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文 / 古龍
王動也許已醒了很久卻還是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他先把一床破棉被捲成圓筒然後再一點一點伸進去把整個人都伸進這個筒裡四面都密不透風。
老鼠就在他身旁跑來跑去本來還有點顧忌不敢在他身上爬可是後來漸漸就將他看成個死人幾乎都爬上了他的頭。
王動還是不動。
林太平已注意他很久到後來實在忍不住了悄悄走過去伸出手伸到他鼻子前面想試探他是不是還有呼吸。
王動突然道:「我還沒有死。」
林太平嚇了一跳趕緊縮回手道:「老鼠在你身上爬你也不管?」
王動道:「我從來不跟老鼠打交道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只有貓才會跟老鼠鬥氣。」
林太平怔了怔道:「這裡的確應該養條貓。」
王動道:「這裡本來有條貓是燕七帶回來的。」
林太平道:「貓呢?」
王動道:「跟山下的公貓私奔了。」
林太平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看了很久。
雪已住星月升起。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他臉上。他臉上輪廓極分明額角寬闊鼻子高而挺縱然不是個很英俊的男人至少很有性格。
「這人看來即不像瘋子也不像白癡為什麼偏偏有點瘋病?」
林太平歎了口氣四下瞧了一眼道:「你那兩個朋友呢?」
他實在想找個不是瘋子的人說話。
王動道:「下山打獵去了。」
林太平道:「打獵?這種天氣去打獵?」
王動道:「嗯。」
林太平說不出話了他忽然現了一條定理:
瘋子的朋友一定也是瘋子。
過了半晌黑暗中忽然傳出「咕嚕」一聲接著又是「咕嚕」一聲。
王動喃喃道:「奇怪!今天怎麼連老鼠的叫聲都和平時不一樣?」
林太平臉紅了吶吶道:「不是老鼠是……是……」
王動道:「是什麼?」
林太平忍不住大聲道:「是我的肚子在叫你們難道從來不吃飯的麼?」
王動笑了道:「有飯吃的時候當然要吃的沒飯吃的時候也只好聽著肚子叫。」
林太平又怔住了他實在不懂一個人連飯都沒得吃怎麼還能這麼開心?
王動忽又道:「今天你運氣總算不錯。」
林太平苦笑道:「我?運氣不錯?」
王動道:「今天我有種預感他們打獵的收穫一定不錯帶回來的東西說不定會讓你大吃……」
他本來想說「大吃一頓」但這句話沒說完他自己卻「大吃一驚」。
郭大路已經回來了走了進門而且果然帶了樣東西回來是個會跑會跳會爬樹還會「吱吱」亂叫的東西。
是個猴子。
假如說王動也有臉色白的時候那麼就是現在。
看到王動的表情郭大路幾乎笑斷了腸子喘著氣笑道:「你用不著害怕這是個公猴子不是母的。」
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道:「你的朋友怕母猴子?」
郭大路笑得更厲害道:「的確有點怕不怕老婆的人這世上又有幾個呢?」
王動板著臉道:「好笑好笑好笑極了世上怎麼會有這麼風趣的人倒真是怪事。」
林太平即不知道什麼事如此好笑也不想知道。
他只覺眼前一亮黑黝黝的屋子裡好像忽然燃起了幾千幾百盞燈。
所有的光亮都是從一個人身上出來的。這人穿著件粗布衣服手裡提著兩個籃子已經跟著郭大路走了進來。
跟在她後面的還有三個人:一個大人兩個孩子。孩子們都穿得很整齊大人的身上卻只圍著張豹皮。
這些人已經夠瞧老半天了卻還不是全部。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兩條狗、一大捆刀槍、三四面鑼、五六根竹竿。
王動喃喃道:「我知道他一直象和燕七比比看誰的本事大誰帶回來的東西多可是至少也該給他留點面子用不著讓他輸得這麼慘呀。」
燕七倚著門笑道:「雖然輸得很慘卻輸得口服心服我出去二十次帶回來的東西也沒有他一次多。」
郭大路笑道:「我這些朋友的嘴巴雖然壞人倒並不太壞。來我先替你們引見引見這位姑娘是……」
那少女笑道:「還是讓我自己說吧。我叫酸梅湯這是我的堂哥『飛豹子』還有我兩個小表弟一個叫『小玲瓏』一個叫『小金剛』。」
「飛豹子」是誰?其實根本用不著介紹別人一看就明白。
但那兩個孩子卻幾乎長的完全一模一樣兩人都是大大的眼珠都梳著朝天辮子笑起來都有個酒窩。
而且他們的酒窩並不是一個在左一個在右。
兩個人的酒窩都在右邊。
王動忍不住問道:「誰是小玲瓏?誰是小金剛?」
兩個孩子一齊道:「你猜猜看。」
王動眨了眨眼道:「小金剛旁邊的是小玲瓏小玲瓏旁邊的是小金剛對不對?」
兩個孩子一齊笑了其中一個忽然跑過來湊到王動耳旁悄悄說了兩句話又笑道:「這是我們的秘密你可不能告訴別人。」
郭大路拉起了另一個孩子的手道:「小玲瓏是你的姐姐對不對?」
這男孩子搖頭道:「不對她是我妹妹。」
話還未說完小玲瓏已叫了起來道:「笨蛋!我早就知道男孩子都是笨蛋被人一騙就騙出來了。」
小金剛漲紅了臉大聲道:「你不笨你聰明你為什麼要打扮的和男孩子一樣?」
這孩子的話倒真是一針見血——女人都瞧不起男人認為男人是笨蛋但卻又偏偏希望自己是個男人這就是女人最大的毛病。
林太平一直眼睜睜瞧著酸梅湯此刻忽然道:「這些當然不是你們的真名字。」
酸梅湯歎了口氣幽幽道:「像我們這些走江湖賣藝的連祖宗的人都丟光了那裡還有什麼真名字。」
林太平也歎了口氣道:「走江湖賣藝又有什麼不好?有些人想去走江湖還不行呢。」
酸梅湯又瞧了他一眼道:「看來你好像有很多心事……」
郭大路忽然打斷了她的話道:「這人本來就像個女孩子。」
林太平瞪了他一眼臉色已有點變了。
酸梅湯搶著笑道:「難道只有女孩子才能有心事?這麼樣說來男人豈非真的變成沒心沒肺的傻蛋了嗎?」
林太平瞧著她目光充滿了感激。
郭大路聳了聳肩道:「就算男人全都沒心沒肺至少都有肚子。」
酸梅湯吃吃笑道:「你不說我倒差點忘了……」
她放下籃子掀起蓋在上面的紙自己先撕下條雞腿又笑道:「其實女人的肚子也不比男人小多少只不過有時不好意思吃得太多而已。」
小金剛道:「可是你為什麼從來也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呢?」
酸梅湯用雞腿去敲他的頭小金剛搶了半隻雞就跑猴子在地上不停的跳兩條狗「汪汪」的叫。
王動搖著頭喃喃道:「這地方已有十幾年沒這麼熱鬧過了。」
郭大路道:「你放心這裡還有好幾天熱鬧的。」
王動道:「幾天?」
郭大路望著酸梅湯窈窕的背影道:「很多天……我聽說他們要找屋子住下來所以已經把後面那一排五間屋子租給他們了。」
王動幾乎把剛喝下來的一口酒嗆了出來道:「租金多少?」
郭大路瞪起了眼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小氣鬼麼?會向人家要租金?若不是我這樣的客人連請都請不到。」
王動看著他看他很久才長長歎了口氣苦笑道:「這件事我已越來越不懂了。」
郭大路道:「什麼事?」
王動道:「這房子究竟是你的?還是我的?」
若說世上還有什麼事能令一個又髒又懶得男人變得勤快起來那就是女人。
第二天一早王動還躺在「筒」裡郭大路已經去提水了林太平卻在屋子裡找來找去。
王動忍不住道:「你找什麼?」
林太平道:「洗臉盆、洗臉布還有漱口杯子。」
王動笑了道:「這些東西我非但已有很久沒有看到連聽都沒有聽過。」
林太平就好像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張大了嘴吃吃道:「你……你們難道連臉都不洗?」
王動道:「當然洗只不過是三日一小洗五日一大洗。」
林太平道:「小洗是怎麼洗?大洗是怎麼洗?」
王動道:「燕七你洗給他看看。」
燕七伸了個懶腰道:「我昨天剛洗過今天該輪到你了。」
王動歎了口氣道:「那麼你至少總該把洗臉的傢伙拿過來吧。」
郭大路剛好提了兩桶水進來燕七就用那個破碗舀了大半碗水又從牆上拿下塊又黃又黑、本來也不知是什麼顏色得布。
王動這才勉強坐了起來先喝了口水含在嘴裡用手攤開毛巾用力漱了漱口然後就將一口水「噗」的噴在手裡的布上隨便在臉上一抹鬆了口氣道:「好洗完了。」
林太平就好像看到鬼似的嚇得臉色青道:「這……這就算是小洗?」
王動道:「不是小洗是大洗小洗若這麼麻煩那還得了?」
林太平連嘴唇都有點青看樣子好像立即就要暈過去過了很久很久才長長吐出口氣道:「若有誰還能找到比你們更髒的人我情願跟他磕頭。」
王動笑道:「你現在就磕吧比我們髒的人滿街都是。」
林太平拚命搖頭道:「我不信。」
王動淡淡道:「我們的人雖髒心卻不髒非但不髒而且乾淨得很。一個人的心若是髒他就算每天用肥皂煮十次也不算乾淨。」
林太平歪著頭想了半天忽然一拍巴掌道:「有道理很有道理。一個人若是活得快快樂樂問心無愧吃不吃飯都沒關係洗不洗臉也沒關係。」
他仰面大笑了三聲跑到院子裡在地下打了個滾大笑道:「我想通了我想通了……我以前為什麼一直想不通呢?」
王動和燕七含笑瞧著他像是也都在替他高興因為他們也都已看出他本來的確有件很重的心事。
他本來一直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現在才知道並沒有做錯。
一個人活著就要活得問心無愧這才是最重要的。
但郭大路卻在洗臉嘴裡還喃喃道:「不洗臉沒關係洗臉也沒關係是不是?」
他洗完了臉又用布擦身上的衣服擦靴子。
燕七冷冷的瞧著他道:「你為什麼不索性脫下靴子洗洗腳?」
郭大路笑道:「我正有這意思只可惜時間來不及了。」
他忽然衝出門道:「他們一定也醒了我到後面瞧瞧去。」
林太平道:「我也去。」
兩人同時衝了出去就好像趕著去救火似的。
王動瞟了燕七一眼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為什麼不去?」
燕七沉著臉淡淡道:「我不是君子。」
王動道:「你好像一點也不喜歡那酸梅湯姑娘。」
燕七沉默了半晌忽然問道:「你看他們究竟是幹什麼的。」
王動眼珠子一轉問道:「他們不是走江湖賣藝的麼?」
燕七道:「你若真的也拿他們當作走江湖賣藝的你就也是個呆子。」
王動道:「為什麼?」
燕七道:「你難道看不出那隻猴子和那條狗一點也不聽他們的話顯然是臨時找來裝佯的。還有那飛豹子故意奇裝異服其實卻是個很規矩的人連話都不敢多說一雙手更是又白又細那裡像是個整天提箱子牽狗的。」
王動靜靜的聽著終於點了點頭道:「想不到你居然這麼細心。但他們若不是走江湖賣藝的是幹什麼的呢?」
燕七道:「誰知道也許是強盜都說不定。」
王動笑道:「他們若真的是強盜就不會來了這地方又有什麼東西好讓他們打主意的?」
燕七還沒有說話就聽到後面傳來一聲驚呼。
是郭大路的聲音。
象郭大路這種人就算看到鬼也不會吃驚得叫起來的。
世上只怕很少有事能令他叫起來。
燕七第一個衝了出去。
王動也動了。
後面的院比前面的小些院子種滿了竹。以前每當風清月白的夏夜主人就會躺到這裡聽那海浪般的竹濤聲。
所以這裡也和其他許多種了竹子的院子一樣叫做「聽竹小院」那一排五間屋子就叫做「聽竹軒」。
可是等到王動作主人的時候就替它改了個名字叫「有竹無肉軒」因為他覺得「聽竹」這名字本來雖很雅現在卻已變得很俗。
他認為第一個用「聽竹」作軒名的人雖然是個很風雅的聰明人但第八十個用「聽竹」作軒名的人就是俗不可耐的笨蛋了。
現在這院子裡非但「無肉」連竹子都幾乎被砍光。
竹子可以做曬衣服的竹竿也可以用來搭涼棚所以王動常常拿竹子去換肉。一個人肚子很餓的時候就常常會忘記風雅是怎麼回事。
酸梅湯、飛豹子他們昨天晚上就住在這裡但現在連人帶狗帶猴子。已全都走得乾乾淨淨只剩下郭大路和林太平站在那裡怔。
他們腳旁還擺著幾口箱子嶄新的箱子。
王動道:「你的客人已不告而別了麼?」
郭大路點了點頭。
燕七冷冷道:「走了就走了這也用不著大呼小叫大驚小怪。」
郭大路也不說話卻將手裡的一張紙條遞了過來。
紙條上用木炭寫了幾個字:「五口箱子聊充房租敬請收下後會有期。」
燕七道:「住房子本來就要付房租這也沒什麼好稀奇的。」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稀奇雖不稀奇只不過付得太多了些。」
王動道:「箱子裡是什麼?」
郭大路道:「也沒什麼別的只不過幾箱銅臭物而已。」
若說錢有銅臭氣那麼這五箱東西就足足可以將三萬八千個人全部臭死。
其中四口箱子裡什麼別的都沒有就只有元寶。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元寶最少的也有十兩重就算臭不死人也壓得死。
還有一口箱子裡全是珠寶各式各樣的珠寶有珍珠、有翡翠、有瑪瑙還有七七八八一些連名字都叫不出的寶石。
其中無論哪口箱子都可以把富貴山莊全買下來。
王動和燕七也怔住了。
過了很久燕七才吐出口氣道:「昨天晚上他們來的時候並沒有帶這五口箱子來。」
郭大路道:「沒有。」
林太平道:「那麼箱子是哪裡來的呢?」
燕七冷笑道:「不是搶來就是偷來的。」
郭大路道:「這些元寶後面的戳記都不同。」
燕七道:「當然不同誰家裡都不會放著這麼多元寶他們一定是從很多不同的人家偷來的。」
王動歎道:「能在一天晚上偷這麼多人家本事倒真不小。」
燕七道:「這也不稀奇高明的賊本就能日走千家夜盜百戶。」
郭大路道:「他們辛辛苦苦偷來的東西卻送給了我們這樣的賊倒也天下少有。」
燕七道:「也許他們是想栽贓。」
郭大路道:「栽贓?為什麼要栽贓?我們跟她又沒有仇。」
燕七悠悠道:「你難道以為她真看上了你特地送這五口箱子來做嫁妝?」
林太平道:「這些全不去管它問題是我們現在拿這五口箱子怎麼辦呢?」
郭大路道:「怎麼辦?人家既然送來了我們當然就收下。」
燕七歎道:「這個人有個最大的本事無論多複雜的事被他一說馬上就變得簡單起來了。」
郭大路道:「這事本來就簡單得很。」
王動道:「不簡單。」
郭大路道:「有什麼不簡單?」
王動道:「他們決不會無緣無故送我們這麼多財寶一定另有目的。」
燕七道:「何況這些東西既然是偷來的我們若收下來豈非也變成了賊?」
王動道:「什麼事都能做只有賊是萬萬做不得的。你只要做了一次賊嘗著了甜頭以後別的事就會都不想做了一輩子都得做賊。」
燕七道:「而且以後生出來的兒子也是賊老賊生大賊大賊生小賊。」
郭大路笑道:「你用不著臭我我雖也做過一次賊可是非但沒嘗甜頭反而把最後的一把劍也賠了出去。」
王動道:「做賊也有學問本來就不是人人都會做的。」
林太平道:「我看我們最好將這些東西拿去還給別人。」
郭大路道:「還給誰?誰知道這些東西是從誰家偷來的?」
燕七道:「不知道可以打聽。」
郭大路道:「到哪裡去打聽?」
燕七道:「山下。這些東西既然全是他們在昨天晚上一夜中偷來的想必就是在山下偷的。」
郭大路瞧著那整箱的元寶歎道:「你說得不錯這地方的確不是個窮地方。……無論什麼地方有這麼多金子就不是窮地方了。」
他忽又笑了笑道:「所以這富貴山莊至少在今天真的是名副其實的富貴山莊。」
富貴山莊名副其實的時候雖然並不長但他們卻還是快樂的。
因為他們做了個最聰明的選擇。
這也許就是富貴離他們最近的時候但他們並不貪圖富貴也不要以貪婪、卑鄙、欺詐的方法去攫取富貴所以他們永遠快樂就像沐浴在春日陽光中的花草一樣。
他們知道快樂遠比財富可愛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