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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三十章 噩夢無盡 文 / 紫玉輕霜

    繞過一座花圃,但見卵石小徑畔有一小丫鬟站在樹下,正望著前方轉彎處發呆。

    聽得腳步聲響,小丫鬟急忙回身,朝著葉姿道:「郡主,公子他在這裡……」

    葉姿略感意外,快步上前,但見影影綽綽的樹枝陰影灑滿這條幽深小徑,而在那轉彎之處,有一個人正坐在地上,背對著她們。

    葉姿一直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但隨即又充滿疑惑。踏著稀稀疏疏的落葉,走到他身後,道:「你怎麼會一個人出了房間?」

    鳳羽低著頭,像是在看著身側的枯葉,又像是在看著手邊的陰影。

    「呆著無趣,出來走走。」他漠無表情地說著,抬起頭望著她,眼神渾似不羈。

    「你……」葉硬是忍住了快要嘴邊的話,回頭向小丫鬟道,「去跟福嬸她們說公子找到了,不要著急,也別到處聲張。」

    「是……」小丫鬟猶豫不決,「那要不要叫家丁來把公子背回去?」

    葉姿望了鳳羽一眼,道:「不必,我在這裡陪著他。」

    小丫鬟張大嘴巴,似乎難以理解,但不敢拂逆郡主的話語,只好悄悄退去。

    ******

    風吹枯葉簌簌而響,有一片原是顫悠悠墜在枝頭,此時禁不住跌落下來,正落在鳳羽肩頭。他只穿著夾絨的深藍錦袍,略顯得單薄了些,葉姿轉到他身前,壓低聲音道:「說實話,怎麼出來了?」

    「之前說的就不是謊話。」他冷淡回答。

    葉姿「哈」了一聲:「你以為我是傻子?天黑風冷的,出來散心?」

    鳳羽不做聲,她皺起眉頭,挾起長裙蹲在他面前,正視著他:「還打算回房嗎?」

    「不。」這次倒是回答得乾脆,卻讓葉姿愣了愣:「那是要坐在這裡?也不嫌冷?」

    他卻忽而抬起手,輕輕擋開她,低聲道:「我要往前去。」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用右手撐著石徑路面,勉強撐起身子,雙腿跪坐著慢慢朝前挪動。葉姿怔住了,緩緩站起身,看著他撐一下,挪一步,幾乎耗盡了全力,但行動始終緩慢艱難。他的左臂因傷勢未癒的緣故只能垂落一側,僅僅依靠右臂力量,即便如此,他也不曾低下頭,而是挺直了腰,面朝著灰暗的前方。

    葉姿望著他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驚愕、惋惜、不忍……種種情感交錯在一起,竟一時無言。這時卻聽後方腳步聲雜亂,回頭一看,是福嬸帶著幾個丫鬟趕了過來。()一見此景,不禁驚呼出聲。

    「公子您要去哪裡?」福嬸急得追到鳳羽身邊,他卻還是自顧自地以平靜的神色繼續前行。福嬸想要去扶他,卻被葉姿伸手攔住。

    「他想自己走。」她同樣神色冷靜。

    「可是公子這樣……」

    葉姿搖搖頭:「他不喜歡被人勉強。」她見眾人仍舊焦急,便又道,「他走不動的時候,我會背他回去。」

    福嬸呆了一會兒,見鳳羽似乎也不願別人在旁,只得歎息著退去。

    葉姿往前追上幾步,緩緩走在鳳羽身側,有意沒看他。石徑上落葉枯敗,為裙裾掃掠而過,發出輕微之聲,她放慢了腳步,離著鳳羽亦有一些距離。從這斜後方看去,少年的背影孤拙清冷,被疏離月色所籠,更是蕭索。

    短短的一段路,兩人花費了許多時間。

    到了石徑盡頭,再往前去,便是一片空曠,隱約可見高牆黑影,顯然是臨近府邸後門了。葉姿不禁停下腳步,望著他道:「還要去哪裡?」

    鳳羽望著遠處,似乎也有些迷茫,像是在極力回憶著什麼。過了許久,才低聲道:「馬廄。」

    「馬廄?」葉姿驚訝不已,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但看他的樣子卻不像是在胡言亂語,不禁道,「你要找馬廄幹什麼?」

    鳳羽看著她,道:「想去看看而已。」

    「……」答案形同於無,葉姿沒話可說,四下尋望著往前而去。雲層低厚,月光慘淡,她獨自行了一程,才聽到風中傳來馬匹低鳴之聲,原來這附近還真有馬廄。循著聲音往西而去,在幾株楓樹之畔,終於找到了馬廄。她繞著走了一圈,也沒覺得有什麼奇異之處值得鳳羽夜間來看,疑惑著走了回去,卻見鳳羽已艱難地往這邊挪行過來。

    這裡不比石徑,地面多為泥土,間雜著沙礫枯枝,葉姿怕他劃傷了手,便大步上前,道:「我背你過去。」

    「不用。」他話才出口,卻已被葉姿握住了手臂,「那麼磨蹭,僕人們等不及就要過來了,還不快點?」

    說話間,她已蹲□,用力將他背了起來。他默然無語,葉姿能感覺到他的手臂僵硬,似是既抗拒又無奈,便加快了步伐,將他背到馬廄前。

    十來匹駿馬在淡白月色下寂靜溫和,偶爾發出喘鳴之聲,或是搖晃一下脖頸,似是對眼前這兩個人極為陌生。

    葉姿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尋找馬廄,站了一會兒,也聽不到他說話,不禁道:「好了沒有?我都快站不動了。」

    他動了動手臂,低聲道:「那你放我下來。」

    「髒得很,你到底要幹什麼?」她沒好氣地道。

    鳳羽卻忽地抬手抓住了身側的一根柱子,身子往邊上一斜,便要從她背上下來。葉姿急忙將他放下:「不怕摔著?!」

    駿馬抖動著滑順的鬃毛,望著坐在地上的鳳羽,前蹄不住地刨著地面,流露出謹慎之意。他拉著馬廄前的橫欄,吃力地挪動了幾下,抬著頭,似是在認真尋找什麼。馬匹皆為身姿高大的名貴品類,他一一細看,最終卻是坐在落滿碎草的地上,眼神寂然。

    葉姿慢慢走上幾步,道:「你要找什麼馬?」

    鳳羽沉默片刻,道:「玉驄。通體雪白,只有一縷黃中帶赤的鬃毛。」

    葉姿細看那些駿馬,或黑或棕,確實並無他所說的那種模樣。她沿著橫欄繞過一堆乾草,卻見這馬廄之側另有一間狹小的茅棚,裡面黢黑無光,透出一股陰暗潮濕氣息。她正待離去,忽聽棚中有窸窸窣窣的聲響,藉著雲開月現,這才發覺原來還有一匹馬站在角落。

    因棚中昏暗,她無法看清馬匹的外形,只隱約覺得是淺淡毛色。略一思忖之下,她迅速回到鳳羽身邊,扶著他的肩道:「過來看看。」

    他們來到了那個陰暗的茅棚前,角落裡的馬聽到了動靜,低低噴著鼻息,像是在往這邊看。鳳羽右手撐著冰冷的地面,竭力探身喚道:「玉驄。」

    那匹馬只是呆滯站著,鳳羽又接連喚了好幾聲,它卻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最裡面。四周除了它那低沉的喘氣聲之外,陷入了寂靜。

    葉姿看得著急,忍不住一撐棚前木欄便想躍過去將之牽出來,鳳羽卻道:「別過去!」

    「可這樣又看不清楚!」她不悅起來,正在此時,卻聽數聲蹄音緩緩響起,原先僵立於角落的馬匹竟朝著這邊走來。與那些駿馬不同,它身上既無馬轡亦無韁繩,行走時動作遲緩而又吃力。直至到了近前,葉姿才看清這馬的毛色,像是白色,卻又帶著些暗黃,也不知是長久積聚的污跡,還是因瘦弱而導致的毛色黯淡。

    它就那麼低著頭站在茅棚下,骨支形銷,幾乎僅剩了一個空架。

    鳳羽抬起頭看著它,它的額間至背脊中央有一列較長的鬃毛,與其他地方的毛色相比,要深上許多,只是乾枯凌亂,毫無美感。

    他久久注視著這匹羸弱瘦馬,慢慢地抬起右手,撫上它低垂的頭。它應該有一雙明亮有神的眼,而現在,眼神暗沉,彷彿已垂垂老矣。

    「玉驄……」鳳羽用極輕的聲音喚了一聲,馬兒微微晃了晃脖頸,發出低微的嘶鳴。他望著這形容憔悴的馬,想要笑一笑,眼中卻驀地酸澀難忍。

    不知是因為認出了他,還是體弱無力,馬兒始終都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地站在他面前。他忍著淚水低下頭,前額與馬兒輕輕相抵,就像幼時一樣。

    ——「等你長大了,就把玉驄送給你當坐騎。」驕陽之下,一襲紅衫的姐姐躍上駿馬,飽滿的臉頰上帶著笑意。

    初到朔方的日子裡,他還會對那些來尋釁的人說,總有一天,父王會親自騎著玉驄來接他回去。但每一次北遼軍隊打敗朔方的戰況傳來,他只會遭到更嚴重的譏誚與毆打。他的父王似乎一直英勇善戰,多少次在夢中他張開了臂膀撲向威風凜凜的父王,但為什麼,北遼的軍隊一次次地與朔方作戰,等待的人卻始終不來救他?

    ——「狗雜種,你敢說這匹馬比不上你們北遼的?!你也不看看這是誰賜給我父王的?!」那個壯實的少年抓著他的衣襟,幾乎要將他提離地面。

    ——「不要跟他廢話,這個假貨只會吹牛,還說什麼北遼大軍會來接他回去呢!」「打他,看他嘴巴還硬不硬!」「對,就是他害死了大哥!那個什麼北胤王也只會屠殺我們朔方人,今天就讓他嘗嘗朔方人的厲害!」

    一張張憤怒扭曲的面孔擠佔了所有空間,他們的眼底燃著赤色的火,一經引燒便席捲而來。

    他只記得自己拼了命地逃,那個時候他赤著雙足,踩在冰冷的雪地,奔跑在凜冽風中。

    而後,便是一聲沉悶的重響,隨之而來的,是刺入骨髓的撕痛。

    手臂粗的木棍從側面呼嘯而來,狠狠砸在他的腿上,只一下,就聽到「喀嚓」的聲音,生生將他打倒在雪中。他摔下的時候,天地顛倒,望不到前方。

    冰冷的雪塊鋪天蓋地將他堆埋,有人拿脫下的靴子塞住了他的口。他無法叫喊,只是被亂棍瘋狂地打著,一次次想要爬起,一次次被踩在腳下。

    ……

    眼前忽而又出現了父親暴怒的樣子,揚起手掌,重重砸下,罵他「廢物」。

    ——他確實是廢了。從十年前開始,就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鳳羽撫著玉驄的手忽然顫抖起來,冷汗由背脊一陣陣沁出。時隔多年,那種劇痛竟還能在記憶深處滋長鑽出,讓他幾乎不能呼吸。

    葉姿察覺了異樣,忙蹲□道:「怎麼了?」

    他閉著眼睛,依舊抵著馬兒的前額,默默搖了搖頭。葉姿摸了摸他的手背,冰冷。

    「既然已經找到,那就先回去,你這樣會生病。」她說著,便想托著他的手臂將之抬起。鳳羽卻還是不肯離去,用力摟住了玉驄的脖頸。

    玉驄本來一直安靜溫順,此時忽而煩躁不安,像是知道葉姿要將鳳羽帶走,不住地晃動身子,發出一聲聲的嘶鳴。原本黯淡無光的眼中,竟漸漸有水霧迷濛。

    她怔了怔,遲疑著伸手過去,但手指才觸及馬匹的鬃毛,它便使勁抖動著,避開了葉姿的撫摸。

    「它認生?」葉姿不禁道。

    鳳羽慢慢抬起頭,望著她,道:「因為你不是姐姐。」

    「……不是長得一樣嗎?」她不服氣。

    「氣息不同。」鳳羽垂著手臂,坐在寒冷月光中,「所以剛才叫你不要進去,它會踢傷你。」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還略帶瘖啞,卻少了常有的譏諷,難得平和了幾分。

    「你離開它那麼多年,它怎麼可能還記得你的氣息?」葉姿看看瘦弱的馬兒,感覺它站著都吃力,再看看鳳羽,也是神情黯淡,便緩和了語氣道,「走吧,你想它的話,明天我再陪你過來?」

    他垂下眼睫,道:「你去叫人來。」

    「怎麼?」

    「讓他們背我回去。」

    「……就一段路,我還背得動。」

    「不用。」鳳羽扶著木欄,顧自往前挪動。她躊躇著跟在他身邊,想要彎腰去攙扶,卻又不知手該往何處放。

    很是尷尬。

    終於咬咬牙蹲下去,拉過他的手臂。「地上髒死了,你要弄得一身泥嗎?」說著,她便托住了他下肢,發力站了起來。

    他微微皺眉,伏在她背上,卻有意地繃直了腰,好讓自己與她不那麼緊貼。

    「回去後先要將衣服全都換掉。」葉姿一邊說著,一邊往原路返回。鳳羽回首望去,衰弱的玉驄依舊立在月下,瘦成一道影子。

    腿骨深處又隱隱起了疼痛,他閉上眼睛。耳邊卻響起雜亂的馬蹄聲,以及那群少年的肆意呼喝。

    ——他們打斷了他的腿,又在雪中策馬飛奔,宣洩著瘋狂著,揚起油亮的長鞭,一鞭一鞭抽著,好讓駿馬飛奔如電。

    而奄奄一息的他則被緊捆住雙手,如同破爛的木偶一樣,由著癲狂的馬匹拖行於雪地間。

    ——「看啊,他快要死了!」

    疾馳的駿馬上,穿著華貴狐裘的少年們回過頭來,一張張臉上帶著驚喜的笑。

    作者有話要說:想哭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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