一口氣,哈著嘴說道:「奔波這一日夜,忘了問你,叔,這麼長時間以來,你都去哪了?」
唐山頓了一下,拿過酒壺飲了一口,道:「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去了西燁療傷,順便見了見一些熟人。」
「熟人?」狗剩對這兩個字有些敏感,笑問道:「和我有關係嗎?」
唐山搖頭,緩緩道:「起碼現在是沒有關係的,以後有沒有,誰知道呢?」狗剩翻著眼皮想了一會兒不得要領,對唐山叔露了個白眼,大有你就算高手也不能雲裡霧裡的牢騷勁兒。唐山哈哈笑道:「倒是你,多日未見,比起當初,要開朗些許。」
這話讓狗剩愣了一下,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自己的臉,苦笑道:「也許是見得多了吧,以前在燕國,最多接觸的也就是小鎮上的東西。叔你是知道的,燕國人人尚武,沒什麼道理好講,若不心狠手辣些,想安穩活下去,很難。」
唐山皺眉,沉默,歎了口氣緩緩道:「此番從西燁回來,我曾拐道去了趟北燕,看了看你母親的墓。」狗剩愣住,適時的垂下眼皮,然後揉了揉鼻子。這個動作讓唐山不勝唏噓,感慨道:「難為你,在那種情況下還能將墓修的如此莊重,只是,你刻錯了你母親的名字。」
狗剩完全沒有意外,而是淡淡道:「我聽算命的說過,一個名字一生命,她這輩子活的太苦,下輩子換個名字,也許會過得好些。」
唐山握著酒壺的手一時僵住,看著眉目間還青澀之極的少年,竟不知道要說點什麼才符合此時或當年情景。半晌無語的唐山只有伸出粗糲的大手,揉了揉狗剩的頭,而後歎著氣道:「是啊,換個名字才好,來生你母親一定會過的開開心心」這話說的有些蒼白無力,但狗剩還是笑了起來,指著自己說道:「我就不一樣了,起先叫驢蛋,後來改成狗剩,還有一個官名今是,一個名字過不好我就再換一個,比那娘們出息多了。」
唐山失笑點頭,看著這孩子難得露出一絲的天真微笑,心中呼嘯滄桑,臉上不動聲色。只是當歡笑過後,唐山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就不想知道,我這些年為何沒有找過你們母子嗎?」
狗剩還是在笑,不過唐山敏銳的注意到了他嘴角漸漸平緩下去的那一抹悵然。
「我當然想過,可是叔不也說過嗎,那時你並不知道娘們沒死,也不知道還有一個我。」
唐山有些失神,喃喃道:「可是我也懷疑過,懷疑過她並沒有死。我也嘗試著找過,可我卻並沒有一直找下去。你母親這麼多年的辛酸,我終究是有責任的,如果我能繼續找下去,一定會找到你們母子,你不會過的那麼辛苦,她也不會身患頑疾不治身亡你不知道,她笑起來多好看。」
狗剩拿過酒壺,重重飲下一口酒,點頭道:「我知道,她經常會笑,雖然過的寒酸辛苦,但她笑的一點都不少。她笑起來的時候連天都變得格外藍了,這些我知道的清清楚楚,沒人再比我還知道了。」
「她很開心嗎?」唐山失神問道。
「我不知道,或許難過總比開心多很多,但我能看得出來」狗剩猶豫的看了看唐山叔,沉吟片刻,還是緩緩道:「她沒有後悔過。」
狗剩的話如同一把鋒銳的利劍從唐山記憶深處刺進,將他刻意深藏的種種不甘和悲苦挑的七零八散,唐山眉頭驟然擰緊,脫口說道:「後悔?」然後又夢囈一般喃喃道:「沒有後悔過?」情緒的巨變只是一剎那,唐山又苦笑道:「原來一直,她都沒有後悔過」
狗剩抬著眼皮當做什麼都沒有看到,只瞄著遠遠的明月慢慢小口啜著酒壺裡的酒。他不曾去看唐山叔,但也知道唐山叔現在一定心亂如麻波濤翻滾。就如狗剩自己所說,他不是傻子,對待情愛或許幼稚且從未有過經驗,但見識的實在不少。街頭巷尾癡癡念唱「比翼雙飛當日願,夜雨霖霖終不怨」的纏綿婉轉,戲詞台前青衣弄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的決絕堅定,無一不向世人詮釋著「情」之一字的動人處。狗剩不是多愁善感的詩詞大家,但也不是那田間地頭只埋頭種地的鄉野村夫,有些事情明白就好,實在不應說穿。
唐山暗自想了許多事情,才歎著氣回過神來,對狗剩道:「如今看你,總覺得更像你母親了。你不知道,她是一個多麼單純善良的小姑娘,不像你,初見時便是滿臉陰鬱滿腹陰毒」唐山調笑他一句,眼神有些迷離道:「我在京都的時候,從未見過有哪個女孩兒像你母親這般,雖然身處不堪但笑的極其燦爛,就像是她自己在頹圮的牆角養的那片葵花,從未見愁眉苦臉過。」
狗剩會心一笑。他雖然不知道那個娘們的過往,但很容易就能從唐山叔的話裡勾勒出一個喜歡笑,堅強且樂觀向上的倩影。這對狗剩而言很溫暖,是他多年來很少感受到的和煦溫柔。如果說那個燕國的娘們是潑辣狠厲作風硬朗的刺棘,那麼唐山叔向他描繪的這個女人,就是院中裊裊清香的雪茉莉。對於已經離他而去的那個女人,狗剩總是想多瞭解一些,多知道一些。
「她的出身不是很好,京都斷弦坊裡的婢女,在吳國戶籍裡,算的上是低等再低等的賤籍了,可她卻絲毫不介意,好像這不過是誰人無聊給她起的綽號,而不是白字黑字加蓋印章的丹書。斷弦坊那種地方,自然不需要我多加贅敘,雖然只是買賣絲竹樂器,但內裡的營生,心照不宣罷了。當年我在上宮塔修行,境界突飛猛進一日千里,比起塔內其餘師兄弟,進展神速,閒暇時光也就多了起來,無聊的時候總喜歡到這裡叫上兩壺酒,叩一盤葵花籽,聽人唱曲子,看人爭風吃醋,大打出手。」
唐山娓娓道來,神色中有很多懷念的意味兒,狗剩漸漸聽出了神
彼時的吳國京都,常有天街小雨,潤如桃酥,輕煙散入侯門巷裡,處處是歌舞箜篌,絲毫不染關外烽火意味。紙醉金迷的帝都之中,少不了錦帽貂裘的貴公子,也少不了意氣風發的少年兒郎。
被譽為上宮塔不二天才的唐山常常跑到讀書人嗤之以鼻但卻趨之若鶩的斷弦坊聽曲品酒,一來二去,混得臉熟了,也就知道了坊內誰人頭牌誰人次之。當時名動京城的是斷弦坊高價從西燁那裡買來的女子玉長弓,聽說這位佳人曾以女子身份入過應天學宮,是色藝才三絕的傾城之姿。尤善歌調,南來北往的盛名才子揮毫潑墨一蹴而就,寫下詩文唱詞,玉長弓總能轉眼間譜寫韻律,婉轉唱出。當時有某個詩家還歎過「大珠小珠落玉盤」一句,惹得京城人都以見玉長弓一面而為風尚,名頭一時無雙。那時笑容燦爛名叫蝶蝶的女孩兒,不過只是玉長弓身邊捧琴肅立的丫鬟。但性格卻輕佻活潑,一雙眼睛轉個不停,沒有一點坊內常見的小家碧玉沉穩樣。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才敢在某一日拽住剛剛走出大門的唐山,張嘴就喊著要他賠她的葵花籽賠她的胭脂!唐山哪裡知道,原來那牆角開的正盛的葵花是她種的,又哪裡知道那葵花籽是她原本要拿去換胭脂的。巧的是唐山那天當真沒有帶錢,只能惡狠狠對她說我可是上宮塔的人,你要知趣些。誰知道她絲毫不以為意,還大聲喊著我管你是上宮塔還是下宮塔,不賠我的胭脂,不要想走。
唐山好歹也是上宮塔傾注無數心血的新秀弟子,被一個婢女當街拉住,臉面何存——儘管滿京都也沒幾個人知道他的身份,可少年臉上還是露出了尷尬窘迫的神情,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更加惡狠狠的說老子可沒錢,你要真想要胭脂,我只能帶你去搶了!
讓唐山捶胸頓足的是那女孩兒竟然絲毫不怵,眉頭一擰,老氣橫秋的說那好啊,我陪你一塊去,給你把風。於是當晚就有了在胭脂鋪裡賊眉鼠眼小心翼翼鬼鬼祟祟的唐山和興奮緊張小臉通紅的女孩兒。拿到胭脂的女孩兒彷彿自己都樂成了葵花,一個勁兒的直蹦,唐山苦著臉說女俠,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還是趕緊讓我滾蛋吧,上宮塔過了子時就下鑰了,再不回去師父肯定會罵死在下的。
女孩兒一愣,反問什麼叫下鑰。
唐山比她愣的還狠,隨口答道就是鎖門啊!
女孩兒哦了一聲,有點失落的說那你好可憐,都沒有吃過烤甜筍吧。說完這話的女孩兒彷彿剛想起什麼,一拍腿喊道那你乾脆就不要回去了,我帶你去吃烤甜筍。唐山啊了一聲,滿腔的疑問,女孩兒說烤甜筍白天不賣,只有過了子時才出攤呢,就在城南的夜攤上。唐山又啊了一聲,滿腔的驚慌,女孩兒大大咧咧自作主張道那就說定了,今天去吃烤甜筍!唐山再啊了一聲,滿腔憤恨,可下一刻,女孩兒已經拉起唐山的手,一路小跑——唐山再啊一聲,卻是音如蚊蠅,絲毫聽不見了。
那時唐山總禁不住的想,哪裡見過這樣的女子啊,不懂一點含蓄。
不過也會忍不住的想,哪裡再也不會見過這樣的女子了,讓他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