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7章 門外爭執,室裡纏綿 文 / 剎時紅瘦
天光未亮,鐘聲初響。
厚重的城門開合間,黯啞之聲喚醒并州城秋雨蒙瀧的清早。
及到辰初,隨著往來人群,一輛單騎青漆車軋軋地駛入城門,車身樸實無華,毫不引人注目。
馬車穿過城內的灰石大道,繁鬧喧囂的祝月街,東入內城,終於到了公主府外。
車才停穩,江薇早已迫不及待,就要掀簾子下去,卻被「車伕」打扮的國公府親兵低沉地聲音阻止。
「五娘,角門處有人似乎正在爭執。」
旖景稍開一側車窗。
此時,雨勢正停。
不遠處公主府角門外,一輛香車靜置,錦蓋垂下流纓正自跟風輕揚。
窈窕淑女被手中的棠花油傘半擋了面容,只見她朱紅繡裙在黯沉的天光裡,一抹刺眼的旖麗。
身邊的丫鬟手叉小蠻腰,尖頰高抬,正斥責著擋在門前的青衣小廝。
「別不識好歹,我家娘子專程來探望世子,還不入內通傳!」
小廝同樣昂著頭:「世子早有囑咐,因身子不適,拒不見客。」
「你可知我家娘子是誰?」丫鬟趾高氣揚。
她家娘子終於移了移手裡的油傘,露出半張面容,遠遠可見翠眉輕佻,唇角噙著高傲,開口,語氣甚還和婉:「我父親乃并州知州,得聞世子患疾,憂心不已,囑咐我捎來防治瘧疾之良藥,還請小哥入內通稟一聲,容我與世子當面細說用法。」
此人正是施蘭心,自從世子「患疾」,閉門不出,她甚是憂心,就怕耽擱下去,使「瘧疾」拖重,這次登門,一是懷著探個究竟的意圖,二來也的確是為了世子安康著想。
只想到那日席中,世子待她溫和有禮,全不似父親與州衙官員們聲稱那般肅顏厲色,半分不通轉圜,蘭心姑娘且以為世子於公嚴厲,於私卻對她與眾不同,一顆芳心悸動,當下便打算趁著世子患疾之機,行這雪中送炭的「好事」。
想來那日珍味閣,世子對她的「冰雪聰明」已是賞識十分,再加上這回「送藥慰問」之情,與接下來她的一番「大義善行」,哪裡還不會「傾心生慕」?
門房小廝聽說是知州府上的千金,倒也有些猶豫,似乎真讓人進去知會了,自己卻依然擋在門前,不得准信,不肯通融。
施蘭心等候之時,才發現不遠處停在牆根的那輛青漆馬車。
一個眼光過去,滿心不以為意。
單騎青漆,看著就不是出自名門望族,應是與公主府有供給來往的商賈。
旖景十分有「耐心」地等候著知府千金「行事」。
須臾,便見一黑臉侍衛一步邁出門前,隔著老遠,也能感覺到他從骨子裡散發的寒氣,旖景微歎:這千金怕是要吃閉門羹了,灰渡那張臉,比往常更黑了幾分,只怕是燒熏了十年的鍋底,也是難比。
灰渡壓根就沒打擾世子,一聽下人說「知州千金」四字,就怒不可竭。
施德打的什麼主意?先是企圖讓世子染疫,還好沒有讓他得逞,這會子又再行這美人計,灰渡恨不得將施家父女一劍穿心。
施蘭心卻也認得迎出的是世子親衛,心下尚且欣喜——應是世子有請了吧?雖說「瘧疾」曾經的「名氣」讓人難免生畏,可醫官們也都說了,有濟時改良之方,又有黃花蒿在手,這病再不致命。不過此事知者甚少,多數人還是「畏瘧如虎」的,自己冒著風險親來送藥,世子又怎不會感念於心?
蘭心姑娘「滿面擔憂」:「不知世子……」
「世子不見客!」灰渡冷聲一句,凍得遠處正看熱鬧的旖景都打了個冷噤。
施蘭心臉上的擔憂一僵。
「還真是不識好歹,眼下瘧疾猖獗,我家娘子好心好意送藥上門,你一個下人……若是耽擱了世子的病情,你可擔當得起?」施姑娘身邊的丫鬟很有些「初生牛犢不畏虎」的膽氣。
這話簡直就是戳中了灰渡的怒穴。
「滾。」簡短一字,卻聲如滾雷。
施蘭心杏目圓瞪,卻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你!」丫鬟想來與她家娘子橫行并州慣了,哪曾受過這等污辱,一步上前:「好個奴才……」
「鏘」地一聲,寒劍出鞘,直指瞬息花容無色的某個「忠婢」。
「若還不滾,休怪我劍下無情。」
旖景暗歎,真應該讓秋月跟來,瞧瞧灰渡對別人的態度,只怕就再不會為多年前湯泉宮「不肯洩密」一事耿耿於懷了。
冷劍相逼之下,饒是施蘭心有幾分「功力」,臉上也再掛不住「閨秀氣度」,冷臉退後,轉身,拋下「回府」二字。
「三娘,就算他是世子親兵,也不能如此對待我們。」丫鬟上車之後,才緩過神來,又再不憤。
「世子應當是真的染疫……」施蘭心卻若有所思:「否則,親兵也不會這般如臨大敵。」
「那,世子豈不危險?」
「應是已經受到控制,否則,親兵聽說咱們有治瘧良方,怎會問也不問一句……想來世子出行,王府也會有醫官跟隨,疫病所既然都知藥方,京都的醫官應當也知,不過是世子不想讓人察覺他患疾罷了。」
施蘭心滿腹計較,臉上陰晴不定,卻在經過那輛安安靜靜的青漆車時,微一側面。
隔著紗窗,只見對面車窗慢合處,一角櫻紅彩袖收回。
旖景當然是等那錦車行遠,方才下車,門房小廝才合上角門,又聽門環叩響,拉門一望,卻見又是兩名女子,不由暗誹——今日這是怎麼了,才走了知州千金,不知又來了哪位公候貴女。
尚不及詢問,卻見「車伕」一步當先,亮出腰牌。
竟然是自家人?
「這位是國公府五娘,世子現居何處,前頭帶路。」
旖景一行自然暢通無阻,隨著慇勤引路的門房,到了世子暫居的東院,老遠就見剛才還滿面殺氣的灰渡,大步迎上前來,似乎心懷激動,只見江薇二話不說就要往世子臥房裡闖,才伸臂攔了一攔:「五娘,世子正在施針,還請稍候。」
「不是說染疫一事是世子有心散佈?」問話的卻是江薇。
「世子雖未染疫,卻因舊疾,再加上連日勞累,當真病了一場,這幾日才好些,卻因著瑣事不斷,到底不能靜心,五娘來了就好,也該勸勸世子……」灰渡話未說完,卻聞門響,江漢提著藥箱出來,一見江薇,大是詫異。
「哥哥,世子如何?」江薇才問了一句,卻不待回答,提著裙子就要進去:「我去看看。」
「阿薇……」卻被江漢一把阻住,意味深長的目光看向旖景,頗有幾分複雜的情緒含在裡頭,終究卻是頷了頷首,只對江薇說道:「世子無礙,這會子卻沒有空閒與你說話,你且先隨我去安置。」
「哥哥……」江薇大急,還待要堅持,卻被江漢不由分說地拉著手臂,有些強橫地帶出了東院。
「五娘,世子昨晚聽說大長公主到了東陽鎮的事兒,猜測著您或許也會同行,早有吩咐……五娘請進。」待灰渡說完那最後一字時,旖景已經挑簾而入,青錦竹遮晃晃,再不見身影。
隔屏之後,晴空正替虞渢披上外衣。
他青絲未束,散在肩上,稜角分明的面龐更顯得清瘦凌厲了幾分,只神情還是那般溫文儒雅,當聞腳步聲,抬眸看來時,墨眸幽遂,卻含笑意。
薄氅披肩,衣帶散亂未系,卻並不因冠戴不整,顯出半分窘迫。
旖景在屏側駐足,相隔不遠,身心已經被吸納入他幽遂的眼底,但那萬語千言,一時凝噎。
是思念太長,是情緒太亂。
看他氣色尚好,終於如釋重負,卻見衣袍漸寬,又再悶痛窒喉。
那時隔著千里,她不曾想到他在并州的艱難,當她將時間消磨在琴棋書畫、閒談趣話時,哪曾想他正在殫精竭慮,強撐病體。
分憂與並肩,她終是沒有做到。
一句「渢哥哥」喊出,「安好」二字卻無顏問出口,只見晴空要扶他起身,連忙上前阻止。
「才施了針,你……」手掌下面,是他肩上嶙峋,觸及那一息,眼角已經濕潤。
但她記得曾有承諾,不在他面前輕易落淚,才生生地將那半句話嚥回喉中,只為不使哽咽洩露。
四目相接時,兩人都當晴空為透明。
而晴空經過驚喜、感懷、興奮各種情緒纏繞,總算是醒悟過來自己成了多餘,連忙往外頭「撤離」,一邊又有些不甘地回望——五娘憑空而降,又這般情難自禁,眼前這一場「久別重逢」當真可遇不可求。
「光當」一聲……
一室幽靜被擾,難分難捨的目光被突如其來的巨響「不解風情」地分開。
「久別重逢」那雙人眼看晴空撲倒在地,撞翻了屏側裝飾為用的青銅寶樽,抱著膝蓋一聲淒厲的慘叫,無比尷尬又可憐兮兮地看了他們一眼,噘嘴含淚,無語凝咽。
這悲喜交加、纏綿悱惻的氣氛呀!破壞無餘。
某小廝在他家世子似笑非笑的注視下,忍著膝蓋與青磚地「親密接觸」的劇痛,抱著那「罪魁禍首」的銅樽,幾個「打滾」徹底消失在屏外。
須臾,又聽一聲——
「灰渡!快扶我出去,我腿骨折了!」
旖景尚且沒有回神。
手臂便被一拽,不由自主地環上衣帶散亂處。
他的懷抱,有淡澀的藥香,似乎陌生,又似乎久違的熟悉。
一剎間,是時光荏苒的恍惚,只有摟緊他清瘦的腰間,才能找回踏實。
「讓五妹妹擔心了,是我不好。」耳畔是他略顯低啞的話,氣息清冷,入耳溫熱。
心裡的一處,燙得讓人不安。
手腕上是他散亂下來的髮梢,親密纏繞,柔涼一如手掌貼切處,絲綢的觸覺。
她的鼻尖,埋在他衣襟微散處,於是那濃郁的清淡,碧竹蘭草的氣息,有些熟悉的清冷,又有些陌生的溫熱,讓心裡那一處炙燙,越漸往深廣蔓延。
她微仰面頰,想要讓呼息不那麼急促,卻又與他垂落的目光糾纏。
烏深之處,似乎有她滿面嬌紅的模樣。
她慌亂,卻甘願沉淪。
她看見他清澈的眼睛裡,一絲亮光仿若黯夜星辰,卻又極快地迷濛開去。
是她不知,已經情迷,盡在她的眼睛裡,了然清晰。
是以,讓他緊跟著情難自禁。
氣息接近時,眼瞼輕遮,墨睫顫動得越發分明,可是她很快便看不清。
因為那一吻。
落在她的眼上,迫使她只能隨著他的示意,閉緊了眼。
黑暗當中,一切感觀卻越發敏銳起來。
她聽見他清晰的一聲歎息,落下,然後是他的柔軟涼薄,吮吸上她豐盈溫暖的櫻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