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5章 喪家之犬 文 / 蕭蕭十香
精緻的刺青掩蓋了腰肢上醜陋的烙印,非但沒消減原來的香肌玉膚,還賦予了這具身體新的魅惑。那一隻鳳凰展翅翱翔圖掩在薄紗裡若隱若現,隨著腳步生蓮腰肢的移動,更見栩栩如生,浴室裡水霧繚繞,遠遠走來,有如煙籠美人,這樣朦朧的景致,連帶我心裡也難得糊塗,不去思及烙進我身體的那三個字,心情終於歸於平靜一路走來,今時今刻,我終於能即興而活。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對於不在意生死的人,這世上還有什麼可怕的?一個死過一次的人,又有什麼好畏懼的?
這日春分,天氣晴好,連日來懶怠梳妝,今兒倒有些興致。其實我天生遠山眉如黛,無需描畫,也做玩般拿了縲子黛輕描,便看到鏡中自己的眼睛。還是往日那般的秋水剪瞳,卻怎麼瞧怎麼不似以往。細看才發現瞳仁上那點晶亮泛著幽冷光澤,使得本就漆黑的瞳仁更接近子夜,恰似生動的黑濯寶石。容顏依是昔日那般年輕美貌,眼眸依是昔日那般清澈明淨,可眼波顧愷聞,分明有著年紀不相符的練達。整個人由裡到外,對哦透著浴火重生鳳凰涅槃的美,那種極致絢麗的美麗,就好似盛放的罌粟花,有毒,卻又讓人忍不住接近。
南宮絕的身影慢慢映在妝鏡裡,自我搬回明月小築住,他不是沒有來過,我雖然與他依舊話少,但至少慢慢在與他說話了,他似乎愈加自得了,手掌從我下頜撫過,抬起我下顎,望著鏡中的我,因為情動,臆歎不自覺帶了幾分輕佻:「真美,怪不得皇帝惦記著……」他吻了吻我臉頰,無限愛憐道:「一會兒見章武帝,知道怎麼打發他嗎?」
皇太后薨逝已二十幾日了,殯禮一應的事已結束,今兒一大早趺蘇還未到,宮中的儀仗隊就已擺駕到臣相府。一則此次趺蘇有備而來,不同於上次宮中的措手不及;二則恩寵南宮絕的太皇太后,她的兒媳皇太后薨逝,先她而去帶給了她衝擊。她未必因皇太后薨逝而傷懷,年至七旬的她卻傷懷生老病死。向來身體硬朗的她,竟在聽聞皇太后薨逝的消息沒幾日就病倒了。
而今局勢多少對南宮絕不利,也無怪趺蘇到來之前,他會來教教我怎麼面聖了。
我望著鏡子裡我漆黑似子夜的瞳仁,淡淡問道:「臣相大人想要我怎麼做呢?」
不是在徵詢他的意見,聽憑他的差遣,就只是懶懶問一句,聽聽他『命令』,在心裡笑一笑。
他顯然曉得,微吁了口氣:「你是我的妾,記住你的身份就好。」
我回頭,望住他的眼眸,發現他的瞳仁也漆黑似子夜。
他問道:「你在看什麼?」
我釋然一笑,拖曳出舒展的心情,十來年與我朝夕相處瞭解我至深的他,只能歸於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了。
他看著我娟娟如花的笑容,眼眸漸次深湛,手指想抓住什麼似的動了動。終於眉心揪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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趺蘇親自過來明月小築見我。
踏足汝陽王府,他不是一次;踏足我住的地方,卻平生一遭。
汝陽王府淪為臣相府,明月小築裡就沒有家僕侍女了。我不想這裡到處走動著南宮絕的心腹眼線,成日被監視著;南宮絕也無意差人過來服侍,似乎他打心裡就不願外人撞入這裡。橫豎我後來一直住在他那裡,明月小築少人服侍也不要急。
雖是少人打理,但還不至於荒蕪。不過出入只有奶娘和那四名御醫女,冷清的很。趺蘇在明月小築外就擯退了下人,一個人走了進來。這是我從小到大住的地方,他一路駐步留意著。雖是人煙冷寂,但水榭樓台雕樑畫棟依稀能辨汝陽王府鼎盛興榮時,明月小築錦繡繁華……王府郡主的金尊玉貴,父王母妃哥哥們,以致整個家族對我的無上寵愛,我所有的歡樂都被他剝去了,昔年尊榮一夕坍塌……
「月兒……」
趺蘇淒傖的輕喚出口,我亦終是沒忍住,『錚』地一聲,琴弦斷裂,劃破手指,鮮血染紅了斷弦,也滴落在琴案上。
他站於我身後,邁不出正面看我的腳步;我背對他而坐,也不願意回轉身面對他。在明月小築與他見面,是我的意思,也是他心裡期望呃。他願意過來我這裡。不過我在此地侯他,還有另外的用意。他此刻如此愧疚,可見明白。可一切錯失不是一句道歉的話就能消洱的,他不做那樣無謂的事情,放眼王府風水,景致秀麗如畫;環顧樓台週遭,珠玉琳琅滿目。便是王府郡主金尊玉貴,這樣的錦繡繁華,也隆盛綽綽了。趺蘇望著樓台上一應物什,我撫的焦尾瑤琴,樓蘭上珊瑚襯映的盆景,明珠熠熠的流蘇……目光漸次游移,又賭到刺繡簍中的一顆碩大的琉璃明珠……那樣熟悉,他認出了,那是父王五十壽辰時,他為拉攏父王,送於父王的賀禮。太子殿下,儲君贈下的物什,竟一會出現在我的繡樓。趺蘇不知是驚訝愕然,還是欣慰我在汝陽王府那些年過的很好,澀笑道:『汝陽王很愛女兒。』
「他們都很寵愛我,」思及至親家人,我眉目蘊笑,話語也不禁柔了幾分:「哥哥們總說父王偏心,他們自己卻也是把最好的東西往我面前送。」
「當得這份疼寵。」趺蘇在我面前蹲下,因為我態度的柔和,他終於得以正面看我。我不願再與他有這般親近的距離,下意識地要起身遠走幾步,他卻已握住我的受,「讓我看看,」卻是還在流血的手指,我沒去理會它,趺蘇正面看我見到了,卻理會起來,含住我流血的手指吮吸,喉結滾動,竟是將鮮血嚥下,我由手指到全身皆都僵硬,做不出反應,只是看著他取出手絹包紮我手指發起愣來。
「你啊在怨我。」趺蘇驀然道。
確確如此。他有著帝王的明睿,豈不明白?趺蘇道:「因保定帝駕崩罷工的駙馬府,我讓人繼續在峻修。玉嬌總是你大哥的遺孀。」
「齊皇室宮闈政變,擎天侯府欲取而代之。我會通過國際關係,盡量確保你二哥他們的安全。」
「今天過來臣相府前,我去了趟榮親王府。看了看你三哥的孩子。月兒,我把他接到宮中,親自撫養可好?」
玉驕,二哥,佑兒……他倒是不偏不倚,誰都顧及到了。是,他是皇帝,他神通廣大,不過過去了二十多日,就像知道了佑兒的存在,將汝陽王府裡裡外外的事情掌握了個清楚,可一番補救,就泯滅了他的罪孽麼?哪怕那罪孽陰錯陽差。陰錯陽差的代價呵,我家族的覆亡……就讓我對他絕情罷,又說這些動聽的話做什麼?害人悲傷淚落。也只會悲傷淚落了,他改變不了我們之間的現狀了,既成事實早成了逾越在我們感情之中的鴻溝。任怎樣也再跨越不過去。泯了淚,浮出一個微笑來,他蹲著,我坐著的狀態實在趲越,跪下,婉靜笑道:「皇上怎能如此說呢。」
「就像那日明月在太皇太后的那裡表白的一樣,」我說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皇上要覆我家族的,明月心中哪有不服呢?父王常教導明月忠君愛國,不該記得的事情明月不會記得。皇上只是我大梁國的皇上,是明月要俯拜的君王,不是什麼殺家仇人。所以,皇上是不用為此做什麼補救的。」
這麼說,不啻於斬斷過往所有情愫了,趺蘇雙眼極力壓抑焦灼和苦痛,握著我手的手掌落到我腰肢,意欲先扶我起來,也籍此思量接下來更該怎樣挽回感情。可他的受扶著我腰肢的地方,正是南宮絕烙下烙印繪上刺青的地方……我下意識地躲避,幅度過度,不說我被嚇了一跳,趺蘇亦是蘧然一驚。趺蘇的手僵在空中,旋即苦笑,「月兒……」
他不知內情,顯然以為我連碰都不願意他碰我了。
我唇邊抿了苦澀笑意,如此……如此亦好。又因想到腰上那三哥教我夢魘的字。不管如何,這一生一世,身上烙著這三個字的我,都不可能再與別的男人怎樣了,不管是為覆家事跡,還是腰肢上呃那三字,與趺蘇都不再可能了。狠心拒絕他的意志更加堅定,又為絕他念頭,同時喚起他的痛恨,我微笑說道:「趺蘇,最後一次喚你趺蘇。忘了我吧,這樣的殘花敗柳,不值得。」因閃避他的幅度過大,此時的我斜坐在樓台上,倚靠著欄杆,因成殘花敗柳衍生蕭條清寂,更加令人想堪折的紅粉美人,我對著他微笑,笑容清嫵一如樓台下大片大片開得正盛的荷花……映進眼底的就是這樣的美麗,這樣的美景,這樣的美人,南宮絕每日肆意玩賞,怎不教人羨煞?這美人還是屬意他的,屬於她的,怎不教他嫉妒發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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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今天你做的很好。」
南宮絕推開我臥房的門,容光煥發地讚賞道。
彼時我觀摩繡簍裡的琉璃明珠已久,也因為琉璃明珠在意到刺繡上,正悠悠穿針引線著,淡淡抬眸,淡淡地望著他。趺蘇今日無勞而返,最滿意的人自莫過於他。因為太過滿意,容色難免激越了些,面龐流耀若虹霓的輝色,眼中也儘是熠熠的光彩。我沉吟一笑,「他慘淡離去,你高興什麼?」
我冷笑看他,潑他冷水的意思明顯,他臉上輝色一斂,目光研磨地望著我,須臾神色正常道:「他自退兵,不勞我與他兵刃相見,今日干戈罷免,我自是愜意。」
我微微笑道:「臣相大人與君王鬧到這般地步,是因為我麼?」我看了他一眼,繼而低眼刺繡,「與君王為敵,臣相大人可得好自珍重,免得得不償失呢。」
南宮盯著我,「我雖奈何不了他,但他也奈何不了我。」
他說的是實話,我刺繡的動作頓了頓,終於緘聲。南宮絕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的冷淡,不經意流露出傷神,惘然脫口道:「我以為……」
以為什麼,難不成以為我斬斷與趺蘇的感情,是因為要托付終生於他?我這一輩子不能一個人麼?我離了男人,就生存不下去麼?是,腰肢上的鳳凰刺青,腰肢上烙下的那三個字,注定了我不能再選擇他以外的男人做我夫婿,卻能選擇將不將他視作我夫婿。我會將他視作我夫婿麼?笑話!
「……你還在恨我?」他猶不知他殘缺在哪裡,自以為是道:「不是都真相大白了麼?章武帝才是罪魁禍首,你該恨他才對……」他見我不作任何反應,故態重萌,悻悻道:「汝陽王府的人都該死,是罪有應得,我憑什麼救他們!」他說的義正言辭,神態舉止卻煩躁無比,鬆了鬆衣襟,臉色鐵青道:「我只是在章武帝出手時袖手旁觀,落井下石,沒主動導致一切已經是仁至義盡!」
「是,你沒必要救我家人。我不怪你,不恨你。也沒道理怪你恨你。你憑什麼就一定得解救他們性命呢?撫育了你十年,你就有義務解救他們麼?就該解救他們麼?可以理所當然沒有理由地怨恨一個殺死你的人,卻沒有資格去怨恨看著你被殺,袖手旁觀見死不救的人。沒資格。因為他跟你根本就沒關係。一不沾親二不帶故的,沒有愛,哪來的恨呢?」我微笑道:「以前對你,我還有恨,現在,連恨都沒有了。」我嬌嬈地笑,「知道對一個人無愛也無恨,是什麼意義麼?」
就像是丟棄在大街上的一堆垃圾,一個無關痛癢的陌生人。
這是汝陽王府我們一起長大的十年來,是整個青春年少少女時代他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曾以為變化了,由對他輕慢鄙薄冷淡的無視,轉變為對『殺家仇人』的他噬骨恨毒,那樣痛徹心扉地走了一遭,卻原來,深刻的仇恨只是被刻意掩蓋的假象,兩相解釋與證實,便那麼風輕雲淡地化去了。仇恨不成仇恨,輾轉回首,恍惚中,又回到保定二十年,保定帝北皇瑞三十八歲的那個春天,他還是汝陽王府門口那個十一二歲,容貌清秀,卻怯怯的,垂著睫的少年。父王牽著他的手,對我們兄妹四人介紹道:他是南宮絕,以後,他就是我的義子。
「你是攀的高,站的遠。亦如你所說,你雖奈何不了皇帝,可皇帝一樣一奈何不了你。你狀元及,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受人俯跪膜拜,頂禮仰望的高度。可不管你爬的有多高,」我一字一字清晰有力地道:「在我眼裡,你永遠是汝陽王府門口那條喪家之犬!」
「啪!」
南宮絕驀地揚掌,狠狠擱在我的面頰,漲紅的面龐滿是羞憤,無可掩飾。
我被打得摔在桌柱下,跌在泥金地板上,喉間陣陣的腥氣上湧。
殷紅血絲流溢出嘴角,掛在唇邊,卻全然感覺不到疼痛,怒濤席捲的那個人不是我。
抬起頭,我直直看向南宮絕,張口暢快而笑。
「雲霓裳!」
南宮絕歇斯底里地咆哮道。
他猩紅的目中冰寒而危險的氣息交相湧動,臉上是火焰般噴薄而出的狂暴和憤怒,伏動的身體也是顫顫巍巍搖搖欲墜,我以為他接下來會做些什麼,他顫抖的嘴唇會說些什麼,但他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興許連他也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了。也或者是一時沒想到處罰我的極致方式。他狼狽不堪地,一步一步向後退著直至退到門檻處,被門檻絆了一下,才轉過身,踉蹌向外走去。披了白緞披風的背影,鬼魂般孤淒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