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世上之事,原難兩全 文 / 剎時紅瘦
煙色霞影裡,少年負手而立,看著歡歌熱舞的人群中,少女正笑靨如花。
這一日,七月十一。
他是赴邀而來,清晨從錦陽京出發,傍晚才到香河,卻聽說那個邀他前來的人,出門快活去了。
他看見她略提著裙套,踩著輕鬆愉悅的步伐,往這邊跑來。
「渢哥哥,我以為你明日才來。」
「呃……這麼說,我是來早了?要不我先回去,明日再來一回。」
虞渢看見少女肆無忌憚地笑彎了腰,再抬眸時,眼角泛著濕意,像是被夕陽熱出的汗珠,又像是笑出的眼淚。
兩人並沒有來得及更多交談,四娘與七娘也隨之近前,一個屈膝福禮:「渢哥哥好。」一個當面就是一句:「阿薇呢,怎麼不見阿薇?」
「兩位妹妹好。」虞渢環手一禮,這才回答七娘:「阿薇與姑祖母說話,正在莊子裡。」
七娘不由分說地拉著四娘就往回跑:「我可盼著她來,四姐,咱們去尋阿薇。」
旖景依然站在橋上,與虞渢述著別情,殊不知他們這一對落在閒雜人等眼裡,引起一陣議論。
落後在橋頭的灰渡與晴空——「嘖嘖,真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畫卷,瞧瞧這背景,青山碧水,晚霞殘照,歌舞歡騰,斷橋相會……」「盡瞎說,這橋明明叫良緣橋!」「呃,灰渡你竟然認得那幾個字。」
楊嬤嬤與萬嬸子——「那小郎君就是楚王世子?」「嗯,正是。」「呀,與五娘站在一處真是般配。」「世子對五娘還有救命之恩呢。」「那五娘可得以身相許了。」
孫家大郎與不知名的家丁——「那人是誰?」「聽說是京都來的貴人。」「我問的是新來的。」「小的不知。」「他比我還風度翩翩?………「可惡,竟然引得李家娘子親睞,快些去查。」
李家姐姐們——「聽說那幾個女子是京都的貴人,如此,這位郎君也是?」「什麼貴人,貴人會與這些泥腿子交好?出門連幃遮都不帶。」「孫郎可被人給比下去了。」「打聽打聽這郎君是什麼家世,若是門第配得上咱們,就讓爹爹請人議親。」「我年齡最長,你可不要肖想。」「知道知道,不與大姐姐爭。」「當誰不知道呢,你心裡可只裝著孫郎,我卻瞧不上他。」「大姐姐心高氣傲,王公貴族都配得,哪裡看得上孫郎。」
當歸去時,紅彤彤的夕陽已經嬌羞地沒入青山背後,天邊正最燦爛,四周暮色漸圍。
阡陌歸途,青苗夾道,有牧笛不知何處,被風聲吹得隱約,卻始終繞耳。
一路之上,旖景滔滔不絕地念叨著田莊裡的妙處,沒忍住賣弄這些時日以來學到的「本事」,虞渢唇角帶笑,極少插言,可每說一句話後,又引得旖景更是一番滔滔不絕。
當回了莊子,遠遠就聽見七娘的笑聲,因著阿薇的到來,好客的七娘又有了興奮的動因。
大長公主對江薇比初見時更加慈和,當然是因為她對旖景的救命之恩。
不過旖景發現,江薇對她依然是疏遠冷淡,連四娘與江薇第一次見,都比她顯得親近。
可當著大長公主的面兒,江薇也懂得了做表面文章,不像往常那般對旖景愛搭不理,看來她也學會了圓滑處事,不再似剛來錦陽時那般稜角分明。
「我一直就沒想明白,景丫頭為什麼將謝宴定在七月十三這日。」大長公主忽然說道。
旖景一怔,她正盤算著怎麼藉著這機會與江薇緩和關係呢,一時不知如何解答才合適。
就聽虞渢說道:「五妹妹起初與我商量的時候,並沒有議定日期,是我看了看安排,只有這幾日有閒暇,才告了假。」
他現在身任國子監司業,雖僅只是六品,又不算要職,但因是親王世子,照律一旦授官,便要參與朝議,故而,再不似從前那般自由,可旖景卻明白,虞渢這個說法,只是一個借口。
他似乎不想旁人得知他生辰。
也許他心裡依舊介懷著那一日,是楚王妃的忌日,因此並不想高調張揚。
旖景心裡有個角落微微有些澀痛,便去看他的眼睛。
那裡風平浪靜,卻深遂莫測。
她不過暗暗的一眼,卻被他清楚地捕捉,回以一個笑容,有的話即使不說,他知道她也會明白。
關於生辰,她記得就夠了,祝福的話,原本不需要太多。
而她將謝宴定在七月十三,已經告知了他,她是記得的。
於是那一封邀帖,從此留在他珍藏上鎖的箱子裡,那裡有她幼年帶過的項圈,還有她珍愛的字帖,她以為已經失去的,其實他都保存著。
獨自愛惜,不讓旁人染指。
旖景又聽見七娘在熱情的宣告:「這幾日阿薇就與我一同住,對了,阿薇既然來了,莫不如多留些時日,鄉野之間,可比深宅大院要有趣得多。」
「正是這個理兒,渢兒眼下是天子朝臣,我不能久留,阿薇橫豎得閒,到時可與我們同歸。」大長公主也挽留道。
江薇只好答應。
「景丫頭,你是主人,可得安排好客人的居處,阿薇與七丫頭一處,渢兒的住處你可有主意?」大長公主不忘考驗旖景的「管家」作業。
這一回,旖景是早有準備:「祖母,我早看好了東向有處庭院,並令人整理收拾了出來,就是不知是否合渢哥哥心意。」
虞渢到底是男子,當然不好與小娘子們住在後院,安排在單獨的庭院裡自是合適的,大長公主微微頷首:「渢兒與阿薇今日奔波了一日,還是早些安排歇息才好,景兒你先領了客人去看看居室,有哪些地方不合適的,也好及時彌補。」
七娘像是早盼著這句,竟比旖景還要著急,當大長公主話音一落,迫不及待就拉了江薇去她的屋子,引得大長公主失笑:「七丫頭比正主還好客。」
旖景問得羅紋並未隨行,又見虞渢也只帶著換洗衣裳,並未準備錦衾被褥,忙讓春暮尋了一套嶄新的來,瞧著鋪層妥當,又讓夏柯幾個丫鬟去採摘了些鮮花碧植,裝飾在賞瓶青樽裡,自己細細查閱了一遍,確定沒有不順眼,不舒適的地方,總算「允許」了虞渢入內。
這時,紗窗外夜色漸濃,屋子裡燭照柔和,丫鬟們都已退了出去,少年環顧室內,最後將眼睛看在了少女清秀的眉目間。
「有勞五妹妹。」語音黯啞,眸色深遂。
旖景卻已轉身,將軒窗敞開,尚自喋喋不休:「渢哥哥來瞧,我轉遍了庭院裡的各個房間,覺得這一處風景最好。」
窗外,青籬不遠,一片綠韭稻碧,在月色如水下緩緩起伏,更遠處是輪廓延綿的山脈,被夜色染得瞧不出本來的顏色,一輪將圓的玉盤,遙遙正上樹梢,星光卻早已繁榮,像是雲間仙子不小心打翻了首飾盒,遺落了碎鑽滿天,卻成就了人間景致。
遠遠的星光投映在少年幽深的眼底,愈更燦爛。
不過此間主人,卻不合時宜地沉侵在她精挑細選的景致中,忘記了顧及客人的反應。
醒悟之際,已覺腰身落入柔軟,略有些清冷的氣息,從身後環繞過來,拍打在她的耳畔。
「極好。」是他帶笑的聲音。
她清晰地感覺到心跳一窒,忽而敲響出倉促的節奏。
他的擁抱,又快又輕,結束之時,她剛剛感覺到來自於臉龐的熱度。
就這麼並肩,同一扇窗內,看相同的夜色。
再也沒有言辭,只有蟄伏在葉蔭草叢的吟蛩,時高時低地唱響。
而在另一個院落,當環繞膝下的孫女兒們相繼告辭,大長公主與楊嬤嬤之間也在進行著一場交談。
「景丫頭明年就及笄了。」是大長公主的歎息。
「是呀,時間過得真快。」楊嬤嬤也跟著感慨。
「雪雁,我讓你去景丫頭身邊兒,你可知道我的用意?」
「奴婢自然是省得的。」
「有一些話,也該教導給她了。」大長公主一歎:「女大不中留,只我想來,終究還是不捨。」
「就算五娘出閣,公主您想見也是隨時能見,哪裡就這般傷感起來。」
「還說呢,當初漣兒出閣前,你們不也是這麼勸我,結果呢,那丫頭一嫁人,就把我這當娘的忘到了腦後,賈府就在不遠,她也不回來看望我。」大長公主不無埋怨。
「郡主與姑爺才是新婚,一時疏忽也是有的,只要他們倆恩愛和美,公主您也欣慰。」
「正是這個話,我之所以答應這門親事,就是瞧著賈家家風嚴謹,子孫都是知禮持重,不比得那些紈褲。」大長公主重重一歎:「福王也是個穩妥的,如今讓我放心不下的,就剩景丫頭這樁了,我是盼著她們都能得個一心一意的良人,不受那些侍妾成群的煩惱,可在貴族之家,這又談何容易。」
「公主莫怪奴婢僭越,眼下不就有一個?」楊嬤嬤笑著說道:「楚王世子的性情您自是瞭解的,才華人品那是打著燈籠也難找,與五娘豈不恰恰般配。」
「可我起初看著,景丫頭與洲兒彷彿更是親厚。」大長公主有所猶豫。
「那會子是年齡還小,就像兄妹一般,依奴婢看來,五娘自從去年,對虞二郎就不比從前那般親近了,想來也是知了事,懂得避諱。」楊嬤嬤對楚王府的舊事也有所瞭解,知道關於虞洲,大長公主是堅決不會考慮的。
「我也跟你提過渢兒的懷疑,當初楚王原本有意辰兒,可渢兒自己卻有顧及,稱王府裡恩怨是非複雜,不忍牽連了辰兒。」大長公主依然還是遲疑:「渢兒的品性我是信得過的,他的抱負我也能體會一二,景丫頭瞧著也是個有主見的,無論心機成算,都比辰兒要周詳,可我到底還是有些擔心,楚王府裡內情險惡,若她將來不能與渢兒齊心,難保不會被人尋了空子生事。」
楊嬤嬤細想,也有些猶豫,且先安慰著大長公主:「五娘明年才及笄呢,公主莫如先留意著,若是世子也有這層心意,必然會體貼照顧五娘,到時公主再將王府的內情給五娘交個底,且看五娘是否也情願,只要五娘心裡有了成算,相信不致受別人挑撥……公主處處為五娘考慮,但要說來,這平安還是險惡,有時也不是表面上能洞悉的,世上之事,原本也難保萬全,奴婢倒是認為,世子無論才情,還是品性,當真難得。」
這話算是說到了大長公主心坎上,想當初她能與蘇庭結髮,一生一世一雙人,不光是引來萬千女子羨慕,自己更是慶幸能遇良人,雖說在這世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夫君要納妾三件無奈事阻止不得,身為女子,也不應好妒失賢,可是私心裡頭,有誰情願與他人分享愛慕?大長公主希望旖景也能遇到一心一意的人,一生安樂無憂,可是也情知艱難。
她相信虞渢若對旖景有意,承諾傾心相待,那麼必定不是虛言。
可能否保旖景安樂無憂,卻是難說。
但既能一心一意,又無凶險叵測的姻緣,更是可遇不可求。
如何取捨,一時間難以決定。
且只好,一邊看著,一邊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