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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作繭自縛 文 / 鍾小樆

    全身的力氣被抽走了似的,耳朵裡滿是血液搏動的聲音,混著心跳聲,奪走了我所有的意識。

    還有滿心夾帶著疼痛的慌張。當我敲開了章星辰家的門,當他站在我面前。

    當他大聲衝我喊,「滾,給我滾!」

    他將門重重地甩上,將我關在門外。

    從耳後開始的,像是細絲抽拉的尖銳疼痛感,一直延伸到耳朵裡面,然後耳朵裡響起尖銳的耳鳴聲,我雙手摀住耳朵,用力,拚命地摀住耳朵。

    可是聲音卻沒消失,像一根尖細的銀白色長針,一直在黑暗裡持續著,一直延續著,像是沒有盡頭,像是要把我徹底撕裂一樣。

    章星辰,他說,「夠了,我受夠你了,求你了。」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會這樣對我,沒想過,有一天他對我的耐性耗盡時,會是這番光景。

    他還說:「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你拿刀捅了我,你既然拿著刀子一次次捅傷了我,至少也該有一點罪犯該有的自覺吧?你不知道,傷害了別人之後,懷抱著內疚的心,遠遠地躲開也是一種禮貌,是常識,你不懂嗎?」

    我以為,章星辰就是章星辰,會永遠讓著我,在他面前我永遠可以是對的,好吧,就算從前沒有認真想過,但是此刻我是這樣想的,為什麼?因為他是章星辰啊。

    就算是分開無數次,就算最後真的分開,就算這輩子也不能在一起了,我和他也永遠能這樣保持對彼此的耐性,把彼此當成特別的存在,任何人無法超越的。特別的存在。

    原來不是。

    他也有耐性用光的一天。

    我假設,童話中的美人魚,在變成泡沫之前,王子愛上了她,也愛上了她的尾巴,假設。

    可是沒有「ending」的字幕。沒有王子和人魚公主相擁之後越拉越遠的模糊鏡頭,而是有一天,王子對人魚公主那條人魚尾巴的耐性耗盡了,這時候,愛情不再是支撐著脆弱現實的理由,愛情的力量變得微不足道。

    王子厭倦了那些日子,厭倦了包容諒解那條醜陋尾巴的日子。

    王子對人魚公主說,「每每被你那條尾巴驚得魂飛魄散的日子我過夠了,你就不能有點自知之明嗎?你難道最起碼的常識也沒有嗎?看著我忍了那麼多次。但凡有點常識都會自己藏起來不是嗎?」

    然後,羅曼蒂克的音樂轉調,滿世界都成了大提琴低沉嘶啞又悲傷的聲音。

    多可笑!

    我懷揣著什麼樣的心情走到這扇門前的呢?踩著自己的羞恥心,閉上耳朵,蒙住心靈,走到這裡,還以為自己有多麼偉大,多麼得善解人意。

    誰知道。他終於覺得厭倦了。

    是啊,常識告訴我。正常人都會厭倦的。

    拋開廉恥心,我捫心自省,是,即使決定離開他,我還是懷揣著一絲希望,有一天。不管多久以後,他還站在原地,當我回頭,他還是張開雙手,等著擁我入懷。

    為什麼?

    因為他是章星辰。是那個比陸小朝自己更愛陸小朝的人。

    他贏了陸小朝,贏了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

    可是,夢幻又舒暢的羅曼蒂克音樂在此刻轉調了。

    世界似乎都陷入了大提琴悲傷的聲音裡。

    我沒來得及細細理清關於我和章星辰之間的常識,一路走到這裡的,他卻用常識這個詞,將我拒之門外。

    可能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

    殘疾人,的我,最害怕的一個詞,就是常識。

    如果是常識,我不配生氣發火,我不配驕傲不配嫉妒,我不配邪惡,我不配自恃甚高,不配目中無人,不配前後反覆,不配任性,不配無理取鬧,不配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壞毛病和罪惡。

    不配覬覦幸福,不配拒絕,不配追求,不配眾星捧月,不配做夢,不配憧憬,不配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

    我應該生活在世界的邊緣,配合這個世界給我的標籤,安靜地活著,安靜地死去。

    也許,這樣想的我,原本就是病態的,但這是我自小學會的常識。

    你殘缺,和大家不一樣,可是你得做個善良的人,不爭不搶,這樣,才能彌補你身體的缺陷。

    這樣,大家才會喜歡你。

    這也是我學會的常識。

    可是,章星辰從來沒有要求過我對這些常識循規蹈矩的,我以為,在他的世界裡,我可以不用遵從那些常識的,我以為,他才是我在這個讓人窒息的世界唯一的出口。

    哦。

    還有,憤怒敢,羞恥感,在這之後,開始襲擊我僅剩的一點理性。

    耳鳴漸漸消失,我對著章星辰緊閉的門大吼:「我會懷抱著內疚的心,遠遠地躲開你,真是謝謝你,這樣沒常識的我,謝謝你容忍這麼久。」

    可是這樣吼完之後,門裡的沉默卻越發讓我覺得丟臉。

    回到常識的世界,他憑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我,他憑什麼得喜歡我所有毛病?他也會覺得我很噁心,很討厭,像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一樣,可以對我產生那種厭惡的情緒,他為什麼不可以?

    我從門外逃開了,害怕站在那裡,會滋生出更可怕的情緒。

    可見我並不是真的那麼厭惡自己,我還知道逃走,代表我還有著求生的本能,自我保護的本能,人類最起碼的本能,我都有。

    我在樓下遇到了章星辰的媽媽。

    原本打算溜走的,可她正面攔住了我。

    「阿姨。」

    「你見到他了?」她語氣淡漠地問我。

    我點點頭。

    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說到底,還是只肯見你呢。」她打量了我一遍,然後又問:「可是你怎麼這副模樣下來了?你沒跟他多聊聊嗎?」

    我不禁訝異,然後問她:「你不是反對我見他?」

    「他把自己關著,上次從法庭上回來之後誰也不見。現在好歹願意見你,我到現在,連他的臉都沒見著。」她皺著眉,眼底滿是擔憂:「他這個樣子,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沒能說上話,他只是開門吼了我一通。就把門甩上了,我幫不上忙,對不起。」我淡淡地說著,然後欠了欠身,打算離開。

    她卻一把拉住了我,信手就甩了我一記耳光。

    「你是在是厚顏無恥到了極點啊。」她一臉鄙夷地說:「到現在這個節骨眼上你還是只顧你自己的感受是嗎?所以說,你們這些殘疾人,不配擁有正常人的愛情,從出生起就注定畸形的性格。怎麼可能和正常人正常相戀呢?你們這種人,從出生開始就注定了,內心的孤獨感和自卑感,把你們變成了孤僻又自私的怪物,你們只會把好端端的人變得消極厭世,把好端端的人拖垮。」

    「憑什麼你們的傷口,要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替你們撫平?」她字字句句,鏗鏘如鐵。把我那點藏嚴了人魚尾巴的僥倖全部澆熄了。

    「你對自己也無可奈何束手無策對不對?所以,你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對你的殘疾不在意的星星身上。你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對他毫不掩飾你的缺點,你畸形的人格,還希冀他能愛上你的一切。對吧?」

    她牢牢地拽著我的手臂,像是預知了我有逃跑的念想,牢牢抓著。絲毫沒有放走我的意思。

    「阿姨,你說夠了沒?」我顫著聲問。

    「為了星星,你付出過一絲一毫沒有,除了不斷的索取,你付出過一絲一毫沒有?」她冷著聲。直視著我的眼睛問。

    細細想來,我好像真的沒有為他付出過什麼。

    只是獲取,就是傷害。

    付出。

    這個詞響起時,我的腦海裡一點畫面也想不起來。

    哪怕是為了他自殺,都只是我的自私,因為我憧憬的世界破滅了。

    所以,章星辰才會對我說,他夠了,受夠了。

    是呀,換作是我,也該夠了。

    「無話可說了?」阿姨鬆開了我。

    她冷漠鄙夷的目光,此刻看來,是我罪有應得。

    莫不是,她那麼討厭我,是早就看穿了我,她預見了章星辰留在我身邊的下場,她預見了,便試圖出手阻止,不惜對我瞞住章星辰沒死的消息?

    「你權當是補償他,至少在官司結束之前,給我守在他身邊吧!」她說,「他衝你發火也好,他拒絕你也好,哪怕再過分的事,你也得忍著,你欠他的,你一輩子也不夠還。」

    我是個不堅定的人,對於世界觀價值觀這些,我都不堅定。

    我不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這個世界上唯一讓我由著性子對待的人只有章星辰一個,我的傾其所有,毫無保留,此刻看來,只是厚顏無恥的擄掠。

    我覺得,自己的思維也是錯的,所以,連一句詢問,或者反駁的話,我都說不出來。

    章星辰的媽媽,應該是對的,至少我心虛了,我想,即使我沒有判斷力,我的心虛也能證明,她才是對的。

    我就是一潭淤泥,只會害了每個不小心陷進來的人。

    「好……」我開口的瞬間,淚水也奪眶而出,我試圖忍住的,話還是就著哭腔一起從喉嚨裡出來了:「我會纏著他,陪著他……」

    就像贖罪一樣的。

    感覺,不是這個世界在蔑視我,一直以來,都是我自己在蔑視我自己。

    常識這些,都是我作繭自縛;

    可即使是意識到這些的此刻,我仍是毫無辦法。

    人魚的尾巴,跟我的身體,生長在一起,絲絲相連,入血入肉,華佗在世,也切不掉的人魚尾巴,章星辰又能怎樣?我又能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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