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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十六章 煙花坊裡,疏梅樓外 文 / 剎時紅瘦

    更新時間:20131205

    「那年春深,濃芳正嬌軟。繡鞋閒踏意闌珊。柳下郎君輕唱,一曲引回眸,雙靨非那,胭脂染,相對兩人不遠。多少溫柔時,帳裡纏綿,天光漸亮人正懶。願長相廝守,終有一別最無奈,切莫哭損殘年。各珍重、任萬水千山,憑欄人獨送,相見再難。」

    玉指輕撫琵琶弦,女子輕啟櫻唇,軟軟地唱,清音繞樑,似泣似訴,不盡哀婉。

    旖景瞪著一雙寫滿好奇的眼睛,左顧右盼,瞧見這閣樓上四圍煙紗低垂,影影綽綽中,但見身著薄紗衣的女子穿行其中,捧著玉壺斟酒,或拿著把團扇半遮嬌顏,軟語嬌聲地勸酒,穿著長袍的閒人士子們彬彬有禮,或者與好友舉杯慢談,或者與佳人們肆意說笑,或者盯著當中紫幔圍繞的歌舞台上,那撫琴淺唱的女子,隨著節拍搖頭晃腦,並不見輕薄的行為。

    旖景不免詫異,心想這妓坊倒不像她想像那般地污濁不堪。

    沒錯,這時她已經與蘇漣各自換好一身男裝,坐在了流光河畔最是聲名顯赫的妓坊——千嬈閣的第二層花閣上。

    櫻桃與秋月被扮成了小廝兒,穿著青衣裋褐,站在一旁,櫻桃倒還沉穩如故,只秋月頻頻四顧,時不時地發出低聲的驚歎:「看看那些女子,這麼薄的紗衣,裡頭竟然不穿底裳,嘖嘖,還真是讓人一覽無餘。」「,那個穿紅衣的,肚兜上繡著鴛鴦戲水那個,領子也開得太低了吧,真是羞死人。」

    旖景聽得好笑,淺淺地咳了一聲,掃了秋月一眼,眼中之意——丫頭淡定些,別一副大驚小怪的模樣,這裡可是妓坊,不是貴族們的茶會。

    蘇漣見旖景第一次來,卻鎮定如常,就算有些好奇,卻也沒有一副嬌羞扭捏的造作模樣,心頭大為欣賞,把手中的撒扇一合,跟她解釋道:「現在是青天白日,那些個正兒八經地紈褲還沒出來尋花問柳呢,才這般清靜,不過正合我意,到了晚上,這裡可就熱鬧了,要聽杜宇娘唱曲,就得這個時候來。」

    說完,指了指案上的幾碟子精美的菜餚:「這千嬈閣除了美人兒,美味也是數一數二的,我要的這些都是清淡可口的,別的地方卻難嘗到。」

    旖景立即贊同地頷首,景陽京的各大酒樓,都以做法繁複、口味濃重的菜品為主打,比如什麼過門香、白龍曜,通花軟牛腸,據說是前朝宮廷中流傳而來,受到無數貴族的追捧,卻極少見到面前這些清淡的小菜,今日倒教她大快朵頤了一番。

    說話間,歌舞台上的杜宇娘已經一曲唱完,卻見她裊裊娜娜地起身,千嬌百媚地一禮,當四圍喝彩聲未盡,又再落坐,含笑一個眼光,再抱琵琶,玉指一動,與剛才截然不同地歡快曲調便流暢而出。

    櫻唇未起,媚眼生波,便是旖景都覺得氣氛又熱了幾分,但感這四四方方的一座閣樓裡,煙紗低垂的綽約中,頓時春光明媚起來。

    卻聽她妖嬈地唱——

    「緊打鼓來慢打鑼,鑼停住鼓聽唱歌,諸般閒言也唱歌,聽我唱過十八摸,伸手摸姐面邊絲,烏雲飛了半邊天,伸手摸姐腦前邊,天庭飽滿兮癮人……」

    這卻是民間坊內,極具挑逗的十八摸,被美人輕聲唱來,又兼著那盈盈秋波不斷,饒是那些閒人文士不似紈褲般放蕩縱慾,個個都聽得心動神馳,喝彩聲中也帶著些曖昧了。

    沉著穩重的櫻桃姑娘,不禁也紅了臉,秋月更是聽得焦灼難安。

    旖景與她的小姑姑蘇漣,尚還炯炯有神,一個執箸,一個執扇,合著節拍敲打。

    嘖嘖,得虧了這兩位主子是娘子,而不是郎君,秋月腹誹。

    津津有味之餘,蘇漣沒著甲裝的侍衛卻上前,小聲耳語幾句,旖景沒聽見他說什麼,只看見小姑姑的神情突然十分微妙,烏黑的眉毛高高一挑——根據旖景的經驗,小姑姑這是又要使壞了!

    旖景十分好奇。

    蘇漣卻淡淡一句:「今天,可還真是趕巧呢。」

    趕巧?什麼趕巧?旖景正要問,卻見蘇漣又對侍衛小聲耳語幾句,那侍衛一轉身,竟然徑直去往歌舞台。

    這時,杜宇娘已經再盡一曲,不知聽那侍衛說了什麼,盈盈秋波往這邊看來——

    旖景滿懷激動地想,難道小姑姑找了那歌伎來作陪!

    果然,便見杜宇娘將琵琶遞給了身後的一名穿著杏色紗衣的女子,由她繼續唱曲,再領著一位看上去像是侍婢的少女,裊裊娜娜往這邊走來。

    畢竟是女扮男裝,蘇漣與旖景還是有些低調,單要了後頭屏扇隔開的雅坐,因離當中的歌舞台較遠,剛才並未將這杜宇娘的眉目看得十分分明,這時當她走近——

    一身嫣紅的薄紗衣,領繡金玉蘭,襟前微敞,露出一抹玉白的肌膚,頸上一串珊瑚珠,被那抹雪白襯得粒粒妖艷,纖腰輕擺間,蓮步緩緩,嫣紅紗裙便若遍染霞光的湖水,漣漪泛彩;兩道細柳眉,恰似新月如鉤,一雙嫵媚眼,又籠煙霧朦朧,小巧香唇,嬌比三月紅櫻,一笑間,齒若編貝,攝人心魄。

    好一個——紅顏禍水呀。

    「蘇家郎君,多時不見。」杜宇娘盈盈一拜。

    旖景大驚!小姑姑這……看來與禍水們來往頻繁呀。

    一個有如花間春風的眼波,杜宇娘睨了蘇漣身旁的「小郎君」一眼,媚媚一笑。

    旖景頓時覺得有些手足無措了,再看蘇漣,卻仍是風度翩翩,老神在在的模樣,心裡對小姑姑的景仰,便又往上拔了一拔。

    正待摁捺心思,坐壁上觀,蘇漣卻對侍衛們毫不留情地吩咐:「帶小郎君下樓等我。」

    旖景頓時沮喪了下來,她還想看小姑姑怎麼尋歡作樂,與這麼一個禍水卿卿我我呢,真是可惜。

    依依不捨,無可奈何,旖景在櫻桃、秋月與幾個侍衛的圍繞下,一步三回頭地下了樓。

    一層,歌舞台上也有女子唱曲兒,可無論那嗓音還是風情,比起杜宇娘都差了許多,旖景無心觀賞,邁出了大堂。

    作為聞名京都的煙花坊,千嬈閣佔地規模十分可觀,院落被剛才的花閣分為前後兩處,後/庭旖景沒去,不知景致如何,可看這前院,繞著雕樑花樓,種植有艷麗的薔薇,在金陽底下,朵朵燦爛,偌大的庭院裡,並無其他綠植,舉目可見彩幡朱紗,繞在朱紅的樑柱上,委實錦繡滿眼。

    除了那棟招待賓客們飲宴聽曲的花樓,左右兩側也有閣樓,似乎是隔好的包廂,門前窗上,掛著齊齊一列美人花燈,因是青天白日,沒有點亮,那上面妖嬈女子的身段,卻依然一目瞭然。

    想像著當夜色四合,綵燈燦爛,這溫柔鄉里的熱鬧綺艷情景……

    難怪多少英雄豪傑、文人騷客,都留連不去,更別說那些豪門紈褲了。

    旖景踩著白石鋪成的小道,頗有些意猶未盡。

    還沒出門,便見一圓鼓鼓、金亮亮的……

    定睛一瞧,才看清是個二十出頭的男子。

    此人生得肥頭大耳,滿腹膏腴,偏偏還穿著件極盡奢華的圓領錦袍,打底是朱紅色,上頭繡著金牡丹,尤其是高挺的腹上那朵,盛開得十分地雍容華貴,也虧得此人腹大腰圓,才撐得出這麼大一朵花!

    與那碩大的頭顱十分不成比例地是,稀薄得險些露出頭皮的烏絲,高高束就,佩著個金光燦燦的鏤花冠。

    旖景被晃得眼花繚亂,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讓。

    那男子昂首挺胸,數層肥下巴高揚,往庭中一站,大刺刺地喊道:「媽媽去了哪兒?看見本郎君來了,還不迎出來!」

    氣動山河地一聲,引得兩側包廂虛掩的雕花門紛紛敞開,不少佳人露面,閣樓上頓時奼紫嫣紅。

    「哎呦,是朱家大郎又來了呢。」

    「郎君,今兒個怎麼這麼早來。」

    閣樓上站著的美嬌娘們,竟然許多都毫不吝嗇地衝著那金光燦燦的大腹男子拋著媚眼。

    那朱家郎君掃了一眼眾美人,居然呸了一聲:「庸脂俗粉。」

    旖景只覺得骨子裡一道森涼,激得滿胳膊的雞皮活躍,不由扶了扶額。

    這樣的人,貌似才是傳說當中的標準嫖/客吧。

    宴客花閣裡卻快步走出了一個妖嬈婦人,一陣風般地越過了旖景一行,手裡甩著桃紅絹帕,往朱公子身上一摔:「朱郎,快快有請。」

    朱家郎君卻屹立不動,只一伸手,便有一隨從遞上了個一尺長的錦盒,再一揮手,兩個小廝將肩上的大木箱子往庭中一放。

    箱蓋一掀,竟然是滿滿的銀元寶。

    又見那朱公子把錦盒一亮——

    四周皆是吸氣聲。

    那盒子裡,碼得齊齊整整的金條,刺激得人目眩神迷。

    老鴇笑得滿面燦爛:「朱郎,您這是要……」

    「我要什麼你不知道?」肥頭大耳的金元寶挑了挑眉,三角眼一瞪:「少跟我打馬虎眼,本公子用這一箱銀子,一盒金條,買紅衣姑娘的初夜!」

    這果真才是,名符其實在的嫖/客呀!旖景歎為觀止,站在院子一角,饒有興趣地旁觀。

    那老鴇的笑容卻僵了一僵,桃紅絹帕也收了回來:「朱郎,您這是在為難妾身呢,昨日當著這麼多貴族郎君的面兒,妾身可是有言在先,紅衣姑娘要等到中秋,才由諸位競價,價高者得……」

    「真是不得了,這麼多金銀,還不能讓這老鴇滿意,不知那個什麼紅衣姑娘,究竟有多美貌。」秋月嘖嘖有聲。

    旖景卻注意到那老鴇的眼睛,似乎往一處虛掩的軒窗一斜。

    窗內,綽約有一道紅衣閃過。

    金元寶聽了老鴇的拒絕,卻也不惱,只把那盒子金條往她懷裡一扔:「本郎君就等到八月十五,看看那時,還有沒有人敢與本郎君搶人。」

    說完,趾高氣揚地甩手而去。

    隨著那箱銀子被妓坊裡的僕人抬走,老鴇捧著盒金條喜笑顏開地返回花閣,滿院子的鶯鶯燕燕才或歎或羨地打著呵欠回了廂房,一忽間,嫣紅盡退,庭院裡又恢復了清靜。

    旖景這才領著人出了千嬈閣,結束了這次尋花問柳之行。

    因是身著男裝,她與小姑姑出行並沒有乘車,而是騎的馬。

    早有侍衛們牽著坐騎,在流光河畔等待。

    盛夏午後,流光河載著金陽落輝,緩緩向東。

    堤畔,楊柳垂腰,鶯聲如故。

    或有畫舫行駛其間,隱約傳來琴聲低唱。

    綠茵上,碧遮裡,有孩童嬉戲,也不乏閒士漫步其間,偶爾有撐著紙傘的女子,三兩成伴,看衣著裝扮,都是平民出身,想來是趁著閒暇,來這河畔游賞。更不乏香車陸續,一定是貴族女子所乘,這流光河畔,原本也不是僅有妓坊,還設有不少茶樓酒肆,沿著青石路,無一不是雕樑畫閣,貴婦貴女們或者也有這裡頭小聚的,坐在包廂裡,賞河畔美景。

    堤畔零零散散,還有些小攤檔,經營著胭脂水粉、荷包釵環,自然不是什麼精貴物,卻引得不少普通百姓圍選。

    不及市坊喧囂,卻也甚為繁華。

    旖景立在道旁,看了一歇週遭景致,又問侍衛:「你可認得那朱家郎君?」

    侍衛垂首答道:「屬下略知一二,那人是順天府通判之子。」

    「那位紅衣姑娘……」旖景不無好奇。

    這位紈褲一擲百金,卻還未必能買到佳人的**一度,紅衣姑娘實在當得京都花魁了吧。

    「那位紅衣姑娘擅長歌舞,一直是千嬈閣的花魁,卻還是個處子,引得不少貴族子弟追捧,千嬈閣的媽媽好不容易才鬆了口,說是在中秋那日,讓客人競價,買紅衣的初夜。」侍衛說到這裡,猛然醒悟過來,旖景還是個閨閣千金,那話實在不當說給她聽。

    旖景卻不在意,又問:「你常與小姑姑來這兒吧,可曾見過紅衣?」

    侍衛只得硬著頭皮回答:「屬下見過。」

    「生得可真傾國傾城?」

    「倒也未必……不過舞技超群,又有胡人血統,生得比旁人更艷麗一些,其實也是媽媽捧出來的罷了。」

    秋月聽到這裡,也是好奇十分:「都說妓子卑賤,娼籍比賤籍更低微,這些權貴子弟若是犯了橫,大可搶了就是,哪裡值得廢這麼多真金白銀,被一個老鴇耍得團團轉?」

    侍衛抹了抹額上的汗,見五娘也睜著眼睛看他,似乎等著回答,這才低聲說道:「姑娘不知,妓子是卑賤,可這妓坊的東家不定與哪家豪門有牽連,再說,這妓坊的常客,不乏位高權重者,也足以為老鴇撐腰,紈褲們也好,江湖遊俠也罷,鮮少有人真敢仗勢,在煙花坊裡耍橫的。」

    妓坊雖是賤業,可大隆律令卻允許這樣的地方存在,官員們嫖/妓的行為也不受限制,不過規定不得穿著官服出入罷了,故而在大隆,權貴們尋花問柳、夜宿勾欄原是常事,據說太宗帝當年,也曾微服閒逛過煙花坊。不少花魁身後,都有權貴撐腰,既然有套既定規則,多數人也樂於遵守,橫豎就是尋樂子,犯不著恃強耍橫,說不定得罪了什麼貴人,吃不了兜著走可不划算。

    畢竟京都這地,權貴比比皆是,各大貴族盤根錯節,誰也不敢說他就獨大了。

    說話間,卻見蘇漣大步從千嬈閣裡出來,一身湖水藍的長衫,在金陽下熠熠生輝,眉飛色舞、意氣飛揚,哪裡像個閨閣女兒。

    接過馬韁,翻身一躍:「走,我們去疏梅樓!」

    疏梅樓是什麼地方?另一間妓坊?旖景頂著滿腦子的漿糊,也上了馬,跟著小姑姑沿著青石道一路往西。

    直到看見檀底畫著一枝梅花的招牌,旖景才醒悟過來,這原來不是妓坊呀。

    「自家地方,你們在底下就行了,不須跟著。」蘇漣下馬,草草甩下一句給一眾侍衛,並櫻桃、秋月兩個小跟班兒。

    自家地方?這是說……

    還沒理出個頭緒來,旖景就被蘇漣挽了手臂,在掌櫃點頭哈腰地慇勤下,進了這間……細細打量週遭,旖景發現是間茶樓。

    也是兩層閣樓,沿著木梯往上,第二層閣樓,鋪著烏木地板,過道有三尺餘寬,左右兩側建著地台,通透的空間被竹屏畫扇隔開,每一間都有折扇,拉開就是一個封蔽的包廂。

    蘇漣挽著旖景進了右側首間。

    地台上鋪著竹蓆,設著檀木條案,隔屏上端,是玉白的絹紗,因此包廂裡采光十分明亮。

    條案上已經擺好了一壺香茗,一套青花細瓷茶具,條案兩側,分別設有四方短腳榻,上面鋪呈著深紫色的錦墊供人跽坐,靠著隔屏,還有一排檀木帶屜矮櫃,擺放著綠油油的盆栽,還有奇巧的根雕。

    軒窗外敞,舉目可見流光河。

    窗邊垂著幅繡畫,幾枝朱梅在上頭綻放,更覺繚繞鼻端的梅香又清洌了幾分。

    窗前另有一小几,當中是個水晶盆,裡頭置著冰塊,足以緩解暑意。

    包廂雖說不大,但四人閒坐,也已經綽綽有餘。

    再加上一應陳列器具,都彰顯著精緻華美,卻是書香氣十足,與妓坊裡的綺麗明艷截然不同。

    「這裡是……」

    「本郡主的嫁妝。」蘇漣得意地一笑:「如何,佈置得還算雅致吧?」

    「小姑姑原來喜歡梅花呀。」旖景恍然大悟。

    蘇漣卻揮了揮手:「我不喜歡那些花呀草的,不過管事說了,時下這些文士,都喜歡個梅蘭竹菊,他們可是茶樓主要的客人,佈置成這般,也算迎合客人的口味了。」

    旖景十分好奇:「在這麼雅致之處,喝上一壺茶花費幾何?」

    「就拿一壺明前茶來說,再加上一些茶點,大概也就二十來兩吧。」

    剛才她們在千嬈閣吃了一大桌美味,彷彿也才二十來兩。

    小姑姑真是有錢人,旖景不由得盤算開來,若是自己手頭緊張,或許能壓搾一番她。

    正打如意算盤,卻被小姑姑伸手推了一下,往窗外一指:「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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