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孟子 全文 文 / 何凌霄
《孟子》梁惠王上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多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云: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麋鹿攸伏,麋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軔魚躍。文王以民力為台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台曰靈台,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喪,予及汝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梁惠王曰:「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凶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對曰:「王好戰,請以戰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兵曳甲而走,或百步而後止,或五十步而後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曰:「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於鄰國也。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污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如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途有餓莩而不知。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王無罪歲,斯天下之民至焉。
梁惠王曰:「寡人願安乘教。」孟子對曰:「殺人以梃與刃,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以刃與政,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傭者,其無後乎!為其像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饑而死也?」
梁惠王曰:「晉國,天下莫強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於齊,長子死焉;西喪地於秦七百里;南辱與楚。寡人恥之,願比死者一灑之,如之何則可?」孟子對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王請勿疑。」
孟子見梁惠王。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於一』』孰能一之?』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孰能與之?』對曰:』天下莫不與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苗渤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是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
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而聞乎?」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曰:「德何如,則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聞之胡紇曰:』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對曰:「將以鑫鐘。」王曰:「捨之。吾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對曰:「然則廢鑫鍾與?」曰:「何可廢也,以羊易之。」』不識有諸?」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為愛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王曰:「然。誠有百姓者!齊國雖偏小,吾何愛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曰:「王無異於百姓之以王為愛也。以小易大,彼惡知之?王若隱其無罪而就死地,則牛羊何擇焉?」王笑曰:「是誠何心哉?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謂我愛也。」曰:「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見牛而未見羊也。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王說曰:「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謂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慼慼焉。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何也?」曰:「有復於王者曰:吾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則王許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然則一羽之不舉,為不用力焉;輿薪之不見,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見保,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為也,非不能也。」曰:「不為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曰:「挾大山以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挾大山以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詩云: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王請度之。抑王興甲兵,危士臣,構怨於諸侯,然後快於心與?」王曰:「否。吾何快於是!將以求吾所大欲。」「可得聞與?」王笑而不言。曰:「為肥甘不足於口與?輕暖不足於體與?抑為采色不足視於目與?聲音不足聽於耳與?便嬖不足使令於前與?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曰:「否。吾不為是也。」曰:「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闢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王曰:「若是其甚與?」曰:「殆有甚焉。緣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後災。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後必有災。」曰:「可得聞與?」曰:「鄒人與楚人戰,則王以為孰勝?」曰:「楚人勝。」曰:「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眾,弱固不可以敵強。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於以鄒敵楚哉?蓋亦反其本矣。今王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於王之朝,耕者皆欲耕於王之野,商賈皆欲藏於王之市,行旅皆欲出於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訴於王。其若是,孰能御之?」王曰:「吾昏,不能進於是矣。願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我雖不敏,請嘗試之。」曰:「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五畝子罕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梁惠王下
暴見孟子曰:「暴見於王,王語暴以好樂,暴未有以對也。曰好樂何如?」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他日見於王曰:「王嘗語莊子以好樂,有諸?」王變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今之樂,猶古之樂也。」曰:「可得聞與?」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曰:「不若與人。」曰:「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曰:「不若與眾。」「臣請為王言樂。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龠之音,舉疾蹙額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樂,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疾蹙額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獵,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此無他,不與民同樂也。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龠之音,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鼓樂也?』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田獵也?』此無他,與民同樂也。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
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猶以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猶以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芻蕘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於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臣聞郊關之內,有囿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里,為阱於國中,民以為大,不亦宜乎?」
齊宣王問曰:「交鄰國有道乎?」孟子對曰:「有。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踐事吳。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詩云:畏天之危,於時保之。」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劍疾視曰:』彼惡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詩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於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於天下,武王恥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宮。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孟子對曰:「有。人不得,則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昔者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吾欲觀於轉附朝舞,遵海而南,放於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於先王觀也?』晏子對曰:』善哉問也。天子適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夏諺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遊一豫,為諸侯度。今也不然,師行而糧食,饑者弗食,勞者弗息,涓涓胥讒,民乃作匿,方命虐民,飲食若流,流連荒亡,為諸侯憂。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先王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景公說,大戒於國,出捨於郊,於是始興補不足,召大師曰:』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蓋征招角招是也。其詩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毀明堂。毀諸,已乎?」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則勿毀之矣。」王曰:「王政可得聞與?」對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詩云:可矣富人,哀此煢獨。」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倉,乃裹餱糧,於橐於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也,然後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對曰:「昔者大王好色,愛厥妃。詩云:古公檀甫,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當是時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王曰:「棄之。」曰:「士師不能治士,則如之何?」王曰:「已之。」曰:「四境之內不治,則如之何?」王顧左右而言他。
孟子見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王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捨之?」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與?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臣弒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孟子見齊宣王曰:「為巨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捨汝所學而從我,則何如?今有璞玉於此,雖萬鎰,必使玉人雕琢之。至於治國家,則曰姑捨汝所學而從我,則何以異於教玉人之雕琢玉哉?」
齊人伐燕,勝之。宣王問曰:「或謂國人勿取,或謂國人取之。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於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
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將謀救燕。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對曰:「臣聞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書曰:湯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吊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奚我後,後來其蘇。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己於水火之中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若殺其父兄,係累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強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王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謀於燕眾,置君而後去之,則猶可及止也。」
鄒與魯哄,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孟子對曰:「凶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廩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君無尤焉。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間於齊楚,事齊乎,事楚乎?」孟子對曰:「是謀,非吾所能及也。無已,則有一焉。鑿斯池也,築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則是可為也。」
滕文公問曰:「齊人將築薛,吾甚恐,如之何則可?」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豳,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強為善而已矣。」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竭力以事大國,則不得免焉,如之何則可?」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豳,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幣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屬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將去之。去豳,逾梁山,邑於岐山之下居焉。豳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從之者如歸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為也,效死勿去。君請擇於斯二者。」
魯平公將出,嬖人臧倉者請曰:「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輿已駕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請。」公曰:「將見孟子。」曰:「何哉,君所為輕身以先於匹夫者?以為賢乎?禮義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後喪逾前喪。君無見焉。」公曰:「諾。」樂正子入見曰:「君奚為不見孟軻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後喪逾前喪。是以不往見也。」曰:「何哉,君所謂逾者?前以士,後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後以五鼎與?」曰:「否。謂棺槨衣衿之美也。」曰:「非所謂逾也,貧富不同也。」樂正之見孟子曰:「克告於君,君為來見也,嬖人有臧倉者沮君,君是以不果來也。」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倉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孟子》公孫丑上
公孫丑問曰:「父子當路於齊,管仲晏子之功,可復許乎?」孟子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問乎曾皙曰:』吾子與子路孰賢?』曾皙蹙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則吾子與管仲孰賢?』曾皙怫然不悅曰:』爾何曾比予於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奪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爾何曾比予於是?』曰管仲,曾皙之所不為也,而子為我願之乎?」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曰:「以齊王,由反手也。」曰:「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猶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後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曰:「文王何可當也。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天下歸殷久矣,久則難變也。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紂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又有微丁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皆賢人也,相與輔相之,故久而後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猶方百里起,是以難也。齊人有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嵫基,不如待時。今時則易然也。夏後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於此時者也;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孔子曰:』德之流行,於置郵而傳命。』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
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遠矣。」曰:「是不難,告子先我不動心。」曰:「不動心有道乎?」曰:「有。北宮黝之養勇也,不膚撓,不目逃,思以一毫挫於人,若撻之於市朝。不受於褐寬博,亦不受於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侯,惡聲至,必反之。孟施捨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是畏三軍者也。捨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孟施捨似曾子,北宮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捨守約也。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施捨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既曰志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志,無暴其氣者,何也?」曰:「志壹則動氣,氣一則動志也。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敢問夫子惡乎長?」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敢問何謂浩然之氣?」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兼於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捨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何謂知言?」曰:「陂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害於其事。聖人復起,必從吾言矣。」「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冉牛閔子顏淵,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然則夫子既聖矣乎?」曰:「惡,是何言也?昔者子貢問於孔子曰:』夫子聖矣乎?』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夫聖,孔子不居。是何言也!」「昔者竊聞之,子夏子遊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敢問所安?」曰:「姑捨是。」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則,孔子也。皆古聖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願,則學孔子也。」「伯夷伊尹於孔子,若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曰:「然則有同與?」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曰:「敢問其所以異?」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問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有若曰:』豈惟民哉,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於飛鳥,泰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類也。聖人之於民,亦類也。出於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詩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
孟子曰:「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國家閒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詩云:迨天之未陰雨,撤彼桑土,綢繆牖戶,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今國家閒暇,及是時,般樂怠敖,是自求禍也。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孟子曰:「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願立於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願藏於其市矣。關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悅而願出於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稅,則天下之農,皆悅而願耕於其野矣。廛無夫裡之布,則天下之民,皆悅而願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如此,則無敵於天下。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納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子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燃,泉之始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孟子曰:「矢人豈不仁與函人哉?矢人唯恐不傷人,函人唯恐傷人,巫匠亦然。故術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無禮無義,人役也。人役而恥為役,由弓人而恥為弓,矢人而恥為矢也。如恥之,莫如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禹,聞善言則拜。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捨己從人,樂取於人以為善,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於人者。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立於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推惡惡之心,思與鄉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將浼焉。是故諸侯雖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扼窮而不憫。故曰: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與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
《孟子》公孫丑下
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環而攻之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
孟子將朝王,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將視朝,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吊於東郭氏。公孫丑曰:「昔者辭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王使人問疾,醫來,孟仲子對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憂,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趨造於朝,我不識能至否乎?」使數人要於路曰:「請必無歸而造於朝。」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內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曰:「惡,是何言也。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云爾。則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謂也。禮曰: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固將朝也,聞王命而遂不果,宜與夫禮若不相似然。」曰:「豈謂是與?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兼乎哉?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故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仲,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齊,莫能相尚,無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湯之與伊尹,桓公之於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
陳臻問曰:「前日於齊,王饋兼金一百而不受,於宋,饋七十鎰而受,於薛,饋五十鎰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於此矣。」孟子曰:「皆是也。當在宋也,予將有遠行,行者必以贐。辭曰饋贐,予何為不受?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饋之,予何為不受?若與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饋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
孟子之平陸,謂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則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則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饑歲,子之民,老羸轉於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為之牧之者,則必為之求牧與芻矣,求牧與芻而不得,則反諸其人乎,抑亦立而視其死與?」曰:「此則距心之罪也。」他日見於王曰:「王之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為王誦之。」王曰:「此則寡人之罪也。」
孟子謂坻窪曰:「子之辭靈丘而請士師,似也,為其可以言也。今既數月矣,未可以言與?」坻窪諫於王而不用,致為臣而去。齊人曰:「所以為坻窪,則善矣。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公都子以告。曰:「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我無官守,我無言則,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
孟子為卿於齊,出吊於滕。王使蓋大王獾為輔行,王獾朝暮見,反齊滕之路,未嘗與之言行事也。公孫丑曰:「齊卿之位,不為小矣,齊滕之路,不為近矣,反之而未嘗與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孟子自齊葬於魯,反於齊,止於嬴,充虞請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嚴,虞不敢請。今願竊有請也。木若以美然?」曰:「古者棺槨無度,中古棺七寸,槨稱之。自天子達於庶人,非直為觀美也,然後盡人心。不得,不可以為悅。無財,不可以為悅。得之,為有財。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為獨不然。且比化者,無使土親膚,於人心獨無效乎?吾聞之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有仕於此,而子悅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祿爵。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齊人伐燕。或曰:「勸齊伐燕,有諸?」曰:「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
燕人畔,王曰:「吾甚慚於孟子。」陳賈曰:「王無患焉。王自以為與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惡,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盡也。而況於王乎?賈請見而解之。」見孟子問曰:「周公何人也?」曰:「古聖人也。」曰:「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諸?」曰:「然。」曰:「周公知其將畔而使之與?」曰:「不知也。」「然則聖人且有過與?」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
孟子致為臣而歸。王就見孟子曰:「前日願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對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他日王謂時子曰:「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鐘,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子盍為我言之?」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季孫曰:異哉子叔疑,使己為政,不用,則亦已矣,又使其子弟為卿。人亦孰不欲富貴,而獨於富貴之中,有私龍斷焉。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為賤,故從而征之。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
孟子去齊,宿於晝。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隱幾而臥。客不悅曰:「弟子齊宿而後敢言,夫子臥而不聽,請勿復敢見矣。」曰:「坐,我明語子。昔者魯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洩柳申詳,無人乎穆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絕長者乎,長者絕子乎?」
孟子去齊,尹士語人曰:「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干澤也。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後出晝,是何濡滯也?士則茲不悅。」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惡知予哉。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晝,於予心猶以為,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捨王哉。王由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於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於其面,去則窮日之力而後宿哉。」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
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孟子去齊,居休。公孫丑問曰:「仕而不受祿,古之道乎?」曰:「非也。於崇,吾得見王,退而有去志,不欲變,故不受也。繼而有師命,不可以請。久於齊,非我志也。」
《孟子》滕文公上
滕文公為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世子自楚反,復見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艦謂齊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何畏彼哉?』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公明儀曰:』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今滕絕長補短,將五十里也,猶可以為善國。書曰:』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
滕定公薨,世子謂然友曰:「昔者孟子嘗與我言於宋,於心終不忘也。今也不幸至於大故,吾欲使子問於孟子,然後行事。」然友之鄒問於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親喪固所自盡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諸侯之禮,吾未之學也。雖然,吾嘗聞之矣。三年之喪,齊疏之服,矸粥之食,自天子達於庶人,三代共之。」然友反命,定為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於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喪祭從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謂然友曰:「吾他日未嘗學問,好馳馬試劍。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盡於大事,子為我問孟子。」然友復之鄒問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聽於塚宰。啜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風必偃。』是在世子。」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誠在我。」五月居廬,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謂曰知。及至葬,四方來觀之,顏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悅。
滕文公問為國,孟子曰:「民事,不可緩也。詩云:』晝爾於茅,宵爾索陶,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民之為道也,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陽虎曰:』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夏後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助者藉也。龍子曰:』治地莫善於助,莫不善於貢。貢者校數歲之中以為常,樂歲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凶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為民父母,使民盼盼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使老稚轉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夫世祿,滕固行之矣。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為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詩云:』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文王之謂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使畢戰問井田。孟子曰:「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鈞,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偏小,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余失二是五畝。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
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廛而為氓。」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屣織席以為食。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耒耜而自宋之滕,曰:「聞君行聖人之政,是亦聖人也,願為聖人氓。」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曰:「然。」「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曰:「否。許子衣褐。」「許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織之與?」曰:「否。以粟易之。」曰:「許子奚為不自織?」曰:「害於耕。」曰:「許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曰:「然。」「自為之與?」曰:「否,以粟易之。」「以粟以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為厲內服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捨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子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氾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後稷教民稼穡,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勳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陳良,楚產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於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傑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於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後歸。子貢反築室於場,獨居三年,然後歸。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曝之,縞縞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蠻抉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亦異於曾子矣。吾聞出於幽谷,遷於喬木者,未聞下喬木而入於幽谷者。魯頌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2,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穀多寡同,則賈相若。屣大小同,則賈相若。」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屣小屣同賈,人豈為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見孟子。孟子曰:「吾固願見,今吾尚病,病癒,我且往見。」夷子不來。他日,又求見孟子,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於壑,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故嘬之,其顙有呲,睨而不視。夫呲也,非為人呲,中心達於面目。蓋歸反蕾悝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憮然為間曰:「命之矣。」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