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4章 前途未卜,情意卻明 文 / 剎時紅瘦
三皇子這「禍害千年」,當然沒有這麼容易就「香消玉殞」,實際上旖景再度入宮的次日,他便又清醒了一刻。整整一夜,旖景未離寸步,其間天子與太后先後數回來探,詹公公與如姑姑也在闌珊處靜候,更有諸位醫官,在暖閣之外也是一夜不曾合眼。
直到卯初,當旖景再一次「勸言」後,總算看見三皇子眉心急蹙,緊閉的眼瞼更是一陣掙扎,仿若鴉羽般靜垂的睫毛突而顫動,清醒的預兆十分明顯,旖景連忙喚入清谷,當見銀針輕扎入穴,烏睫微顫處終於露出了兩道清洌。
他音色暗啞,氣若游絲,說出的一句卻是「挾恩圖報」,頓時讓旖景哭笑不得。
欣喜若狂的如姑姑連忙奉上一碗新藥。
那妖孽卻無視如姑姑遞在唇邊的湯匙,兩道清洌只一寸不移地盯緊旖景。
無可奈何。
旖景只好親手餵藥,三皇子終於肯用,卻是連聲嗆咳,依然無法下嚥。
但這一次清醒的時間略長,旖景竭盡全力,一碗湯藥見底,總算是讓三皇子服下了些微。
可是待如姑姑剛剛才更換了灑滿藥漬的衾蓋,三皇子再度陷入昏沉。
到底還是緩和了,清醒的時候漸漸增多,服藥也相對輕鬆。
可緊跟著又開始咳血,雖清谷解釋是藥已見效,眾人卻仍是懸心。
一連數日,旖景自然不能寸步不移,有時在慈和宮休息,可妖孽每逢清醒,當不見旖景,都表現得十分矯情,怎麼也不肯服藥。
他清醒的時候不定,或者白晝,或者晨昏,或者靜夜。
旖景能合眼小憩的時間便更加混亂。
直到不再咳血,清谷總算宣告三皇子已經脫險,但因箭毒陰猛,依然需要精心調養,不可大意,而隨著三皇子總算能清醒上數個時辰,卻又新添了「啞言」的症狀,再度讓天子焦灼難奈,太后憂心忡忡,醫官們膽顫心驚,經幾人悉心會診,才頗有慶幸地給出結論,應當只是暫時,待體內毒素徹底清除,即可恢復。
而殘餘的劇毒也時常讓三皇子飽受疼痛折磨,外頭冰天雪地,他身上的冷汗卻能浸濕兩層衣衫,一日折騰著更衣擦身,都得數回。
旖景一日之內,總有七、八個時辰守在闌珊處。
三皇子進粥服藥,必須得由她親手。
太后只是一聲歎息,待旖景一如既往地慈愛,而那些擔憂為難的話,不曾提起。
當三皇子脫離險情,皇后才總算得了許可,入闌珊處探望,短短數日,皇后大為憔悴,當然不是因為擔憂,而是因為受疑——是因她犯厄,旖景才去清平庵齋戒三日,也是皇后親令三皇子前往接返。天子雖知金榕中也許作亂,並不疑皇后會參與其中,可三皇子身中毒箭,聖上難免懷疑是皇后暗藏禍心。
這麼一追究,欽天監正就招供了,犯厄一說,是受皇后示意。
皇后哪曾想到會惹出這麼大的風波,行事自然不夠謹慎,假若不是三皇子負傷,生死攸關,也沒人追究她犯厄一事是否屬實。
天子大怒,去坤仁宮質問皇后。
皇后只好解釋,是三皇子對旖景暗懷情意,卻不得佳人芳心,又怕大長公主不允,求了她幾番,她一時心軟,才想出這個辦法來,好替三皇子創造機緣。
天子對這話當然半信半疑。
不過後來,大長公主也說明了情形,稱刺客是沖旖景,而天子眼見三皇子那番情態,的確是對旖景傾心,這才打消了懷疑,允許皇后去闌珊處探望。
皇后經此一遭,輕舒一口氣的同時,心裡難免妒恨——聖上對三郎果然不同,都是因為宛妃!還是唸唸難忘呀……多得當年果斷,才除後患,否則自己能否立後尚且難說,太子嫡位更是難保。
儘管如此,她當然還得裝出一副「慈母」模樣,去多年不得涉足的闌珊處噓寒問暖,「心疼擔憂」的眼淚掉了不少,當著旖景的面,更是說了許多「別含深意」的話來。
無非是暗示旖景,三皇子待她一片真情,當好生體會。
正值三皇子「啞言」,那妖孽半靠榻上,滿面乖巧,「消受」著皇后的「慈母情懷」,好整以暇地觀望旖景對皇后數回「套話」,不動聲色地敷衍。
某日午後,大雪間歇,有晴光照明軒窗。
旖景正因某人「矯情」,捧著碗雪耳銀梨,勸他服用。
皇后一本正經地詢問醫官,三皇子「啞言」之症究竟有無妨礙,若無,何時康復。
旖景突見三皇子衝她促狹地擠了擠眼,唇角一挑,滿帶戲謔。
忽就想起當日耳聞,三皇子幼年,皇后那番「啞了也好」的話。
旖景莫名覺得眼前情景當真有些滑稽。
而清谷為首的醫官因皇后追問,跪了一地,因說不出「恢復」的準確時日,正是冷汗滿額。
「母后。」三皇子忽然開了尊口。
皇后驚訝回眸,愣怔半響,才哭出了來:「天祐吾兒。」
旖景迅速轉身,將手裡的瓷盅擱置案頭,忍笑忍得唇角直抖。
三皇子就此又能說話了。
聖心大慰。
隨著這天之矯子大難不死,逐漸康復,旖景心頭沉重,卻不減半分。
而這時,金氏叛黨兵敗開州,首惡金榕中身首異處的消息,終於滲入宮牆。
闌珊處的一池湖水,凍結成薄冰,恍恍如鏡,湖畔石桌矮墩,依然覆雪,安坐不得。
旖景立在此情此境,遙想當時暮春,青柳繁花的季節。
染著墨香的袍袖,透著清冷的手掌,在她鬢邊。
「聖上已經問過我幾回,有意賜婚……你可願意?」
她是怎麼答的呢?
會報之瓊瑤……
這時,他歸期將近,萬幸平安。
可是有的事情,卻已生波折。
便是在叛黨策動當日,一切都已由那一支毒箭,使他與她原本水到渠成的將來,再度變得前途未卜。
人心未變,奈何世事。
假若事發之初,旖景尚且只是隱隱擔憂,但隨著三皇子清醒,聖上每有探望,看向她越發沉晦考量的神情,她便清楚,一切不是她在杞人憂天。
這一回,不比得當年大姐姐的婚事。
三皇子當年有錯在先,行事荒謬,聖上就算寵愛兒子,也不會強求衛國公府妥協。
而這一回,三皇子為救她性命,險些中毒不治,一片真心實意,連她都再無所疑,更何況天子。
三皇子必不會罷休,定會借此機會,懇請天子賜婚。
就算她不願,就算祖母拒絕……
世子甘願赴險,運籌帷幄,使兵禍最終消彌,實為剷除叛黨、平定政局之首功,而天子起初也有意楚王府與自家聯姻一事,諸多暗示……就算三皇子懇請賜婚,聖上應當也不會獨斷,一定會先意會虞渢。
可三皇子畢竟是聖上親子,又歷生死一線,聖上私心,只怕會偏向於他。
虞渢,便處兩難之境。
假若仍然堅持姻緣,必會讓天子左右為難,難保不會暗怨虞渢「挾功違聖」。
芥蒂一旦埋下,生根發芽,若經心懷叵測之人添土加水,將來必成禍患之根。
怎麼能夠因她之故,使他再歷艱險?
可當一想到……倘若,與他失之交臂,就此婚嫁無涉、兩相遺忘……旖景只覺一股銳痛,錐骨而生,刺穿心房,直抵腔喉。
便是手掌緊抵心口,也緩不住一分疼痛。
腦子裡更是荒涼一片,似被這觸目所見的冰霜,浸滿肺腑,呼息間都是冰刀割裂的疼。
如此盼望他歸來,可是現在,卻不知怎生面對。
「五妹妹。」
稍遠一襲鶴氅,在雪地立足已久,三皇子眼看著旖景朱披俏立的背影,站在幾樹梅紅蔭下,似乎有一踉蹌,伸手扶穩樹桿——樹上雪水融冷,她卻渾然不決,便就這麼久久地扶著。
忍不住喚她一聲,但佳人依然置若妄聞。
三皇子眉心蹙緊,須臾,輕踏步伐過去,指尖往前,似乎是想觸及旖景肩頭,終於還是放棄了,淺咳一聲。
回眸,眼角紅濕未及散去。
「殿下怎麼出來了!」旖景大是焦灼,往三皇子身後一望,不見半個人影:「太醫怎麼許你?」
「毒素已清,原無大礙,太醫們也稱出來散散更利康復。」三皇子略帶鋒利的目光,一寸不移地盯緊旖景的眼:「五妹妹傷心了?」
旖景這才醒悟,掩示般地揉了揉眼角:「累的,倘若不是殿下身邊離不得人,我何至於此。」
怨氣很大。
三皇子失笑,轉而,語音漸沉:「我既大好了,不便在宮內久住,父皇已經許可,待太醫們會診確定無妨後,便可回府……也累不了五妹妹多少時候。」
「殿下康復是為萬幸。」旖景輕輕一歎,見他面色仍然蒼白,便擔心在外久了會受寒,但一句勸言還未出口,又聽三皇子說了一句:「這處與當年母妃的宮宛佈局一樣。」
旖景微微一怔,忽而想起虞渢也曾說過,當年在東宮,似乎也見過相似的佈局,心下又是一陣糾集,原來,當日與他各許誓言,坦露心跡之處,卻與三皇子大有淵源,這究竟是天意,還是冤孽?
便又垂眸,盯著道側堆積的霜雪,映上遠遠的一絲暖陽。
「今日在此,我再說一回,我對五妹妹之心,早不摻權勢因由,五妹妹可信?」
終於,還是繞不開這個話題。
旖景心中一沉。
她從沒想過與三皇子任何糾葛,起初對他心存反感,皆因那一世的事情,不知他是否是害得長兄喪命之罪魁,但長姐的淒楚悲慘,無疑是他一手造成。
但這些恩怨,當然不能作為拒絕的理由。
而這一世,他如此對待,的確打消了她心裡的怨氣,無法厭惡。
但也就僅只於此罷了,他要的,她使終無法給予。
「旖景感激殿下救命之恩。」幾經衡量之後,旖景終於說道:「也相信殿下當日所言。」
三皇子眸中一亮。
卻見旖景忽然抬眸,眼神清澈:「但殿下應知,我已心有所屬。」
總算是承認了麼?三皇子眸中瞬間沉晦:「那又如何?五妹妹應知,我不是成人之美的君子,所以,可別用人心不能勉強的話說服我就此罷手。」
「我不過是不想欺瞞殿下罷了。」旖景心中微歎,緩緩走開幾步:「殿下之恩,我但有報答之日,必將竭盡所能,不過卻不能以情為償。」
「你雖如此以為,我卻不會盡信。」三皇子輕輕一笑:「五妹妹,如你之慧,當明白聖上已有意動,難道就能眼看遠揚錦繡前程,毀於兒女私情?」
還真是,一語中的。
「我不會罷休,並已啟呈父皇,我對五妹妹一片癡心,假若不能娶你為妻,必然終生懷郁。」三皇子緊隨一步:「遠揚雖得父皇信重,卻到底比不過骨肉親緣,他若是不願妥協,你說會不會將父皇置於兩難之境?」
見旖景垂眸不語,三皇子眉梢輕懸:「遠揚濟世之才,我心懷欽佩,實不願與他為敵,五妹妹但請三思。」
旖景心裡更如窩了一團亂麻。
「真是讓人妒嫉。」三皇子卻忽然轉身,眸底一片黯淡:「就算五妹妹妥協,也是為遠揚打算罷了,你究竟……便是不想虧欠遠揚,難道就全不顧及我之心意?若不是欠下我救命之恩,這時,只怕是會毫不猶豫斥我卑鄙無恥了吧,可怎麼辦呢,我就是這般手段用盡,也要爭取你與我牽絆終生。」
只他已經轉身,並不曾見旖景滿面茫然。
虧欠……
是呀,假若僅因虧欠,為何對面前之人能這般乾脆利落地拒絕,唯獨對他……還是早就已經,不僅虧欠與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