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9第五十九章 :平地生波 文 / 深北以北
桑榆醃漬的酸菜,很合大家口味兒。她給梨花嫂家送去了兩顆,不到三日竟叫他們吃完了。梨花嫂這天特意又上了門,一進門就問道:「你那新醃成的酸菜,南山他們都愛吃不?要是不愛吃,你全換給我,我用水靈靈的最大顆的菘菜跟你換,隨你挑。」
桑榆聞言樂道:「怎麼?吃饞了?我再給你拿兩顆還行,全拿給你我可捨不得,我自己也挺喜歡吃的。南山他們倆看著也比較喜歡,只要按我說的方法做,管保越吃越香。」
梨花嫂坐到炕上,一拍大腿道:「就是按你說的法子做的。放了肉,肥瘦都有,還有豬血塊兒,加了辣子一起燉,香裡透著一點點酸,別提有多下飯。你說也奇怪,直接用新鮮菘菜燉肉吃就沒有這個香,也沒有這個下飯。你不知道小草兒和春樹倆娃都搶著菜湯泡飯。今兒個我來就是受了小草兒的指派,人家說了『娘,用咱最好的菘菜把我嬸的醃菜都換來,多給兩顆也行。』你聽聽。」
桑榆說:「要真這麼想吃我可以再醃一缸,你家出菜,這菜得花一個多月的功夫才能醃好,醃好之前,咱兩家就先吃我家這第一缸的。只是這次沒法曬菜,也不知能不能醃好,先少醃點兒,試試。」
梨花嫂附和道:「對啊,這菜要水氣大了容易醃爛了,發霉長毛什麼的,還是別冒險糟踐菜了。啥好菜也不能天天上桌,菜留的有,肉跟不上啊。你再給我拿兩顆得了。」
桑榆給她撿了三顆酸菜,又抓了一大把葵花子,塞給了梨花嫂,說道:「這個給草兒帶著,沒能把醃菜全換走,好歹給小傢伙個安慰。」
梨花嫂接過去歎息著誇了一句:「你啊,對個小孩子都這麼用心,這麼客氣,難怪孩子們喜歡你。以前叫三嬸,後來叫嬸嬸,現在直接說我嬸兒如何如何,我嬸兒怎樣怎樣,就跟真正的親兄弟家那般稱呼。」
桑榆笑笑,兩人又嘮了會兒別的,桑榆才送走了梨花嫂。剛進屋門,季婆子立刻從她屋裡出來了,問道:「梨花來幹嗎了?」
桑榆關好屋門,回道:「沒啥事,要顆醃菜。」
季婆子皺眉道:「要啊?」
桑榆聽出她話的重音,趕忙解釋道:「不是要,是跟咱換,菜窖裡她家的菘菜隨咱挑。」
季婆子哦了一聲,接著問道:「那你挑了沒?」桑榆搖了搖頭。
季婆子吩咐道:「那你挑過來去,日子久了省了忘了。不是三顆是五顆啊。」
桑榆有點不好意思,不願意去,想了會兒回了句:「前兒個時候,嫂子還送了十個雞子兒來,說咱家雞少,天冷了雞又不愛下蛋,怕七七不夠吃。要不,這幾顆菜就算了吧?鄰里之間互通有無,人情往來,彼此心中有數,算得太清楚,反而不好。」
季婆子橫了她一眼,說話開始陰陽怪氣起來:「你這是要跟我算吧算吧了?那好,我問你:昨日進山,季秋陽幾無所獲,南山運氣好,陷阱裡逮著頭母鹿,他不過幫著運了過來,南山就給了他兩隻山雞,他拿得可是痛快地很。難道咱只能讓人家佔便宜不成?」
桑榆斟酌著回道:「山外圍踩熟的點兒,不過就那麼一處兩處,都叫南山做了陷阱,外圍總共能有多少野物?林子深處又不敢進,分他一些也沒什麼,總不能叫人家空手而歸,何況他也幫了忙。」
季婆子氣道:「我說你怎麼回事,幫著別人算計自家?你是不是覺得咱家日子比他們好?我告訴你,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你別看我們如今住得比他們舒適,家裡比他們利索,可這都是銀錢換來的,家裡那點積蓄敗得精光,在這荷塘村裡,別說是秋陽梨花家,就是全村都算上,咱家的家底兒也只能倒著數。」
桑榆不想和她吵架,就回道:「您自己看著辦吧,我手頭還有些活兒。」說完桑榆便進了自己屋。
季婆子在堂裡氣呼呼道:「我辦就我辦。難道我不知道送人東西就是做臉面?問題是裡子兜不住,面子又能撐多久?別以為我活了這把歲數還不如你會做人,只是我更現實,總得自己有的吃,吃飽了,吃剩了,才有的送人情。」
桑榆在屋裡不敢回話,外面季婆子又道:「聽著點兒七七,睡了有一會兒了。我去拿菜!」
等季婆子出去了,桑榆趁著七七沒醒,抓緊時間做晌飯。她做的是擀雜麵條,想下熱湯麵吃,就著有骨頭湯,估計能挺香,吃著也熱乎。桑榆也沒有多擀,就擀了一軸面,夠她和季婆子兩個人吃就行。季南山晌午不一定回來吃飯,他和季秋陽去了坡下,幫季連水家修櫃檯去了。
麵條擀好,熱湯燒開,還不見季婆子回來,桑榆先去裡屋看了下,見七七還沒有醒,便披了個大棉襖,快步往山坡上菜窖那兒走去。快到的時候,桑榆就見到菜窯那邊頂子上,掀起了一米來寬的草簾子,露著菜窖口兒,顯然季婆子還在裡面,更顯然拿顆菜用不了這許久。桑榆心下焦急起來,嘴裡喊著,人已快步奔上前去。
果然,季婆子坐在菜窖底上梯子旁邊,正捂著腳丫子□。聽到外面有動靜,抬頭見是桑榆來了,破口大罵道:「好你個黑心肝的小毒婦!讓我一個老婆子大雪天的爬菜窖,你安的什麼心?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早看我礙眼,巴不得我摔死摔殘!拖到現在才找來,你好狠的心啊……」
桑榆顧不上聽她喝罵,趕緊地回身去叫人,才邁開步,就聽到裡頭季婆子聲嘶力竭喊道:「你居然敢拔腳就走!這是要讓我自生自滅啊,你這……」
桑榆心中一陣陣兒的發涼,又一陣陣兒的發熱。聽著那刺耳的叫罵,她只覺得心裡的火氣不住地往腦袋上躥。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兒,何況桑榆原本就不屬於這個地方,沒有從小就受到這裡三從四德的荼毒制約。她一時間真的有種衝動:既然老天給她機會重活一回,何必要在這樣鳥不拉屎的地方受這種氣!
季婆子過日子的時候,總拿她當外人防範著,總會惡意揣度兒她故意敗家,甚至在外面散播一些子虛烏有的事情,讓村裡人覺得她如何的不孝,這些也就算了。最讓桑榆受不了的,是她罵起人來,絲毫不留口德,什麼難聽的話都能往外冒,簡直不給人留一絲餘地。桑榆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做小伏低了,這樣還換不來家和萬事興,就真叫她寒心了。
說起來囉嗦,其實這些不過是剎那間的思緒。此時桑榆已快步走到孫溪和門前,大聲地招呼了起來。畢竟季婆子還在菜窖底下受著傷呢,無論如何總要將人先救出來。坡上住的近的,總共梨花他們三家,如今在家的男人,就只剩孫溪和一個,桑榆立刻就想到了找他求救。其實在她的內心深處,未必沒有一些別的潛意識裡的想法,比如季婆子每次發作,孫溪和都是能阻止得了的那個人。
也許這次的急奔求救,一個是為季婆子,一個是為桑榆自己。為了桑榆即將要面對的季婆子無窮的數落,為了孫溪和能盡快制止這些,以免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再惹出什麼事兒來。
桑榆的呼喊聲,驚動了孫溪和,也驚動了梨花嫂。孫溪和披了棉斗篷疾步而出,轉眼便衝到了大門邊,他見桑榆面色蒼白,雙眼無神,目無定焦地倚在大門上,心中不由一緊,追問道:「別急!出了什麼事兒?」
桑榆指指菜窖那邊道:「我婆婆在菜窖那兒滑落木梯,跌傷了腳,我自己無法將她弄上來。」
梨花嫂一聽,拍了一下旁邊小草兒的腦袋道:「到坡下你二叔家,把你爹和你三叔喊回來。」小草兒拔腿就跑了。
孫溪和對梨花嫂道:「梨花嫂子,拿你家最大最結實的筐子來,再拿兩根粗草繩。」
梨花嫂沒動彈,春樹已扭頭往院裡跑去了。不多時就從草蓬裡拖拉了一隻大筐過來,見到原在孫溪和大門口的幾人,都已經向菜窖那邊走去,他連忙跟了上去。
菜窖那邊,季婆子猶自哭天抹淚、喝罵不止。梨花嫂聽她罵得難聽,趕緊地上前喊道:「乾娘,桑榆去喊人了,沒有不管你。你先別哭了,我們這就救你上來。」
孫溪和沉著臉,接過春樹拿著的大筐子,綁起草繩來。梨花嫂道:「得下去一個人,把她弄到筐裡,我去吧。」
桑榆拉住她道:「還是我去吧。待會兒往外拉筐子的時候,我沒你有勁。」
梨花婦扶著木梯,讓桑榆爬了下去。因為在外面走路鞋上沾了雪,又因為那木梯天長日久使用,被踩得甚是光滑,手要是把不緊,還真容易滑落下去。
季婆子此時已經不「哎呦」了。耳根子一清淨,桑榆覺得心裡平靜許多。這時,上面孫溪和已經將筐子繫了下來,桑榆上前去扶季婆子:「娘,你還能動嗎?我扶你進筐子。」
季婆子緊抿著嘴角,斜了桑榆一眼,接著瞪圓了眼睛,忽地狠呸了一聲,吐了一口唾沫到桑榆脖頸上!她一邊向筐子裡爬,一邊惡狠狠地道:「將我折騰得差點斷了氣丟了命,這會兒又來假惺惺!」
上面孫溪和與梨花嫂都愣住了,直到下面季婆子在筐子裡喊「好了」,他們才回過神來,一起用力將筐子提了上去。
梨花嫂走到筐子那兒,客套地關心了一句:「摔著哪兒了?讓溪和先生給瞅瞅。」
孫溪和冷淡地回道:「不必瞅了,叫罵聲中氣十足,可見沒有大礙。」
上面幾人一時氣氛有點兒僵。忽然,從菜窖裡傳來桑榆悲憤難抑的大哭聲。
孫溪和低頭往下看,只見桑榆跌坐在菜窖裡,一手捂著臉,一手捂著被吐了唾沫的脖頸,正哭得撕心裂肺。此時此刻,她好像忘記了一切,再沒有任何顧忌,她哭的聲音是那麼的大,又是那麼的悲,令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那是一種被壓抑已久的情緒,彷彿奔湧而出的山洪,終於衝破桎梏自己的閘口,以一種摧枯拉朽之勢撲捲而來。又好似一葉風雨飄搖的孤舟,穿行在雷電交加的深夜,搖櫓者放棄了船槳,閉目於狂濤駭浪之中,拖著精疲力竭的身子,將生死置之度外,全憑老天安排。
孫溪和知道,季婆子的一口唾沫,淹沒了桑榆的整個世界。他滿腔悲憤,眼眶**,雙拳緊握,青筋迸出,只想一拳揮出去,砸爛讓桑榆痛哭的一切。
桑榆崩潰的哭聲,又何嘗不讓梨花嫂心酸難耐,她直起身子,不想再過問季婆子的死活,只想趕緊下到菜窖裡,去擁抱住桑榆,讓她停止悲泣,感受到一絲溫暖。
這時候,積雪「卡吱卡吱」急促地響了起來,正是小草兒帶著季南山與季秋陽,跑上了山坡來。
季南山自然聽到了桑榆的哭嚎之聲,卻左右瞧不見她人在那裡。季婆子見兒子來了,又聽到桑榆哭聲不止,唯恐她先聲奪人,緊隨著也乾嚎起來。
梨花嫂歎息一聲,腦袋疼了起來,知道今日這事兒,怕是不能善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