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如影隨行,愧疚難消 文 / 剎時紅瘦
更新時間:20140201
湯泉宮位於京都城外,論來也屬靈山一脈,行宮依山而建,在紅葉圍繞之間,飛簷金瓦重疊,畫棟雕樑隱約,眼下雖不是草長鶯飛、疊翠碧障的美好時節,景致卻也另有一種薄暮蘊繞下的妖嬈艷麗。
行宮內原本不容私府奴婢、衛侍,但鑒於虞渢與旖景在太后心目中的「特殊」地位,太后特意囑咐了兩人可帶隨侍前往。
於是,旖景身邊的春、夏、秋四婢,便獲得隨行湯泉宮的千載難逢之機,饒是一貫穩重的春暮,也表現出十分興奮來,就更別提秋霜、秋月兩個丫頭,自打到了行宮,就沒有一刻安寧,跑得人影不見,旖景幾乎以為她們倆迷在了宮內,險些委託如姑姑遣人去尋,姐妹倆才挽著手一蹦一跳地出現,滔滔不絕地說起宮苑內的美景。
如姑姑便笑:「姑娘們等會子得了閒,大可去後苑的湯泉池洗浴,不過得隨著宮人前往,別糊里糊塗地衝撞了貴人。」
四個丫頭聽了這話,頓時神采奕奕。
旖景暫住的這一處,起名為「玉芳塢」,與太后居住的「壽仁殿」相隔不遠,苑內遍植木芙蓉,又有個不大不小的蓮塘,亭台樓閣自不消說,更有紅葉臨窗而立,景致秀雅,唯一的缺撼,便是此苑並無湯泉。
太后因慮私府的婢女不熟宮內情形,將自己身邊最得用的如姑姑暫時撥給了旖景,又安排了十餘名宮人侍候,因此春暮幾個委實沒有什麼好忙碌的,當得了旖景的許可,立即收拾了釵環衣裙,在宮女們的指領下,興致勃勃去享受這自然的溫泉湯浴了。
如姑姑便對旖景說道:「五娘若是想沐浴,可去隔苑的玉章池,奴婢侍候前往便是。」
旖景卻說不忙:「橫豎要住上些時日,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待我更衣梳洗之後,與太后娘娘跟前問安方才是要緊。」
便有宮女開了箱櫳,尋出一套櫻桃紅的繡裙與月白底繡著朱棠的錦褙,侍候了旖景換好,擁簇著前往壽仁殿。
當至半途,卻巧遇了壽仁殿的宮人,托著件杏**的鳳繡氅衣迎面而來,如姑姑一問,才知太后這時在楚王世子虞渢暫住的「余照苑」,清谷先生正在那裡為世子診脈,太后甚是關切。
旖景聽聞,心下未免有些疑惑,她早知虞渢體內餘毒已被清谷妙手根除,這一行不過掩人耳目,讓他的「痊癒」公之於眾罷了,怎麼卻當真診起脈來?
便不願歸去,說服了如姑姑一同前往「余照苑」。
太后正與清谷說話,見了旖景前來,也沒有讓她迴避,不過讓宮人們退下,拉著旖景坐於羅汗床上。
旖景不見虞渢,心下疑惑更多了一分,卻聽太后問話:「如此說來,這種毒草當真罕見?」
清谷側著身子坐在下首交椅裡,垂眸恭謹而答:「回稟太后,絕非市坊間輕易尋得之毒,只怕連許多郎中,也是聞所未聞。」
太后微微頷首,眸中冷意漸沉:「難怪當年多少太醫都沒有覺察,若非楚王謹慎,渢兒只怕救不回來。」
「好在世子八歲時便已根除餘毒,經過這些年的調養,恢復得極好,不過脾胃到底虛寒,需要時時施針。」
太后便有些擔憂:「哀家早先見先生與渢兒施針時,他的神情頗為痛楚,不知可有妨礙?」
聽了這話,旖景立即全神貫注,不自覺地緊了掌心,一雙清澈的目光,直盯著清谷的眉宇之間。
「比起當年祛毒時,這些罪過已經算極輕微了,好在當年世子年幼,受毒性侵體尚淺,恢復得也快……若真等到眼下再祛毒,只怕臥榻將養數載才會大好,眼下施針之後,世子手臂尚還一時麻痺,需要按摩一陣才有緩解,待針後不再有麻痺之感,才能徹底停了針療。」
一番話下來,旖景只覺得心痛如絞。
回憶前世,世子年已及冠,尚還臥病榻上,羸弱不堪,原來是因為體內劇毒雖解,但因多年毒性侵體,大傷臟腑,恢復緩慢之故,又記得每月中、末,清谷都要替世子施針,她卻沒有一次在場,不知他會經歷痛楚,不知他會手足麻痺,更不曾替他紓解按摩,她這個妻子,當真冷漠無情。
悔疚有如潮水,從心底漲起,洶湧四溢,有極長的一段時間,旖景再聽不清任何一句言辭。
太后見旖景恍恍惚惚,只以為她是不知虞渢「患疾」的真相,簡單解釋了一回,當見旖景眼角泛紅,唬了一跳,連忙詢問是否身子有什麼不適。
旖景吸了吸鼻子,只垂眸而言:「聽說渢哥哥受了這麼多苦楚,小女心裡委實難受。」
「傻丫頭。」太后方才安心,寬慰著旖景:「好在清谷先生早年就根除了渢兒的餘毒,如今再不會有什麼艱險,渢兒福澤深厚,定然會苦盡甘來。」
便乾脆讓旖景入內看望虞渢,太后卻攜同清谷單獨說話。
原來,這一次湯泉宮之行,「治癒」虞渢之疾僅是目的之一,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目的,事關天子龍體安康。
清谷已經為天子診了脈象,也翻閱了醫案存檔,卻依然沒有十足的把握,因提出要參閱先帝之病案,才能斟酌出妥當的治療方案,而那些已經塵封的案檔,正是存於湯泉行宮。
太后避了旁人,正是要詢問仔細,她從清谷越發嚴肅的神情中,料定太醫院那幫醫官必定有所隱瞞,她需要清谷給她句准話,天子的氣喘症,究竟要不要緊。
「恕下官直言,聖上之疾,確實無根治之法,而能否緩解,下官眼下並無把握,只得盡力一試。」
「若是不能緩解……」太后憂心忡忡。
「至少兩年之內,下官可保龍體無礙。」
這一句話,卻並沒有讓太后如釋重負,反而是驚心動魄!
她沒有想到天子的龍體竟然到了這樣的地步,危險已經迫在眉睫。
太后閉目,強抑心中的驚痛,沉吟足有一刻,方才又問:「若先生能找到法子緩解……」
「下臣只能竭力爭取,保證聖上至少五年安康,若天祐吾主,十載之內或無大礙。」
太后歎息一聲,知道天子最多也就只有十載壽命,怔忡之餘,不免哀痛莫名。彷彿兒子牙牙學語的模樣尚在眼前,轉眼之間,竟離生死之別如此接近,這時光當真如流水,無論怎麼合緊掌心,也挽留不住。
只願自己撒手在前,不受白髮人送黑髮人之痛。
分明眼中酸澀,太后卻還是強忍住淚水,沉重地囑托清谷:「聖上龍體,關係天下蒼生,其中輕重,想必先生足以體會,哀家相信先生能竭盡全力,為聖上爭取安康。」
待清谷退下,終究還是忍耐不住,太后軟軟地靠在榻椅上,捂著眼睛的十指間,漸漸有淚痕滲出。
又說旖景,在如姑姑的陪侍下,步伐沉重地進入了寢殿裡間,當繞過那道巨大的四季繡屏,一眼瞧見青帳半挽半垂,羅紋跪於榻前,正專心致志地替世子按摩著露於衾外的手掌,偌大的殿堂內,寂靜得落針可聞,有幽雅的百合香蘊繞於雕樑畫柱,卻無法緩解旖景心裡複雜憂傷的情緒。
再近幾步,便清楚地看見了仰臥於榻上的少年。
秀目緊閉,面容蒼白,唇色微青,眉心急斂,分明沒有知覺,卻似乎仍然在忍受著劇痛。
眼淚便再也沒有辦法抑制,旖景愣怔了半響,方才上前。
卻是一句:「讓我來吧。」
不僅羅紋吃了一驚,也出乎了如姑姑的意料。
旖景卻無知無覺,雙膝不知怎麼就跪在了足踏上,微顫的手指,輕輕攏上了他冰冷的掌心,那冰冷的觸覺,讓她驚慌失措,眼前迅速地一片模糊。
羅紋不知該如何是好,看向如姑姑。
如姑姑只好衝她頷首示意,當羅紋退後,拉著她避去屏外:「早先太后對五娘說了世子的經歷,五娘痛惜得很,也難怪她這般,兩府交情本就深厚,再說世子受了這麼些苦楚,我一個旁人聽說後,也為世子心疼的。」
「可是,到底是孤男寡女,若就這麼處於一室……」羅紋甚是擔憂。
「五娘還小……再說,咱們不是還在這裡嗎,算什麼孤男寡女。」如姑姑笑著點了點羅紋的額頭:「你這丫頭,擔心個什麼,五娘的性情你難道還不清楚。」
羅紋不由苦笑,心道兩府雖是至交,可她一貫與旖景不怎麼熟悉,哪知道她是個什麼性情,自然,這畢竟是在宮裡,她也不好過於堅持己見,便沒有多說,只與如姑姑屏息立於門內。
旖景完全不懂得要怎麼紓解世子麻痺的手臂,但她的掌心,一旦覆於他的掌心,似乎,就再也沒有辦法分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一切,都是下意識間。
視線模糊了一陣,又漸漸清晰,當看見他略微痛楚的神情,輕微得幾乎感覺不到的呼息,又再模糊。
將他的手掌,放在自己的面頰,她只能感覺到自己溫熱的眼淚,她想,這樣,也許就能緩解他掌心的冰冷。
「對不起……」心裡百轉千回,重複的卻只有愧疚而已。
「我從不知你經歷過這般痛楚,對不起……是我辜負了你的信任與溫情,對不起……你受了這麼多苦,本應苦盡甘來,卻是我害了你,對不起……你要好起來,一定要好起來,加倍地懲罰我也沒有關係,求求你,一定要平安。」
這些話,卻始終只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