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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 二、引吭試啼 五十七、揭幕戰 下 文 / 何事公

    這姑娘不是盞省油的燈啊!

    江水源知道士氣可鼓不可洩,關鍵時刻自己這個主將必須硬起來、衝上去,狠狠還以顏色,讓對方知道馬王爺是三隻眼,才能攏聚人心挽回頹勢。所以聽到主持人提示之後,他沒有像那位薄嘴唇的對手一樣拿著之前寫好的卡片照本宣科,而是空著雙手自由發揮:

    「主持人、裁判、各位評委、對方辯友,大家上午好!我方的觀點是『知禮節』與『倉廩實』無關。仔細尋繹『倉廩實而知禮節』,我們可以得出兩個結論,一是倉廩不實則民眾不能知禮守節,二是倉廩充盈然後民眾才能知禮守節。事實上對方辯友在立論中也正是這麼做的,並且一再援引《孟子》中『民之為道也,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作為立論根本。《孟子》一書中真的是這麼寫的麼?又或者說,對方辯友所表達的意思就是孟軻著述中的原意麼?

    「答案毫無疑問是否定的!首先一點,孟軻書中的『民』是指以耕作為生的農民,所以他才會經常提到『五畝之宅,樹之以桑;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百畝之田,勿奪其時』。而對方辯友卻偷梁換柱,把孟軻書中的『民』等同於今天的民眾,有意將士、工、商乃至公卿、貴族等人群排除在民眾的範圍之外。因為她知道《孟子》書中還有一句話『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可以直接動搖她立論的根基。

    ——引用《孟子》很了不起麼?我也會,而且比你更順溜!

    緊接著江水源又說道道:「另外據《孟子》書中記載,孟軻在和鄒穆公談話時說過這樣一句話:『凶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廩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注意,他提到鄒國的『倉廩實』『府庫充』,可是鄒穆公及其臣子卻上欺下瞞、殘害百姓,對民生疾苦漠不關心,這能算是『知禮節』麼?

    「或許有人會以為鄒穆公及其臣子只是個案,不能代表大多數人。然而諸位請不要忘了『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所以孔子在《論語》中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如果連君王和臣子都無法在倉廩充盈之後做到知禮守節,又如何指望普通民眾能夠做到這一點呢?這是我要說的第二點。」

    ——我不僅敢引用《孟子》,我還敢引用《論語》呢!

    江水源豎起了第三根指頭:「對方辯友在援引『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作為『倉廩實』的具體表現時,故意忽略了後面還有一句非常關鍵的話『然後驅而之善』。注意,孟軻在這裡用了一個驅趕的『驅』字,表示民眾是被強迫學禮,而非自發自願,『知禮節』只是君王強制推行教化的功勞,而非『倉廩實』所造成的結果。頂多『倉廩實』是讓君主沒有後顧之憂,可以放心大膽推行教化。

    「歷史也證明倉廩實未必就知禮節。比如漢武帝時,『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餘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不可食』,倉廩之實可謂至矣!可據《史記·平准書》記載,『當此之時,網疏而民富,役財驕溢,或至兼併豪黨之徒,以武斷於鄉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爭於奢侈,室廬輿服僭於上,無限度』,並沒有在全國上下形成知禮守節、和諧雍穆的氣象。請問對方辯友,這該如何解釋呢?」

    ——我不僅敢引用《論語》,我還敢引用《史記》呢!

    當然,《史記》原文中還夾雜著「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後絀恥辱焉」這樣一句不利於己方的話,不過卻被江水源刻意忽略了。相信只要不刻意翻書查找,在場所有人都想不到《史記》中還有這麼一句。江水源就是倚仗自己過目不忘的本領,擺明了架勢欺負對方掌握史料典籍不如自己精熟:

    就算你們事後發覺又能怎樣?還能咬我啊?

    江水源隨即語氣一轉:「以上三點,足以證明對方辯友對於《孟子》的理解是歪曲的、片面的、斷章取義的!而建立在對經典錯誤理解基礎上的結論,自然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無稽之談,不值得辯駁。相反,證明『知禮節』與『倉廩實』無關的證據在史書中卻汗牛充棟,比比皆是!

    「比如首先提出『倉廩實則知禮節論』的管仲,『富擬於公室』,卻使用君王才能享有的三歸、反坫,被孔子譏為無禮;而復聖顏淵『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卻能守志篤固,秉節不虧。比如季札身為王子,最有希望繼承王位,卻能推位讓國、掛劍明信;而《十五貫》中的婁阿鼠卻饑寒起盜心,最後搶劫殺人,殃及良善。如此種種,難道還不能說明『知禮節』與『倉廩實』無關麼?」

    之前評委們對江水源並沒有太多印象,畢竟作為一群大老爺們,剛與辯手見面的時候,他們思考更多的是女辯手相貌氣質與評分靈活度之間複雜關係,根本無暇分心去探究其他問題。但是在江水源站起來的瞬間,他們發覺眼前驟然一亮,隨即發出一聲長歎:長成這樣居然不是女孩,可惜了!

    評委們稍稍坐正身體。在一場普通的選拔賽中,能夠遇到一個對《孟子》瞭如指掌的女生,還有一個璧人似的男生,應該是很有看頭的!

    誰知江水源接下來的舉動再次讓他們眼前一亮:這位俊俏有如女子的辯手竟然選擇了脫稿!

    眾所周知,辯論賽其實就是語言上的戰爭。為了條理清晰,不讓對方抓住把柄;為了引證精準,不讓裁判找出漏洞,辯手們通常都會把要說的話、要引的名言提前寫在卡片上,臨場發言時直接照念就可以了。尤其像國學論難這種需要頻繁引經據典的比賽,更是如此。而且比賽規則也默許這種行為存在。誰知這位辯手竟然選擇了脫稿,這是自信強大到爆棚,還是打算破罐子破摔?

    等聽完江水源發言,評委們的雙眼已經完完全全被亮瞎了:尼瑪,本來以為那個熟悉《孟子》的女生已經非常妖孽了,沒成想還有更猛的,對《孟子》裡面的章句信手拈來,對《論語》同樣門兒清!好吧,這個世界上會背《論語》的人很多,不足為奇,可大段大段背誦《史記》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難道現在的小朋友都這麼逆天了麼?

    其中一位評委忍不住喟歎道:「我說淮安府中怎麼派個高一小孩做主將呢,感**家早就知道這孩子天資聰穎、熟諳經史,這才一反常規推陳出新!可笑的是,我們中間竟然有人以為他是軟柿子,沒想到卻是一粒蒸不爛、煮不熟、搥不扁、炒不爆、嚼在嘴裡能崩掉牙的銅豌豆吧?」

    一向眼高於頂的褚漢儀此時也不得不低頭認錯:「這回確實是我看走了眼!」

    周執笏笑道:「別說是你,就連老頭子我聽說14歲小孩當主將心裡也犯嘀咕。不過話說回來,淮安府中還真不能小覷,雖說他們這些年在國學論難選拔賽中表現平平,可畢竟是咱淮安府第一名校,每年都招收全府最拔尖的學生,誰知道裡面會有什麼樣的奇才?」

    有了兩位主將的精彩言論在前,接下來的相互攻辯、攻辯小結都顯得有些沉悶。直到進入自由辯論環節,那位薄嘴唇的女生獲得發問辯駁的機會,馬上火力全開:

    「剛才對方辯友聲稱我在援引『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免於死亡』時,故意忽略了後面非常關鍵的『然後驅而之善』。那麼請問對方辯友,在『然後驅而之善』還有一句『故民之從之也輕』,你為什麼不說出來?因為這裡面的一個『輕』字,充分體現了『倉廩實』可以有效推進『知禮節』的實現,而非如果對方所說的『倉廩實』與『知禮節』無關。不知對方辯友以為然否?」

    江水源聲色不動地答道:「我不這樣認為!首先,我雖然沒有直接說出『故民之從之也輕』這句話,但是我將這句話的意思大致表述了出來,那就是『倉廩實』可以讓君主沒有後顧之憂,放心大膽推行教化,這也是對方辯友所說的推進『知禮節』的實現。但是否屬於有效推進,我方則有不同看法!

    「所謂『飽暖思裕』,在豐衣足食之後人們會有更多的想法和追求,想要知禮守節只是其中的一個而已,剩下恐怕有不少是與禮節相違背的,比如吃喝玩樂、停妻再娶、賭博鬥雞、為非作歹、兼併土地等等。唐代許敬宗就說過:『田舍翁積得十斛麥,尚欲換卻舊老婦。』足見世道人心!也更證明『倉廩實』與『知禮節』無關!」

    回答我那位薄嘴唇女生的問題,江水源並沒有乘勝追擊,而是把提問反駁的機會讓給了陳荻和傅壽璋。他知道自由辯論環節更講究團隊合作、相互配合,單單一個人厲害是沒用的。在某些比賽中,個別人會牢牢把持己方的話語權,所有的提問和回答都由一人包辦,其他人甚至從始到終都不發言,結果給評委和觀眾的觀感很差,最後經常是給了那人一個最佳辯手,整體分卻被打得很低。

    這也是他寫書後仔細敢看比賽視頻得出來的一個經驗教訓。

    顯然那位薄嘴唇的女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回答完陳荻的問題後再次劍指江水源:「唐代大詩人杜甫的作品被稱為『詩史』,在他的名篇《憶昔》中寫道,『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宮中聖人奏雲門,天下朋友皆膠漆。百餘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生動地描寫了唐**元盛世中由『倉廩實』而『知禮節』的過程。請問對方辯友,這樣句句寫實而又刻畫傳神的詩句難道還不能說明『倉廩實』與『知禮節』之間的因果關係嗎?」

    應付這位舌尖嘴利的對手,陳荻和傅壽璋都有些吃力,只能繼續由江水源出馬:「我覺得對方辯友在提問過程中犯了四個嚴重的錯誤,第一是斷章取義。你既然誦讀了《憶昔》第二首中的幾句,為什麼不把第一首中『犬戎直來坐御床,百官跣足隨天王』和第二首中的『洛陽宮殿燒焚盡,宗廟新除狐兔穴』一起念出來呢?就因為它們和你想要表現的『知禮節』相衝突?

    「第二是膠柱鼓瑟。杜甫的詩歌雖然號稱『詩史』,但並非句句都是寫實,句句都能在史書中找到佐證,否則我們就可以根據他的『百年多病獨登台』來懷疑他自己真的只活了不到六十歲,我們也可以根據他的『李白一斗詩百篇』來算算李白這一生到底喝了幾鬥酒、寫了幾首詩。

    「第三是道聽途說。開元盛世就一定是倉廩充盈麼?答案是否定的。根據《舊唐書》記載,在開元二十九年間曾多次發生水旱蝗災,導致百姓食不果腹、流離失所,比如開元二年春正月,『關中自去秋至於是月不雨,人多饑乏』;比如開元十五年秋,『六十三州水,十七州霜旱,河北饑』;再比如開元二十一年,『關中久雨害稼,京師饑』。若是如對方辯友所言,『倉廩實』與『知禮節』之間有因果關係,豈非開元年間民眾都應該不懂禮節才是?

    「第四是掩耳盜鈴。對方辯友既然提到杜甫、《憶昔》、開元盛世,那就肯定應該知道十多年後爆發的安史之亂,而安史之亂的始作俑者安祿山正是在開元年間學習成長、步入仕途的。如果倉廩實就知禮節的話,作為生在春風裡,長在紅旗下,先後擔任平盧節度使、范陽節度使的安祿山不可能不倉廩實,不可能不知禮節,為什麼他還要舉旗叛亂呢?

    「基於以上這四點,我們可以清楚看出對方立論的荒謬,也愈發證明了『倉廩實』與『知禮節』之間的沒有直接關係!」

    早已見識過江水源記憶力有多逆天的陳荻、傅壽璋等人,對他隨口背誦杜詩、《舊唐書》完全司空見慣,見怪不怪。可評委和對方辯手何時見過如此狂拽炫酷吊炸天的妖孽?聽到他掰著指頭如數家珍般地談論開元年間的災情,瞬間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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