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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隱三七 文 / 鏡中影

    楚遠漠的自負也不盡然是空穴風。

    險喪生在馬蹄之下的楚博,翌日活蹦亂跳地現身在獵隊伍中,雖然依舊是在華丹的佐護之下,但一個稚齡娃童,在經過那樣的生死一瞬之後,精神迅復原,還能毫無障礙和馬匹親近,這份迥異於天歷皇朝嬌貴貴族子弟的蓬勃生命力,讓人絲毫無法置疑這個民族的強悍。

    「博兒,到了獵場,珂蘭姑姑把我那匹小白馬借給你,你跟在珂蘭姑姑後面,保你在這幾天裡能真正學會騎馬。」言者,策馬行在楚博身側,一位修長高挑、健美婀娜的北地佳麗,乃當朝太后的義女珂蘭公主。美人愛英雄,公主傾心於楚遠漠,昨日前探望楚遠漠,守在病床前一夜,今日陪同出獵。

    「我不是不會騎馬!那天是靴子上的銅扣刺痛到了馬腿,才把它驚了。」楚博鼓腮回道,把自己對對方的不喜歡盡坦露在圓圓胖臉之上。莫看他年幼,他可明白,這人對自己的好,是為了取代娘在父王心中的位置。雖然他並沒有見過娘的樣子,但仍擋不住他的不喜歡,他不要生自己的娘被人代替。

    被拂了面子的北地佳麗仍笑得爽朗無拘,「珂蘭姑姑像你這般大的時候,就能在草原上馳騁著套馬了,你想要被珂蘭姑姑比下去麼?」

    「……你像我這般大的時候,曉得孔子、韓非子是誰麼?」

    「他們……」她歪細細想了想,搖頭,「他們是誰?是哪一片草原上的勇士麼?」

    楚博得意揚頜,「看罷,我會的,你不會!你會的,我卻一定要會得比你好!」

    珂蘭蹙眉,「知道這兩個人,很要緊麼?」

    「當然。」楚博一指自己右側之人,「先生說,人生而有涯,學無止境。人就是要什麼都懂,就像先生。先生是天底下第二厲害人!」第一厲害的,當然是父王。

    珂蘭眼角睨向一直無聲無息的樊隱岳。事實上,她早就看到了這個「男子」,一個與周邊環境格格不入的漢人,小王爺的漢學教習先生。在一群彪悍粗糲的北地男人中間,這人的存在就宛若長在黃土沙漠上的一株嬌嫩弱花,過於荏弱,格格不入。

    「樊先生也會騎馬麼?」她笑容不改,只是多多少少摻進了一絲輕蔑。

    樊隱岳回聲:「是。」

    「漢人也會學這個?」

    「樊先生和誰學的呢?漢人裡也有能駕馭馬匹的勇士麼?」

    「家中護院?」

    「護院也會騎馬?」

    「是。」

    這言簡意賅的回答,顯然不稱公主殿下之意。兩道刺釘般的眸線地在她面上停留良久,不再有話,馬鞭輕馬臀,向前去了。

    「樊先生。」華丹低聲嗓道。「您對珂蘭公主還是恭敬些罷。珂蘭公主是位和善主子,弱今兒個得是珂蓮公主,一定會治您一個不敬之罪,您這苦頭可就大了。您須明白王爺不可能為了樊先生開罪公主,您何必招惹那樣的麻煩上身。」

    她抱拳,「受教。」

    華丹還想叮囑三言兩語,徒聽得前方亂潮迫近,人聲馬聲鑼聲震耳欲聾——

    「各方小心,千萬小心,有虎出林,請各方加強戒備!」

    隊伍最前方的楚遠漠扯韁頓住前行步伐,命屬下上前打探出了何事,過不多時獲報:「稟王爺,今兒個天還未亮,太子進圍場行獵,將一隻花斑虎驚出圍場,此下那畜生正在林子間亂竄,為免各部落猝不及防,汗王的飛虎騎正向各處傳達此訊。」

    楚遠漠面浮厲霾之色,「傳令下去,全隊加強戒備!」

    珂蘭美眸圓睜,氣咻咻道:「楚翰實在是讓人頭疼,在城內惹事不夠,連冬圍也要惹這麼一樁亂子出!」

    楚遠漠未加應和。有些話,他不可能對一個女人暢所欲言。

    楚翰是汗王惟一的兒子,是他的侄子,也是南院大王須竭忠維護的儲君。而以楚翰的德與行,實在枉擔儲君之名,縱使將等得汗位,也很難震服四方,羲國歷盡艱苦得的國土必將被鯨吞蠶食。

    既然不便言,索性不言,他無意虛飾。

    珂蘭注覷著自己傾心愛慕的男人深刻如雕的側顏,「遠漠,楚翰現今十四歲,要管還得及,太后寵他,汗王疼他,但他最敬畏的人是你,這一次你一定要好生罵罵他。()」

    「我?」他眉峰一動,不待回話,突聞驚喊聲四起——

    「虎!虎了!虎了!」

    吼——

    一聲震天咆叫,一道龐大花影,電閃般奔至。

    二師父馮冠武道:看一家兵馬是否善戰,不單是觀其對敵廝殺時的驍勇與否,還要看在面對突事故時,能否做出最迅又恰當的應對。

    事後,樊隱岳自省,較之於訓練有素的王府兵衛,自己彼時的反應當真是慢了。

    那只花斑虎赫然驚現,未及眨眼,王府兵衛隊形急換,前面人眾手如一般地取弓搭箭,後面人各獎所需護衛的主子圍在央心,刀生戾,劍生寒,神情肅凜,全無懼意。

    危險驟臨之際,她這位得小王爺看重的教習先生畢竟不在兵衛當其衝的護衛之列。她連人帶馬被擠到了隊伍邊側,成了落單的那個。

    她是第一次見到虎。那剎那,她腦際一度空白。雖然這一度短之又短,但足夠猛虎找準下口目標。

    虎為獸,獸有本能。僅是須臾的目測,便尋準了經它判斷下最能輕易獲取的一點,遂……惡虎撲食!當真是惡虎撲食,血口咆哮,怒牙昭張,撲了。

    身下乘馬受驚,高揚頸蹄,她就勢摔下。

    「先生!」

    她聽到了楚博的憂喊,亦再度感覺到了兩道審視掂度的凌銳目光。

    這一回,她不可能再拉小王爺陪同,當然也不能再獲南院大王的救助,那麼,在這許多雙眼睛之下,要如何……

    「樊先生,身子快向左邊翻下去!」丹華揚喝。

    不及了,猛虎已到。

    但暗外那雙審視掂度的眼睛,不會比猛虎少了眈眈血氣。

    她咬緊牙關,雙目駭閉——唯今計,一賭。目不視物,弓弦震鳴聲宛若近在耳畔,但猛虎攫的銳利氣浪更能迫人心魄,她不知自己能否堅持到最後一刻……

    錚!先是鐵鏃入骨之聲,繼爾虎咆聲驟激驟哀。她睜眸看時,正見華丹由馬上躍下,扯起她一隻手臂跳出丈外。

    「樊先生,您還好麼?」

    她向一手持弓一手扶己的他微揖,驚魂甫定地道:「……多謝……多謝華兄救命之恩。」

    「樊先生莫擔心,那畜生必死無疑了。」

    「死?」她驚覷地上花斑虎,不過是額心中箭而已,便能死了?

    可不是麼,適才還在地上翻滾咆哮的猛物,此下已現癱軟,碩大長驅只剩了微弱抽搐。

    一箭要了一隻龐然的巨物性命,使其毫無反撲可能……這一箭勢必要穿透虎的天靈骨,直沒虎腦,方能奏效。南院大王調教出的人,都要如此出類拔萃麼?

    「先生,你被那隻大虎給嚇著了,是不是?」楚博小臉上竟掛著滿滿興奮。自己心目中博學多才的先生若能害怕一隻虎,他總比先生多了一項本是不是?

    「是呢,先生被嚇到了……」

    「能被嚇到就好,本王還以為博兒的樊先生銅筋鐵骨,無所不能。」楚遠漠策馬而至,由高俯下。「前方圍場內處處皆是猛獸凶禽,樊先生還有力氣隨同前往麼?」

    楚博小胸脯一挺,「父王,博兒會保護先生!」

    「你有這個勇氣當然很好,但你不能替你的先生說話。也許,你的先生想打道回營帳了?」他尾音上挑,鄙夷味濃。

    「……先生?」

    迎著楚博眼中亮閃閃的期盼,她搖:「既然走到這裡了,我不會半路回去。」

    楚博歡顏大樂,「博兒就知道先生是最有勇氣和膽量的人!」

    楚遠漠眸內詫光微現,撥轉馬頭,長臂勁揮。

    南院大王的隊伍,彷彿未經任何***打攪,依然按先前行進度,整齊開步,浩蕩前行。不同的是,四名兵衛肩頭,多了一具花斑虎的屍體——

    在沒格族的男人眼中,獵到這類叢林之王的猛獸,屬無上的榮耀。

    行走在前方的楚遠漠,心海波瀾輕漾。

    邀樊隱岳同行這趟冬圍,他有意為之。

    烏達開將一個嬌弱的女先生列入刺客懷疑名單,他不作肯否,任烏達開暗作窺察。而他對於這個女子的興趣,自於那日探望母妃時佇立窗前所目睹的嬌媚風情。令他稱奇的是,撇開了那個戲中人,她素常淡矜內斂,儼然是另一個人,一個為了謀生為了遮掩不俗姿色易釵而弁的普通女子,充其量,是有點才情有些學識的普通女子。

    帶上她,是想為自己心中的那點興趣推波助瀾。

    可接連兩次,她讓他另開眼界。

    一次,她面向疾馳中的馬迎身而上,雖然在他看,未免有些愚勇,但明知不可敵猶未棄的氣勢,縱使在沒格族女子中,也屬罕見。

    二次,她險遭虎噬,蒼白著面顏,抑制著顫慄,強自鎮定地向人示謝。在這場對任何一個女人甚至男人將也為大駭之事的劫難中,她連一聲刺耳的尖叫也未出。

    這個女子,縱然不是在戲中,也已經有一點不普通了。

    應該……沒有破綻罷?

    樊隱岳亦在心裡厘整自己言行。

    第一次,她以地上石礪為因跌倒,拉楚博作陪,逼楚遠漠出手施救。

    第二次,她冒萬一之險,閉目待戮,按捺著不讓袖中短劍出鞘,直至華丹出箭,她猶以驚悸狀示人……實則,也不是完全的佯裝,虎口下脫生,如何能泰然處之?

    這般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不是為了天衣無縫。

    楚遠漠是一個用兵之人,兵不厭詐,用術皆求詭道。習性養成,若她的表現過於圓滿無缺,反而更惹疑竇。

    但不知接下,楚遠漠又安排怎樣試呢?

    一直在隨行護衛嚴密護持下珂蘭,以一雙精明美眸旁觀多時,若有所思。

    她較楚遠漠年幼七歲,兩人呢很難說什麼青梅竹馬,但自己追著他的背影長大卻是事實。當年,他在三個南院大王正妃人選中選了閨友嬌娜,她的夜晚與淚水相伴……對他,她稱得上少許瞭解。

    楚遠漠與那位教習先生說話時的語氣,有些怪異。

    含著那麼一絲譏誚,那麼一絲揶揄,那麼一絲玩謔……

    這不是遠漠待人的態度。遠漠身上,有男人的自負,貴族的狂睨,但那些,從被隱藏得極為妥當。示於人前的南院大王,果斷而不失沉穩,睿利而不乏剛毅,廣聞博記,言談風趣,豪情天縱,壯志凌雲…….

    如此的遠漠,為何會在一位教習先生面前流露出了些微「本性」?

    如此的遠漠,為何吝於為她轉過背影?

    如此的遠漠,還要讓她追趕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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