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59章 文 / 蘇寞
柳葭疲憊地躺在柔軟的大床上,慢慢閉上眼睛,十個小時的飛機,再加上需要安頓她的母親,她已經筋疲力盡。杜塞爾多夫的夜晚永遠是如此寧靜,遠處那一幢高層公寓只剩下為數不多的透光的玻璃窗,一眼望去,好像淺黃色的一格子美夢。
她正懷抱著新的開始,新的美夢,漸漸墜入夢鄉。
忽然,她驀地睜開眼睛,剛才還昏昏欲睡的情緒又不翼而飛,只剩下無盡的清醒。她暗笑自己換了新地方,就連睡眠都無法保障了。
柳葭緊了緊身上披著的睡袍,赤著腳下床去廚房倒水。這一帶家家戶戶都提供淨水,可以直接喝從自來水管裡流出來的清水。柳葭找出安眠藥,合著半杯水吞了下去,回到房間裡給俞桉寫報平安的郵件。
她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沒想出有什麼特別的事可以寫,只好乾巴巴地寫了幾句公寓環境不錯,醫院也不錯,帥哥很多,便把郵件發了出去。發完郵件,她又鬼使神差地試著登陸了一下原來在容家公司裡用過的工作郵箱,卻驚訝地發覺這個郵箱還能登陸上去——她還以為會被註銷掉。
裡面滿滿幾十頁都是工作郵件,她其實還挺用心的,也算是為容家廢寢忘食過。
她點開了一封董事會人事任命的郵件,只見裡面的清清楚楚地寫著暫時保留容謝目前的職務,工作則由另外人全權接手。
他失敗了?
柳葭皺了皺眉,她知道自己既然已經離開了,就不該再關注這些瑣事,可還是扛不住好奇心的驅使,去搜索了最近的國內新聞,屬於容謝的就只有一條,還是一樁噩耗:他跟謝允羸出了車禍。他新近工作的照片也都是在輪椅上的。
柳葭煩惱地看著電腦屏幕,越想越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應該去登陸那個郵箱,不登陸那個郵箱就不會想到去看國內新聞,不看國內新聞就不會瞭解到容謝已經到了如此難堪的境地。她記得他有一雙修長矯健、肌肉線條優美的腿,可是現在他就只能坐在輪椅上。似乎……她必須要為此負上一點責任?
她真不想看到自己到了這一步還會良心發現,她好不容易有了平靜的生活,一點不想再參合進麻煩堆裡去。
——
容亦硯坐在車上,等著莫瀟繞過去,幫他打開車門,多少年都一直沒有變過。他深諳在這世上,最大的不變就是變化,但凡一個人有了權力、金錢和地位,就不可能會不變,連莫瀟也不例外,可是他卻變得更加小心謹慎,更加畢恭畢敬,所以他才會如此看重莫瀟。
他走下車,司機便把車子開去地下停車場。與此同時,另一輛深色的房車也駛進廣場,嚴禮下了車,小心地把坐在輪椅上的容謝推了下來。容亦硯走過去,伸手按住輪椅的扶手,微微彎下腰,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的侄兒:「最近覺得身體怎麼樣?腿還是沒有感覺嗎?」
容謝抬起頭,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瞳仁微有收縮。容亦硯也留心到他細微的面部表情,他也會有害怕的事情嗎,他還以為年輕人真的是天不怕地不怕。
「只能怪時運不好吧,」容謝笑了笑,「我現在只希望酒店被查封的事情能快點翻篇,我也不想對卓家毀約。」
容亦硯親切地看著他:「現在還是別想怎麼多,快點把傷養好才是真的,你媽媽年紀也大了,經不起你這樣折騰。」他當然不會因為已經完全佔據上風就停手,惻隱之心是什麼,他早就忘記了。他現在只知道要麼就不要做,既然做了就要讓對手永無翻身之日。
他走在前面,嚴禮推著輪椅落在後面,朝一樓大廳走去。忽然聽人驚呼出聲,容亦硯下意識地抬頭往上看,還沒看清什麼便被身邊的莫瀟往前用力一推,然後有人大喊了一聲「小心」,立刻有道人影撲了過來,用身體遮擋住他。
一個類似薄磚的東西正砸在容亦硯之前站過的地方,碎片四處飛濺,可是就連那碎片也被人用血肉之軀擋開了。莫瀟最先回過神來,一把拉開遮擋在容亦硯身上的那個員工,著急地問:「容先生,你有沒有受傷?」
容亦硯站起身,擺擺手笑道:「腰扭了一下,不過年紀大了,總是這個毛病那個毛病的,沒什麼。」他站起身,扶了扶腰側,轉頭看著那個突然冒出來撲到他身上的小伙子,很年輕,中等身材,長得也白淨,讓人一見就有點親切的好感:「是他幫我擋了一下。」
那個年輕人捂著額頭,從地上爬起來,手指縫間還有血往下淌,是被飛濺出來的碎片劃傷的:「這是我應該做的。」
他這一句話把容亦硯又逗樂了,他側過頭看著對方,笑著問:「哦?你是哪個部門的?」
年輕人立刻回答:「我是剛來的,物業部,容先生叫我阿宇就行了。」
容亦硯點點頭,便直接走進了大廈裡。莫瀟低聲問:「容先生是否想要提拔他?」
容亦硯笑著看了他一眼:「提拔?提拔他做什麼?回頭你去跟物業部的經理說,給這小伙子多發三個月的工資,就當給他的醫藥費,記在我的賬上。」
「那是我會錯您的意思了。」
「這種剛來的小員工,給點好處就算了,沒必要去提拔,俗話說日久見人心,怎麼都不會錯的。」容亦硯道,「回頭去查查剛才那個高空墜物是哪個樓層扔下來的。」
「不要報警嗎?」
「報警?」容亦硯笑了,「報警管什麼用?我這一輩子什麼風浪沒見過,如果要靠警察保護,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
嚴禮推著輪椅,避過地上那攤碎片,他心中不免有些遺憾,明明掉下來是
正正好,可惜邊上有個莫瀟,又竄出來一個叫阿宇的物業部員工,容亦硯居然連一根汗毛都沒傷到。他仰起頭,往上看去,整幢集團大樓都是深色調的外牆和落地玻璃窗,根本沒有陽台,怎麼可能會有重物從高空墜落?
而頂樓的天台是完全鎖死的,外人不可能進得去。如果剛才的重物是從頂樓扔下來,那個人就是存心的了,可是掉下來的位置如此準確,如果沒有莫瀟和阿宇,容亦硯連命都沒有了。
扔得這麼準,恐怕也不是巧合吧?
他經過那個叫阿宇的物業員工身邊,下意識地朝他看了一眼,這個年輕人看上去白淨又面嫩,還傻乎乎地站在那裡,流了一頭的血,可是每年這種拚命想去討好上級的小員工這麼多,想出頭的也多得是,他如果以為容亦硯會因此對他另眼相看,可就是妄想了。
容謝瞥了對方一眼,輕聲道:「站在這裡幹什麼?去邊上的醫院包紮一下。」
那個叫阿宇的呆呆地哦了一聲,忽然又像是認出眼前的那個人是容謝,立刻道:「是,容先生,
我馬上就去。」
嚴禮道:「看上去有點笨,不過心眼滿實的。」
容謝似笑非笑:「是嗎。」他用手指輕輕地敲著輪椅扶手,道:「生活總是處處有驚喜,端看你怎麼過。」
他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錶,剛好九點半,他現在還是病休狀態,遲到早退,很快所有員工都習慣了他現在的頹廢狀態,畢竟他已經失勢了,拚死拚活地加班也沒有任何意義:「我跟人約了這個時候在一樓的餐廳見面,你推過我過去吧。」
他約的人非常準時,早早地就等在那裡了。
容謝坐在輪椅上,向著對方語氣平淡地寒暄:「蕭警官,好久不見。」
秦卿出事之後的第二天早上,他就是被這位蕭警官帶去警局協助調查,他剛接到他的電話時還有點詫異,但是很快就想到明白了,估計是為了張景松的那件事。
蕭九韶站起身,伸出手來,輕輕跟他握了一下,斟字酌句地開口:「的確是很久不見,容先生的氣色看上去不是太好。」
「豈止是不太好,就連天橋上的算命先生都能看出我印堂發黑,霉運不斷。」
跟在蕭九韶身邊的陳殊笑了:「看不出你還挺幽默。」
「容先生是在客套,這位警官說出來的話可就太不走心了。」嚴禮硬是堵回去一句。容謝朝他看了一眼,示意他先上樓去。嚴禮不願意,卻也沒辦法,只能照辦。
容謝招來服務生,點了一杯黑咖啡,又叫了一份夏威夷果肉三明治,客氣地問對方:「我還沒來得及吃早飯,兩位警官想要吃點什麼?」
蕭九韶道:「不用這麼客氣。」
儘管如此,容謝還是幫他們點了飲料和點心。服務生收走了菜單,他便直接開門見山:「兩位找我,是為了張景松吧?」
沒必要遮遮掩掩假裝不知道對方的來意,這樣做並不符合他的作風和智商。蕭九韶盯著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容先生快人快語,那事情就好辦多了。」
「那當然,這回你們約在我自己的地盤,沒有把我再關進審訊室,那就說明我這回沒什麼嫌疑。」
「張景松他自首了,承認是他破壞了你的車子,才會導致你和謝先生的車禍。」蕭九韶道,「不過因為車輛損毀太嚴重,原本也不能判定車輛曾被人為破壞過,現在有了當事人自己的證詞,就可以定案了。」
張景松會自首,估計是害怕落到謝允紹手裡,他原來最怕坐牢,現在卻巴不得去坐牢。容謝笑問道:「是不是張景松說,我的手上還有握有視頻證據?我就實話實說吧,那段視頻根本就不存在,是我找了個身形跟他差不多的人拍的,他要是看得再細緻點就會發覺了。」
蕭九韶看著他,忽然道:「我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哦?」
「不是朋友,算是敵人。我覺得你跟他有點像。」
容謝點的三明治和黑咖啡都送上來了,他看了看邊上吸煙區的牌子,點起了一支煙,他最近的煙癮越來越重,根本控制不住:「那個人是個罪犯吧?」
「是,很可惜。」蕭九韶對服務生說了聲謝謝,端起咖啡杯,卻遲遲沒有送到嘴邊,「我一直都抓不到他犯罪的證據,甚至連他的身份都無法證實,如果不是他自己露出破綻,我根本就沒有辦法,他的代號叫暗花。」
容謝一手拿煙,一手拿著咖啡杯,回答得很快:「蕭警官,有一點可能你誤會我了,我是個討厭犯罪的人,我現在手上有點錢,可以過不錯的生活,沒必要去自尋死路。」
「我也希望你不會。」蕭九韶安靜地開口,「這個位置,可以看到外面發生的事情,包括剛才的高空墜物,這不是巧合吧?」
「不是巧合,還會是什麼?」
「重物的落點正好在容亦硯頭頂,如果沒有邊上的人推開他,他就被砸死了。可是重物落下需要時間,還要計算落地距離、風力情況、容亦硯的步行速度,做這件事的人可不簡單。」
他的意思是在懷疑他?容謝點了點煙灰,笑著搖搖頭:「這樣說吧,如果我的腿可以行動自如,我一定會衝上去推開我叔叔的,我不希望他死。」
陳殊嗤得笑了一聲:「坊間傳言都說你跟你叔叔素來不和,你會真的這麼想?」
「不過是傳言而已。外面怎麼傳,又傳了些什麼,根本就不是我能控
制的。我們畢竟是親叔侄,等我叔叔以後老了,我還會給他養老,就像他半個兒子那樣。」
簡直太無恥了,睜著眼說瞎話的慣騙都說不出他那種理所應當的話來。陳殊還想辯駁,卻被蕭九韶按住了,蕭九韶點點頭:「我希望你能說到做到。」他轉過頭,看著窗外,廣場外面,正有一位老人摔倒在地,圍觀的人多,上前去扶起老人的卻沒有。
容謝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笑道:「陳警官不是很有正義感麼,怎麼不過去扶人一把?」
被點到名的陳殊立刻就站起身,大步往外走。
現在流行著一句調侃之言「有錢,就可以任性地滿大街去扶摔倒的老人」,可見在這個社會要當好人也並不是如此容易的。蕭九韶看著窗外,低聲問:「容先生覺得這樣激將法好玩嗎?」
他一眼便看出來了,那個老人雖然坐在地上,可是痛苦的表情太過誇張,指著小腿,另一隻手卻又扶著腳踝,眼珠一直在轉。蕭九韶相信既然他看出來了,容謝一定也看出來了,可他還要出言去激陳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