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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三卷 青空萬仞第35章 踏破故國好風光 文 / 卿妃

    第三卷青空萬仞第35章踏破故國好風光

    連綿多日的雷聲終於平靜,窗外雨潺潺,輕妙的落音不知在傾訴誰的心事。煙色窗紗下一燈如畫,艷秋望著紗罩上描繪的黛色山水,一時失了神。

    他該怎麼辦?

    細密的眼睫微顫,覆在臉上的假面很是冰涼。他纖長的指在雕花匕首上來回游移,半晌又蜷了蜷,輕輕撫上胸口。不似周圍的輕軟,這裡的衣料略有些硬,夾層裡藏著一封足矣置人於死地的密信。

    「到了慶州,只要將這封信呈給重金侯即可。」臨行前負責送藥的接應如是說。

    當著來人的面,他服下了每月一粒的解藥,收好了這件內有蹊蹺的衣服,然後一如既往地躺下承歡,死魚般地任接應玩弄。因為他知道,若反抗下月的解藥也就沒了。以前他也求死過,畢竟他也曾經是人,也曾經過不了畜生般的日子。可毒發時那種求生不如求死不得的滋味,讓他再沒勇氣去做人了,再沒……

    直到,直到那天,那人給了他這把匕首。

    「艷秋,你是人,不是奴。被欺負了可以還手,千萬不要逆來順受。」

    那一刻,他本已死寂的心毫無預兆地蓬來,還能做人麼?他還有資格再做人麼?

    眼中滾著熱液,艷秋撫著手邊的書卷,一下一下地,滿含珍惜。

    嫁禍、離間,這樣的齷齪手段他見得多了,也做過不止一兩次。可如今卻下不了手,他寧願再嘗一次不生不死的滋味,只要能跟著那位大人,只要能再過幾天人的日子。

    幾天,幾天就好,他知足了。

    思潮漸定,艷秋拾筆掭了掭墨,照著一冊黃頁一筆一劃地開始臨摹。除了這張臉、這個身子外,他並非一無是處啊。滿是傷痕的心頭湧動著一種屬於人的情感,漸濃的驕傲。

    「豐使臣?」煙色的窗紗投下一道陰影。

    「誰?」坐在外間的艷秋出聲應道。

    「牧伯家宰錢平。」

    艷秋氣定神閒地將案頭的文書收好,起身打開中門,輕漫的雨滴順勢飄入。

    「有事麼?」艷秋聲音平平。

    「呃……」門外的短鬚男子看著他有片刻失神。

    這個艷秋明明長得極普通,卻有著一雙勾魂的媚珠子,實在是太不搭調了。

    「家宰?」艷秋低聲提醒。

    「啊!」錢平陡然回神,半邊身子已滿是雨跡,「我是奉命來看看使臣住的可順心。」

    艷秋撇過身:「外面雨大,請進吧。」

    「啊,多謝。」錢平進了門,眸子徑直打量向內室,「使臣已經睡了麼?」

    艷秋奉上一盞茶,頷首道:「我家大人剛躺下。」

    錢平心不在焉地呷了一口,不想被熱茶燙了嘴:「嘶…才酉時就進房了?」

    艷秋不露痕跡地擋在內室前,謹言道:「我家大人在路上顛簸了幾日,加上他的身子又不大好,所以……」

    「大人…啊……」內室隱約傳出,床板吱吱作響。

    身體不好?錢平打趣地看著垂眸不語的艷秋,鬍鬚微翹,怕是太好了吧。

    內室的聲響漸止,帶喘的音調緩緩飄出:「誰來了?。」

    「小人是牧伯府裡的家宰,奉我家大人的命特來看看,不知使臣住的、用的可滿意?」錢平趁機移步上前,透過門縫向內望去。床幔被掀開一個角,雙眼迷濛的豐使臣脫力地倚坐著,身後的絲被攏成一個人形。一個、兩個,再加上外屋的這個,三人算是齊全了,這下他也好回去交差。

    「本官很滿意,只是……」豐使臣的聲音略顯疲憊,「不知我手下那三十個近衛住的可好啊。」

    「使臣請放心,小人已將他們安排在陶館住下了。」

    「陶館?」內室歎了一聲,「同使前來卻分宿兩地,牧伯是在防著誰啊。」

    錢平眉梢微動,笑道:「使臣多心了,這汾城作為慶州州府,名義上雖然歸我家大人管轄,可實際上卻在老爺子的掌控中。要讓使臣宿在外館,只怕結果像上次來使的那位大人一樣。」

    「原來如此啊,請家宰代本官向牧伯大人道聲謝,真難為他如此用心了。」裡屋的聲音很真誠。

    「一定轉達,一定轉達。」錢平訕笑著,「不擾使臣,小人就此告辭。」

    「嗯,不送。」

    錢平走到門邊向艷秋一揖,轉身離去。

    這次的使臣果然是個涉世未深的毛頭小子,被他這麼一說竟然信了。未及弱冠就位列二品,青國的王臣怕是被那張如花笑顏迷住了吧,真是徒有其表,徒有其表吶。

    輕快的腳步聲沒入深暗的曲廊,漸行漸遠。

    艷秋關上房門,轉眸看向從內室走出的男子:「大人會生氣的。」

    言律一翻白眼,沒好氣地說道:「該生氣的是我吧,一人分飾兩角,我容易麼!」

    「那也不能毀了大人的清譽。」艷秋坐回案爆拿出未完成的書稿,繼續臨摹著。

    「清譽?」言律扣好衣衫,坐到艷秋的身側帶起了假面,「那的聲譽都黑成煤球了,多這一樣兩樣也無所謂。」

    艷秋偏首瞪了他一眼,媚眸霎時遲愣,他怎麼直接上了第二張假面,剛才像極了大人的那張呢?不用撕下麼?

    「看什麼看,被我迷住了啊。」言律自戀地撫上臉頰,「我果然是神鯤第一美男子啊。」

    「你……」艷秋支吾著。

    「嗯?」言律微挑眉。

    艷秋頓了頓,終是沒問下去。「大人一個人出去不要緊麼?」他調轉話題。

    「你也瞧過她的手段,與其擔心她不如擔心自己吧。」言律打住口,眼神微異地看向身前的背影,「艷秋。」

    「嗯?」他有口無心地應著,筆耕不輟。

    「你可千萬不要對大人動心。」

    艷秋纖弱的身子微滯,言律歎了口氣:「她身邊的幾位都不普通,你……」

    「你放心,我不喜歡男人。」艷秋輕答。

    可她不是啊,言律按捺著沒說,心想這樣對他才最好吧。

    「他是一朵雲,而我只是地上的草,能被雲影眷顧片刻我就知足了。」艷秋將筆換到了左手,流水般揮毫,「我敬他、仰望他,但絕不會愛他。那樣的人凡夫俗子駕馭不了,這點我知道。」

    「你倒是個聰明人。」言律由衷地讚道,他夠首瞧桌案一瞧,「咦,你左右手皆能書?」

    「嗯。」

    「了不起啊。」言律定睛再細看,這一看不得了,他瞪著攤開的黃冊和艷秋筆下的文字,經珠不動,「你臨摹御筆!」

    「大人叫的。」

    「什麼!」言律壓低嗓子怒吼,「她嫌命長了她!」

    艷秋悄悄撫上胸口的夾層,菱角紅唇微揚:「可是,命本來就不長啊……」

    細密的雨淋濕了窗紗,煙色挑染水墨,不知在書畫誰的心情。

    土屋內一燈如豆,我垂眸看著架在頸脖上的長刀,運氣一彈。

    「叮!」刀刃即斷,沒入泥牆寸許。

    我斜眼瞟向警惕退後的漢子們,颯然一笑,撩袍坐下:「你們義軍就這樣報恩?」

    「放下!」齊大志暴吼一聲,「豐大人是自己人!」

    「自己人?就憑他胡吹海扯,就是自己人了?!」一個小個子晃了晃大刀,「齊哥你也太容易相信人了吧!」

    「金二毛,你是在砸老子的場子麼!」齊大志一把將小個子拎起,「老子就願意信他,你再敢吱呢!嗯?」

    屋內的義軍小頭目突然沒了聲,一個個垂下刀,攏著袖靠在牆角。

    「齊大志,你是慶州的起事長?」我自顧自倒了杯茶,慢飲著。

    「是啊。」他狠狠瞪向周圍,震懾得眾人紛紛收起怒目。

    「你們下一步想怎麼做?」我瞥向他,卻見他面帶猶疑,「不會是想直接殺入錢喬致和錢侗的府邸吧。」

    「你怎麼知道?!」瘦猴子跳起腳,「齊哥你都告訴這個小子了?你就不怕他告發弟兄們?」

    「娘的,給老子坐下!」齊大志跳腳道,「老子沒說!」

    「這還用說?」我放下茶杯,轉眸橫掃眾人,「我離開牧伯府時看到門口有人盯梢,而你們這個用來集合的民房與重金侯府僅隔兩條街,你們的打算簡直是一目瞭然。」

    瘦猴立刻沒了響,訕訕坐下。

    「是。」齊大志叉著腰,一手握成拳,「我們打算一舉攻入錢氏的老巢,然後殺個乾淨!」

    「你們有多少人?」我問道。

    「八千。」「一萬!」「兩萬!」報出的數字一個比一個誇張。

    我起身向齊大志一拱手:「告辭。」

    「哎?豐大人!」他身形一轉,擋在我面前,「怎麼突然要卓」

    我揮袖冷道:「豐某不與妄言者同事。」

    「豐大人……」齊大志臉色微紅,「三年前那一次起事,我們損失了不少弟兄,所以……」

    「我只要個實數。」

    他一咬牙,低道:「五千。」

    一室悄然,漢子們紛紛避開眼神,面色似有不甘。

    「足矣。」我看著他們詫異的神色,坐回桌爆「五千人足夠拿下四州。」

    「四州?」「說夢話吧!」

    「怎麼?」我敲了敲桌面,「不想?」

    「想!」齊大志急急坐下,「可殊慶州的州師就有八千,更別提另外三州加起來的三萬人了。」

    「你們也知道慶州有八千軍士啊。」我直直地瞧向他,「只有五千人就想硬闖虎,你們是想捨生取義麼?」

    「只要能殺錢賊,死又算什麼!」也不知是誰凜然一聲,引得漢子們紛紛擊刃附和。

    「就怕你們捨了生也取不了義!」我重拍桌角,「這幾日我趁夜打探過,光是錢侗的牧伯府就深院重重,沒有詳繪地圖定會迷路,更別提屋子裡的暗道機關、逃生密門了。即便你們闖進錢府也抓不到頭腦,待錢喬致和錢侗順利脫逃,再集合人馬將你們一網打盡,這五千人定成黃泉野鬼!」

    「別小看人!」「混蛋,你知道些什麼!」

    「我知道些什麼?」我站起身冷笑,「我知道你們起事三次,次次失敗!每每都是急功近利,恨不得一口氣吃成胖子。」

    我冷冷地眈向不甘而怒的眾人:「我還知道即便殺了錢侗和錢喬致,西南四州的百姓也過不上好日子,錢氏爪牙遍植,掠民日久。前日我上街一趟,發現這裡的饅頭分兩種。一種叫官饅頭,用的是白面,一個十五錢。一種是民饅頭,摻的是糠麩,一個五錢。連慶州州府汾城的城民都吃成這樣,更何況周圍的農家呢。」

    「如果你們只為殺錢喬致和錢侗而起兵舉事,那只不過是洩私番而不是取大義。」我歎了口氣,輕緩了語調,「並且,你們打的是為韓柏青將軍報仇雪恨的大旗,若牽累了百姓,他們定會將怨恨投注到韓柏青將軍的名下。」我立掌止住眾人的辯解,「這樣的事,即便你們允,我也是不允的。」

    「那該如何呢?」齊大志挪了挪板凳,慢慢靠近,「如何兩全?」

    我指著中間的茶壺說道:「這裡是慶州。」從杯裡沾出點水在茶壺右側畫了一道犀「慶州臨水,州師八千中有五千為水師,為的是防住酹河以東、青國的苜州。」再反扣三個茶盞,放在茶壺的上左下三側,「最北為陝州連接前幽歸雍的其餘疆土,西邊的夏州背靠雍國內陸。今日雍國大亂,錢氏為保自身必將大部分兵力放在這兩個州,以防不慎。而最南的濱州面朝南洋,為錢氏逃生之法門。」

    「若想殺錢賊取四州,必須分而治之。」我一攤手擋開了三個茶杯,「第一步隔眾,讓慶州孤立。」

    「孤立?慶州可是他們的老巢,怎麼孤立?」有人發問。

    「前幽滅國時,大將劉忠義被韓月殺親斬,十萬幽兵盡降。自此錢氏手中再無親兵,且錢喬致為禍國奸臣,欲殺之者無數。他回到族地為保性命,不惜花重金傭兵,如今四州州師與錢氏只有利之重,再無義之情。」

    我輕撫腰間的美玉,垂眸徐道:「春時為結算上年軍餉之際,我已獲悉運餉的時間和路犀只消三千人就能劫銀。餉錢盡沒,眼中只有利的傭軍定會嘩變,我們也好趁機起事。」

    「那第二步呢?」齊大志再問。

    「第二步為聯軍。」我輕捋鬢髮,「聯合青軍。」

    「軍?」「青軍?」

    「傭軍即便因利忘義,卻也不會任由我們行事。若其首領幾分頭腦,定會看著我們和錢氏鷸蚌相爭,而後再殺入慶州,來個漁翁得利。」我看了看他們手中的大刀,歎道,「就算大家戮力而為,怕也是不敵他們的精鐵白刃的。」

    濃眉擰成了繩,漢子們歎氣不語。

    「如此只能聯合酹河以東的青國,與慶州隔江相望的是韓氏族地之一苜州,苜州州師有一萬五千人。酹河的入海口有一嶼,名為皮兒島,先前為海盜所居,現今為我青國水師所控。」我俯視下方,看著目瞪口呆的眾人,微微笑道,「現在你們該明白了,我是有備而來。」

    我有些心虛,因為出使前王上曾說過,若無十足把握拿下四州,苜州州師和水師皆不會調動。換言之,如果我不率先拿下慶州,王就會將我棄子。

    稍稍安撫了心跳,我再道:「最後一步,便是起事。」我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你們可願助我?」

    瘦猴子看了看身邊幾人,眉頭鎖了又鎖:「只要你能拿出青軍的兵符,我們就願信你。」

    「你叫金二毛吧,我朝有令文官不得插手軍事,我作為禮部尚書斷拿不到兵符。」我從袖帶裡取出一封書信放在他的手中,「煩你將這封書信送去皮兒島,交於水師統領雷厲風。到時候我所言為實為虛,自見分曉。」

    我是在賭,賭雷厲風的義氣。即便王上不許,他也會在起事之前趕來助我吧。

    金二毛的眼珠閃了閃:「為何讓我去?」

    「二毛君為人謹慎,交給你自然再合適不過了。」我輕道。

    他將信放進貼身的夾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好,我金二毛就信你一次,如果你沒騙咱們,到時候我二毛子定捨命助你。」

    「如此就多謝了。」我朝他一揖,長袖落地。

    「別別別,禮來禮去的,我們這些泥腿子不習宮不習慣啊。」他摸頭急道,引得眾人朗聲大笑。

    「眾位。」我提高嗓音,「以後咱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抽出腰間的**往腕間一劃,「我豐雲卿願與眾位結成血盟,以後同進退、同富貴,如有背誓,天誅地滅。」

    殷紅的血液順著我的左腕、沿著**的銀刃黏膩落下,土色的地面綻開妖冶血花。

    齊大志走上前,一捋袖管,右手掠過**:「如有背誓,天誅地滅!」

    「娘的,老子豁出去了!」「我來!」「我也來!」

    「如有背誓,天誅地滅!」齊聲響亮,直入心間。

    用一碗血換得義軍的接納,這實在是只賺不賠的買賣。走出熱鬧的土房,我置身雨中。真是一群很淳樸的漢子,若以誠待我,我定不違約。

    「豐兄弟!」齊大志跟出房門,親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劫銀的事?」

    「改明兒你們派個人去北苑的雲浪紙齋,就說是豐大人派來催貨的。」我一轉腕,血水共著雨水自**劍身飛離,「然後掌櫃會問是要夜色闌珊箋,還是寒月無影箋。」

    齊大志眨巴著大眼,靜靜地等候下文。

    假面下的臉皮微熱,我嚅嚅道:「就說兩個都不是,我家大人要的是夜月……」

    「啊?」齊大志側耳聽來,「什麼什麼?大聲點。」

    我倒吸一口氣,用涼薄的空氣衝散體內的:「我家大人要的是夜月同眠箋。」

    「哦。」

    「大志,此處不宜久留,散了吧。」我當下轉身,掩住臉上的羞澀,「陶館裡也有人監視,古意他們雖然借口去花樓讓你出來,可不能離隊太久啊。」

    「我明白。」他應了聲,跟著我走出民宅。

    「劫銀後莫貪財,將軍餉沉入江中吧。」雨水滑入我的衣領,一陣延綿而下的冰涼,「畢竟攜帶重金走不遠,沉江誰也拿不到,這樣最安全。」

    「嗯。」

    汾城的民舍沒了前幽的精巧,光禿禿的土牆藏在奢華的樓宇後,在淺黛色的夜裡顯得格外淒涼。

    雨輕輕地下,靜聽瀟瀟還淅淅。

    「我家大人要的是夜月同眠箋。」身後的大志不停地默念,「我家大人要的是夜月同眠箋。」

    他每說一字,我的臉頰便被催熱數分。

    「夜月同眠啊,嘖。」他一撫掌,「真他娘的好意境。」

    這一聲響將我驚飛,玄色長袍迎風翻動。我急掠於屋簷樓角,二月涼冽的春雨依舊驅不開我臉上的燥熱。宋叔啊宋叔,你為何將眠州的暗語改成了這般模樣,讓我如何自在、怎麼自在啊

    避開巡夜的護院,我飛下牆頭,快速鑽進暖室。

    「大人。」艷秋乖巧地遞上一杯熱茶。

    我捧著茶捂了捂手:「那封信寫好了麼?」

    「好了。」艷秋從案下取出一張灑金信箋。

    我細細看去,不禁面露喜色:「太好了,艷秋你真了不得。」

    他眉宇間藏不住喜色,整個人頓時鮮活起來。兀地,他收了笑,遲疑地看向一側。

    我挑眉看向難得冷臉的阿律:「怎麼?還疼著呢?」

    「你你你!」他指著我,假面泛出,「你讓艷秋臨摹御筆湊成文書,上面寫的都是假的對不對!」

    「廢話。」我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你還理直氣壯呢你!」他扯了扯頭髮,氣急敗壞地走來,「這下好了,就算咱們在這兒保住了小命,回去也必死無疑啊,捏造聖意,要誅九族!誅九族啊!」

    「你不說,我不說,艷秋不說,誰知道?」我從袖帶裡掏出臨行前允之扔來的小印,沾了沾腕間的血跡,重重蓋在紙上。

    「天…重…宸翰。」阿律夠頭看來,半晌他猛地瞪大眼,「這是!這是!」

    我收起方印,露齒一笑:「這是王上的私印。」

    阿律散了架似的癱坐在小榻上。

    「當然了,是假的。」不過也只有允之有膽私刻御印吧,我悠哉游哉地折好信箋,燒了塊蠟封口,「好了,就拿這個來應付錢氏老賊吧。」

    「王上要你結交的是錢侗。」阿律兩眼渙散。

    「是。」我爽快應道。

    「你卻想腳踏兩條船,搭上錢喬致。」他嘴唇微顫。

    「沒錯。」我拆下束冠,用乾布擦著淋濕的長髮

    他呆楞地晃著手:「所以你就要艷秋臨摹出這封信,蓋上假冒的印章,然後……」

    「然後我們只要坐山觀虎鬥即可。」我微微傾身,發間的水滴順勢滑落,「最後看完此信還能活命的只你我三人,阿律你怕什麼?」

    「……」阿律清澈的瞳仁映出我自信滿滿的笑。

    「古琴台那晚你說我是空手套白狼,你的確沒說錯。可是你想過沒,只要那兩匹狼認為我沒有空著手,那麼想要套住他們也不是不可能啊。」

    「大…人……」

    雨是雲的影,夜是月的心情。

    二月涼風晚來急,一陣殘冬的影淋濕了早春的心情。

    ……

    春山含笑,碧水堪染,桃花嫣然笑東風。

    二月二,龍抬頭,這一日黃道二十八宿之青龍東宮顯世,角宿平出於地,是為踏青賞景、乞願豐年的好日子。

    「使臣。」

    我停下腳步冷眼望去,牧伯府家宰錢平微微一揖:「再往前走就出街了。」

    「哦?」我向前慢移,「本官倒想瞧瞧慶州的風俗民情啊。」

    錢平向兩側一眈,隱身於鬧市的牧伯護院霎時竄出。

    「使臣,這春龍節乃神鯤民俗,無非就是婦回娘家、農引田龍、書院授徒這些個瑣事,天下皆同有何好看?」錢平端著笑,嘴角扯的頗脯「再說了出了酉街可就不安全了,使臣莫要辜負了我家大人的一番苦心啊。」

    一番微雨一番晴,昨夜的春雨洗淨長空。澄澈的蒼穹下春色初染,清風綠漫了柳色,更綠漫了春光。可,如此融融的意蘊卻難沁心房。

    我看著他許久,半晌退後腳步:「那就多謝牧伯苦心了。」

    「使臣明白就好。」錢平笑道。

    我微頷首,轉身回去。

    阿律貼在身側,輕語道:「那錢侗唱的是哪出?前幾天還慇勤招待,現在卻把我們當賊來防,有病。」

    我沒搭腔,一轉身走向路邊的麵攤。

    「春龍節吃龍鬚面勒!」攤主大聲吆喝,麵團在案板上有力地敲擊著,「一根不斷入口中,做買賣的生意興隆,靠天收的全成富農,快出閣的定得良人,苦讀書的必能高中!不吃不知道,一吃好運到,這位少爺來一碗龍鬚面?」

    我看著那塊明顯摻著雜糧的麵團,不禁攏起眉頭:「一碗多少錢?」

    「淋了肉鹵的二十五錢,白面十五錢。」

    這麼貴?在雲都二十五錢可以吃兩碗牛肉麵了,看來西南四州的糧情比我先前所見還要糟糕。這裡地勢平坦、水源充沛,與我們韓氏族地並稱天下糧倉,如今南人卻吃不起白面,看來不止是錢氏貪糜這麼簡單。

    「這位少爺?」麵攤老闆又問,「要吃麼?」

    我微斂神,撩袍坐下:「來……」回頭看了看錢平,「家宰要吃麼?」

    他鄙夷地看著沸水中的黃面,訕笑道:「早上吃多了,使臣請慢用。」

    「來三碗肉滷麵。」我拖開板凳讓阿律和艷秋坐下。

    「嘖,汾城人真寒酸。」阿律望著來往路人輕歎,「這些婦人回娘家還穿著補丁衣,這要在雲都可都沒臉出門呢。」

    我順著目光看去,街上梳著婦人髮髻的女子們衣裙帶點土色,她們夾著包袱好似在遮掩著什麼。摩肩接踵中偶爾一偏身,包袱下露出一兩塊補丁,讓人頗有些尷尬。

    「幾位爺是青國人?」攤老闆下了面。

    「是啊。」阿律隨口應著。

    「怪不得。」老闆蓋上鍋蓋,走過來閒聊,「二月二回娘家,哪個女人不想穿的好些,帶回點值錢的東西孝敬父母?」

    「你是說……」阿律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這是她們最好的衣衫了。」艷秋平靜接聲。

    老闆歎了口氣,將掌中的麵粉小心地撣進袋子,不浪費分毫:「幽王還在的時候,汾城雖然也不太平,可日子卻比現在要好數倍。那時我家婆娘回門都穿的體體面面,雞鴨也是不會少的。昨兒她在家裡找了好久的衣服,沒有一件不帶補丁的。今早天不亮就出門了,不說我也明白,她是怕娘家那邊的鄰居看見,想趁黑回去。」

    「小的時候聽說前幽豪奢,經常將發霉發爛的陳年谷梁倒入酹河,酹河的水也就有了酒味,因此又被稱為酒江。」阿律歎了又歎,「沒想到如今卻成了這般模樣。」

    老闆將煮好的滷麵放在桌上,擦了擦手:「其實莊稼還是那麼多莊稼,只不過賦稅漲了幾十成,農戶沒了餘糧、小民們吃不起細糧,也就這樣了。」

    我慢悠悠地拿起筷子,吹了吹碗中的白霧:「照你這麼說其實四州的官糧是不降反升咯。」

    「是啊。」

    「可我們沿途並沒看到新建的官倉。」我瞥向在玉石店裡講價的錢平。

    「含那些糧全去餵了狗。」面老闆忿忿道。

    「狗?」艷秋含著面喃喃自語。

    老闆警惕地看了看周圍,傾身俯來:「雍狗!咱們變成這樣不都是雍狗害的?他們不僅害死了韓大將軍,亡了幽國,還搶糧食。錢家人一個個都是軟骨頭,將上好米面供奉給明王,我們卻只能吃粗糧!」

    是這樣啊,西南四州已成明王的糧倉。

    「現在雍狗窩裡鬥,錢家拿咱們當賭本,全下注到了明王身上。前些天打西邊來了些逃難的,他們說明王已被王師圍住,遲早玩完兒!」老闆狠狠地擦著桌子,面色微僵,「若真如此,四州怕會與之同亡啊,就連這樣的苦日子,咱們都過不上了。」

    我垂眸看著碗中淡淡的肉鹵,嘴角微微翹起。怪不得錢侗對我突然冷淡下來,原是得到了戰況,以為雍王勝利在望了。他將青國當成備用,隨時可以捨棄,而我現在可謂命懸一線。

    似斷非斷的龍鬚面好似當下的情境,我悠哉游哉用筷子繞起細面,一口吃下。

    「沒斷!恭喜恭喜,心想事成!」老闆興奮地叫道。

    不待我應聲,就只聽得街口處一陣馬蹄聲,行人倉皇逃竄。

    「避讓!避讓!」鑲金寶車徐徐而來,所經之處馬鞭肆揚。

    「是無雙夫人!」老闆匆匆收起麵攤。

    「無雙夫人?」阿律拉住老闆急問,「那是誰?」

    「她是重金侯的長女錢芙蓉!無雙夫人出街巡遊,汾城男子莫不心驚。只因她寡居後行為放浪,養在府中的面首不下百人,但凡俊點的男人都難逃魔掌啊。」面老闆甩著衣袖,想要掙開阿律的拉扯,「放開小人吧,小人可不想被她當街擄去啊!」

    阿律猛地鬆開手,嘴角抽動:「這是哪兒來的自信啊……」

    「請大人也避一避吧。」艷秋緊張地看著漸近的寶車。

    我喝下一口麵湯,了嘴唇:「果然是心想事成啊。」

    「嗯?」兩人不解哼聲。

    「正愁搭不上錢喬致,就來了一個錢芙蓉。」我走到街邊的桃樹下,摘下一朵粉花放在鼻尖輕嗅,「怎能放過?」

    車伕揚起的鞭風打落一樹花雨,車幔半掩露出一雙微亮的眼睛。

    桃花厲亂輕薄了春色,長髮如絲飄動,我微微轉眸,於青黛淺紅中溢出淡笑。

    那雙眼陡然失神,街上不復喧鬧。我平伸五指,任那朵桃花乘風而去,任花雨染香了飛舞的寬袍。

    一、二、三,我閒庭信步地向前走著。

    「來人啊!」身後一聲怪響馬車驟停,一個女聲微顫尖叫,「請那位公子進府賞花!」

    耳邊眼前頓起慌亂,錢平帶著十幾個護院扒開人群,我驚慌失措地站在原地,轉瞬便被無雙夫人的家丁塞進後面那輛車裡。

    「大人!」「大人!」阿律和艷秋追車疾呼,「把我家大人還來!」

    哎,誰要我只是個靠臉陞官的弱書生呢,既來之則安之,我真的很認命、很認命啊。

    撫平衣裳的褶皺,我懶懶地倚坐車廂中,簾外傳來悅耳的童謠。

    「二月二,龍抬頭,嫁婦起床貼花面。

    穿六市,過九道,娘家就在侯府街。

    掛玉環,戴金圈,爹娘誇好鄰里羨。

    入家門,拜祖先,惟願高堂永康健。

    ……「

    ……

    庭院中的芙蓉樹才冒出新芽,淺淺嫩嫩的黃俏皮在枝梢,顯得格外亮眼。我背著手徜徉在園中,不時接受著僕人們的打量。

    這就是錢喬致的老巢啊,進來的時候被人蒙了眼睛,蜿蜿蜒蜒走了許久,錢老賊真是相當謹慎。

    我走到精巧的白玉石桌前坐下,開始飲茶。剛呷了兩口,就只聽匆匆的腳步聲傳來。我眼眸微轉,衝著來人處淡笑。

    豐腴嬌小的錢芙蓉站在五步外,眼珠略有些顫:「你真的是青國使臣?」

    我慢慢起身,拱手一揖:「在下豐雲卿,官拜青國禮部尚書,以正二品之位出使慶州,奉命來與重金侯交好。夫人既已將吾王的密函呈給了侯爺,就該知道雲卿的身份了。」

    「嗯,嗯。」她微微頷首,發間的四對玳瑁金鳳釵在暖陽下熠熠生輝,「那麼使臣今日是有意隨我入府的咯。」

    「那到不是。」我目蘊笑意地看著她,「牧伯對在下保護過甚,且從未告知夫人的名諱。也因此在今日之前,雲卿只知錢侗,卻不知芙蓉啊。」

    「骸欺人太甚!」錢芙蓉面色鐵青,猛地重擊石桌,震的她腕間的翡翠鐲子與白玉桌面丁丁相撞。

    「夫人……」我斂起笑意,微訝地看著她。

    「使臣不知,錢侗原只是我家家僕。後因我胞兄錢群英年早逝,爹爹不得已要從錢氏旁支中過繼一子。」

    錢芙蓉原是錢群同父同母的親妹妹,怪不得瞧著眼熟。怪不得,怪不得,我胸口如有重壓,藏在袖裡的手慢慢握成了拳。

    「本來輪著誰都不會輪著他,我爹爹給他賜名侗,侗宅未成器之人也。後又賜字子微,由此足見我爹爹對他的輕漫。」她顴骨頗脯一瞇眼,圓臉顯出十足的狐狸樣,「若不是我從中周旋、說盡好話,錢侗又豈會有如今的權勢?」她冷哼一聲,磨牙道,「可成事後,他卻一腳將我踢開,屢屢在爹爹面前說我的不是。使臣來訪他又視我於無睹,著實可恨!」

    「夫人莫氣,牧伯也許不是……」

    不待我說完,錢芙蓉一翻衣袖,眼波流溢地向我偏首:「雲卿」

    我僵笑站定,陡然發覺春風有些寒。

    「雲卿你可千萬不要被那個小人騙了。」她眨著眼睫,扮出嬌嬌女兒樣,「他將你幽禁在府中,為的就是摀住你的耳、遮住你的眼,讓你乖乖聽他差遣啊。」

    我瞪大眼睛,故露詫異。

    「雲卿你不知道麼?最近錢侗名為去別院養病,實際上卻與雍王特使夜夜笙歌。」她圓圓的身子倚來,軟香一陣。

    「雍王特使?!」我假意低叫,果然不出所料。

    「五明谷混戰雍王親征,王師一洗前恥將明王軍隊擊退數百里。前方戰況不明,有人說明王已經戰死。」她的聲音愈來愈近,也愈來愈輕。

    「夫人的意思是?」我含笑睨視。

    她環住我的右臂,胸前的霎時貼上:「就算明王大勝,相較而言妾身還是更傾心於雲卿啊。」

    果然不是個簡單的女人,我伸手輕撫她的頸間的碎發,俯身耳語道:「卿心如鼓,夫人可聞否?」

    她身子一顫,轉瞬又笑出聲來:「這麼說來使臣與妾身是一見鍾情咯?」

    「恰逢萬物逢春,男女生情正合天時。」我不留痕跡地躲開她的投懷送抱,反手攥住她的右掌,「更何況,夫人與雲卿同是天涯淪落人,相知相許應是自然。」

    錢芙蓉笑意微凝,圓眼微瞪。

    「雲卿雖官居高位,可只因不是華族屢遭陷害,此次奉命出使不過是華族想借刀殺人罷了。」我揉搓著她細白豐潤的手,交換秘密是結盟的第一步,「而夫人雖為嫡女,可終究不敵這個女字。不說錢侗虎狼,就是那個不足半歲的庶出嬰孩,在侯爺眼中也比夫人精貴啊。」輕輕吻上她的手背,我含笑輕問,「你說,咱們算不算是同病相憐呢?嗯?」

    她彎起眼眉,眸中閃動著精光:「人人都道我錢芙蓉富貴無雙,唯有雲卿能真心為我著想啊。」她合起兩掌,將我的手包住,「芙蓉願與君相助癒病,不知雲卿意下如何?」

    「求之不得。」我傾身摘下一朵紫色瓜葉菊,插在她的雲鬢上,「喜難自抑。」

    她吃吃地笑著,媚態流轉。

    「夫人!」園外一聲急吼,「牧伯來領人了!」

    笑聲遽止,「知道了。」錢芙蓉面色不豫,向後招了招手,立刻有僕人上來給我戴起了遮眼布。

    「雲卿莫怕,待我再跟爹說說,爭取讓你離開那小人的府邸。」

    「如此便多謝芙蓉了。」我揚起嘴角,任她牽引向前。

    「你我一見如故,何必說這客套話。」她的油滑尤甚錢侗數分,「若不是被人打擾,你我……」她攥著我的手,指間儘是**動作。

    「哎,雲卿也很惋惜啊。」我虛情假意地歎著,心中卻在暗幸。

    一面半真半假地試探、親近,一面默默在腦中記路,等聽到了錢侗的聲音,路線圖已基本在我心中成形。

    「使臣!」撲面而來的酒氣,熏的我半天不敢呼吸,錢侗這幾日果然是在醉生夢死啊,「芙蓉你擄人也要睜大了眼,弄清身份!」

    「骸本夫人也輪得到你教訓?」錢芙蓉陰陽怪氣地加重語調,「錢侗!子微!」

    「你!」我雖被蒙了眼,卻能錢侗的語調中拼湊出他盛怒的表情。

    看來錢侗對自己的名與字是相當在意啊,如此甚好。

    「呵呵。」錢侗陰森森地笑開,「我不同婦人一般見識。」

    「你!」

    「來人啊,給使臣去眼罩!」錢侗吼道。

    「慢!慢!不急去!」遠遠傳來疾呼,「侯爺有令,請青國使臣入住侯府茶苑!」

    老賊終於坐不住了麼,我垂下臉,唇緣抑制不住地上揚。

    「可使臣來訪的是慶州,理應由我慶州牧伯來招待!」

    「錢侗你現在只是一州之長,上面還有一個重金侯呢。」錢芙蓉拉起我的手,冷笑一聲,「犬吠也要看主人,別以為自己已經是勢在必得!」

    「錢、芙、蓉!」

    才出狼窩又進虎,真是甚合我意、甚合我意啊。

    中庭的門緩緩關上,那一刻我聽到了清風的聲響。

    喑……

    ……

    窗外一帶錦水,粼粼地映著月光,風用手指撥弄著漣漪的琴弦。我支手托腮,長髮輕滑地落在床邊。

    自入了慶州,我不得安寢。只要一合眼,過去種種便悄然入夢。不睡,不願睡,更不敢睡。

    為以防萬一,臉上的假面不再拿下,我輕撫臉頰漫不經心地向窗縫望去。錢侗志大才疏,為人粗莽;錢芙蓉貪色,野心勃勃。這兩人都不難對付,只有那個錢老賊現在還不露痕跡,想要拿下他怕不是那麼容易。

    恍然間,窗上閃過一道人影。

    誰?我斂神坐起,推窗一瞧,白色的茶梅間立著一人。身形纖弱,別有一番風流韻味。

    披上外衣我跳窗而出,迎著月光慢慢靠近,暗色的影子於身後曳長。

    他背著我雙手著衣襟,發出哧哧的悶響。

    這是在幹什麼?我虛眼再瞧,他吹著了火折子,從衣縫裡抽出一個信封,慢慢點燃。火光映在封皮上,清晰了墨字。

    「榮侯敬上。」我繃緊下顎。

    身前這人猛地一震,跌坐到地上:「大……」

    我一腳踩滅星火,藉著月色啟封細讀。一字一句地看去,冷汗不禁浮起。上面詳細述說了我誓奪四州,王上寸言不允的情況。若讓錢老賊看到,那我假冒王上御筆許下的承諾就不攻自破了。字裡行間無一殺字,卻句句奪命。上梁抽梯,好陰毒的一計,

    我握緊雙拳,幾乎揉爛了紙張。眼皮突突直跳,我靜靜地看著跪坐在地上的他。

    「你。」我聲音有些顫,還在心悸。

    他抬起臉,露出精緻的真顏:「大人。」

    「你是七殿下的人?」我多愚蠢、多愚蠢啊,一直以為是誰送來的就是誰的眼犀哪裡知道……

    「是。」妖美的眸子很平靜。

    我看著他手中的火折子,再問:「那你為何要燒這封信?」

    他柔化了目色,勾起唇角。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笑得極清澈,全不似他過分艷美的相貌:「艷秋從小在畜生堆裡打滾,身子早就髒了,慢慢的也就以為自己也是頭畜生。直到遇上了大人,才知道我還可以做人。」他漾深了微笑,霎時光彩照人,「是人就有良心,艷秋不會害大人。」

    我眉梢微動,適才的惱恨已消了大半:「你……」

    「大人想問什麼就請問吧,艷秋一定如實相告。」他雙目盈盈,比月下淺溪還要清妙。

    「細細告訴我你的來歷。」我有些怕,不想身邊的人再有所隱瞞。

    他柔順地頷首,直直坐著:「自記事起我就在伎館生活,據說我親爹好賭,我是以三兩銀價被賣的,也因此我被喚為三兩。」他的眼睫濃黑密長,宛如描畫出來的一般,「八歲那年我就被人開菊,買我的人姓謝。後來他把我贖了出去,帶回了門裡。」

    我猛地瞪眼:「日堯門!」

    「是。」他微訝看來,繼續道,「兩年後我同另外三名哥哥作為禮物被送到了七殿下,成為了殿下的細作。」

    「就是名動京師的四小倌?」記得禮部同僚說過,春夏秋冬四人春歸了左相,夏被秋少侯霸佔,而秋和冬都給三殿下。連表兄弟都不相信,七殿下果然多疑。

    「是。」他點了點頭,「與我同進侯府的彌冬哥哥性子極好,對我也很照顧,可為了掩人耳目只得在人前裝作欺負我,故意爭寵讓侯爺對我沒興趣。他為保我鋒芒畢露,不想卻引來了殺身之禍。侯爺看出幾分蹊蹺,接著庶王妃的事弄死了哥哥。」他嗓音有些沙啞,「然後又將我送到了大人府上。」

    也就是說,三殿下適意將禍水引到我府上,他好隔岸觀火、借刀殺人。

    「艷秋說完了。」他俯身叩首,再抬起時額間已有土色。他從容地合上眼,面色安詳,「大人,動手吧。」

    我一瞬不瞬地瞧著他靜如弱水的美顏,輕輕地歎了口氣。

    他伸長頸脖,細膩的肌理映著柔光。

    我彎腰奪過他手中的火折子,吹亮火芯將殘稿焚了個乾淨。灰燼輕揚,輕薄地覆在茶梅無暇的白瓣上,在夜裡這種黑白相映並不顯突兀。

    這點瑕疵,何必計較,我微笑。

    「大…人……」

    「忘了吧。」揮袖掃盡身上的煙味,「只要你不出賣我,我就還當你是家人。以後被欺負被威脅都要告訴我,我來替你解決。」

    「大人……」他眼中的月光霎時傾瀉,「大人真是出人意表的仁慈。」

    「起來吧。」我看著他身上的破衣,再道,「這件衣服也不能要了。」

    「嗯。」他唇緣淺翹,盛著落腮的「月光」,

    暗色的夜再一次被熏亮,我背手立著,眼見最後一絲痕跡被火苗吞噬。

    踢散了殘灰,我轉身走出茶梅林:「回去睡吧。」

    走到溪水爆身後仍沒有腳步。我回首一瞧,卻見艷秋半跪在地上,身體如落葉般。

    「艷秋?」我托起他的身子,「你怎麼了?」

    鼻腔裡湧出汩汩鮮紅,他下意識的抹著,卻越抹越多:「能做人,艷秋就…知足了……」

    「閉嘴!」我點了他幾處大,托著他飛向宅院。

    「阿律!」我一腳踢開房門。

    屏榻上的阿律翻身滾下,語焉不詳地開口:「嗯…天亮了?這麼快……」

    「點燈!」我將艷秋放在榻上,急吼道。

    「啊?」

    「快點燈!」

    朦朧的燈影下,艷秋一臉慘白地躺著,攢緊的眉頭掛不住滿滿的痛色。他雖止住了血,可仍舊抽搐著。

    「這是什麼?」我瞪著他皮膚下游動的小包問道。

    「不知道!」阿律滿頭大汗地按著幾欲自殘的艷秋,「別動!你給我忍著點!」

    我取出艷秋的匕首,放在燭火上正反燒了燒。

    「不懂可不要亂來!」阿律氣急敗壞地低吼。

    那個小包蜷動著鑽入衣袖,我猛地撕開艷秋的中衣,只見它快速移動著,見勢就要襲向他的左胸。我氣沉丹田催動真氣,硬是將那個怪東西逼退到他的左肩。

    我握緊匕首,快速劃開凸起出,而後匕尖挑出異物。圓乎乎的黑球彈到地上,突地露出齒須。這個怪物徑直向前爬著,忽地撞上了桌角,齒須劇烈顫動,不一會實木桌腿就少了一塊。

    「是饕餮蟲!」阿律放開漸漸軟下的艷秋。

    我抬起左腳,碾死了那個怪東西:「饕餮蟲?」

    「饕餮蟲又稱食心蟲,以人的心肝餵養,待成蟲後植入人身。母蟲每月都會產子一次,若沒有藥物抑制,子蟲會徑直鑽入心臟,中毒者將承受噬心之苦。」阿律長歎一口氣,「好險,好險。」

    「抑制?也就是殺不死子蟲。」我偏頭想著,「該死!」抓起匕首奔到床爆我厲喝道,「按住他!」

    「啊?」阿律正愣神,就只見艷秋又開始抽搐。

    一個、兩個……他細膩的美膚下鼓起十幾個小包,以往被抑制的子蟲都甦醒了。我再起真氣,燭火下只見銀匕閃亮。

    茶苑裡春風吹徹,今夜難眠。

    ……

    榻上的美人還睡著,一想到絲被下他刀痕遍體的身子,我就抑制不住地憤恨。

    「還有點燒。」阿律探手撫上他的額。

    「有幾個傷口還在化膿,我們帶來的藥還剩多少?」細細的狼毫沾了點墨,我在巴掌大的紙片上慢慢畫著。

    「僅剩三天的量。」阿律歎了口氣,「虧好他違抗了七殿下的命令。」

    「嗯。」閉上眼,我回憶著這幾日走過的路。

    「臨行前九殿下叮囑過我,艷秋若有異動必殺之。」

    我睜開眼,狠狠瞪去。

    「這個……」言律撓了撓頭,「殿下看人向來是極準的,加上又關係到你,所以就……」

    窗外飄進一瓣茶梅,輕輕地吻上艷秋失血的菱唇。我看著他平靜的睡顏,輕聲道:「以後他就是我弟弟,要想動他得先過我這關。」

    不知是風還是怎的,艷秋如扇的美睫微微顫動,那瓣白茶沿著春光滑入他的頸脖。

    「明白,明白,你護短的嘛。」阿律脫了鞋,盤坐在榻上,「我們得在他下次犯病前回去,之前你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還不知道那種野蠻方法對他有沒有損傷。」他夠頭看向窗外,「哪兒有在紙鳶上畫月亮的。」

    月亮?我停筆望去。

    「烏漆抹黑的紙上只有一彎弦月,這也太寒酸了吧。」阿律再歎,「沒想到汾城人已經窮成這樣。」

    夜月同眠……也就是說劫銀的事成了,眼角雖然有些抽,可心頭卻不住欣喜。

    我筆下輕快地將重金侯府畫了個大概,又在空白處寫下起事細則,想了想再加上三字:缺傷藥。

    最後將紙片搓成條用蠟封好。

    「不出七日,大事必成。」我唇角淺揚。

    「哎?」

    「阿律啊,你不覺得這裡的飯菜比牧伯府要豐盛許多麼?」

    「呿,再豐盛也是牢飯,有什麼好?」

    我漫不經心地挑眉:「好,當然好,這可是老賊給的信號。若換在此前,他定會將我殺之後快。而如今明王生死不明,軍餉又不翼而飛,可謂是內外交困。除了我,他又能靠誰?」

    「不管他能靠誰,你可千萬不要靠那個錢芙蓉。」阿律神秘兮兮地說道,「先前你為了保命去色誘那老女人我沒話說,可最近你和她走的太近了可不是好事。今日她邀你去放紙鳶,若她猴急起來將你就地壓倒,你說該你怎麼辦?」

    「那自然是換你來了。」我一本正經地看著他。

    「我?我!」阿律咬牙切齒地低吼,「我是賣藝不賣身!」

    「哦,那就我來好了。」懶洋洋地趴下。

    「你怎麼來?你說你怎麼來?」阿律氣急敗壞地揪著頭髮,「你有那本事麼你!」

    我無奈地攤了攤手:「沒辦法啊。」

    「我來。」榻上傳來弱弱的一聲,艷秋掀開被子,露出纏滿繃帶的前胸,「反正這種事我也習慣了。」

    「大人說話小孩不要插嘴!」阿律暴吼。

    「誰年紀大誰去。」我抿了口茶,十四,十六,還有一個未知數。雖然某人不肯說,但年歲絕對是二十往上走。

    阿律假面憋得通紅,霎時眼抽、臉抽、嘴巴抽。

    「還是我來吧。」

    我瞥了一眼出聲的艷秋:「要尊老敬賢。」

    「哼哼。」阿律冷笑著靠近,「我老你賢,為官者應身先士卒,所以誰官大誰去。」

    「對呀,官大壓死人。」我拍了拍腦門,邪笑道,「言律,本官命你獻身採花,違令者殺無赦!」瞧著啞口無言的阿律,我好心補充,「畢竟這種事吃虧的是女人家,你一咬牙一閉眼,很快就過去了不是?」

    阿律伸出十指,面色有些猙獰。艷秋倚在,如瀑的長髮伴著輕笑柔柔波動,胭脂紅雲在蒼白的臉上淡淡暈開。我和阿律相視一笑,為他難得的鮮活而欣喜。

    「使臣。」園外一聲平喚打破了難得的歡悅,「我家侯爺命小人來迎使臣入園。」

    「侯爺?」我斂神但問,「不是無雙夫人麼?」

    「今個兒二月十三是文昌誕,我家侯爺為求小少爺敏慧,特地在園子裡設了神壇供奉文昌菩薩。族裡人幾乎都到全了,我家也在席。侯爺想請使臣去觀禮,不知使臣可願賞臉?」

    這話說的有禮有節,表面看去是錢喬致體恤我異鄉孤苦,好心拉我去熱鬧熱鬧。實際上卻是老賊在向我跌軟,拉我同上賊船。

    我應了聲,進裡屋換上官袍,將象徵品級的白玉帶繫在腰間。要忍住啊,可不能一時衝動殺了他。我深吸一口氣按捺下心頭的躁動,含笑走出。

    「帶我去吧。」艷秋站在門邊穿的整整齊齊,美艷的臉上並沒有帶假面,「這幅模樣也好轉移目標。」

    「阿秋。」

    我一出聲,他定珠愣神。

    「我豐雲卿的弟弟可不是任人糟蹋的。」

    「大人……」

    「阿律,阿秋,你們且放心。如今在侯爺的眼中,本官就是那尊文昌君啊。」

    天上行雲莫測,地上流水無形,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錢喬致,這一次我就教教你什麼叫「求人不如求己」!

    ……

    「瞧瞧!瞧瞧!這孩子額有稜角,真是天生聰穎啊。」

    「可不是,天寶不像其他孩子那樣聒噪,一看就是個沉穩的孩子。」

    禮成後錢家的女眷圍著掛了一身金銀的小娃娃,嘰嘰喳喳地討起好。

    「含不就是個啞巴。」一個長臉夫人譏誚道。

    錢天寶的親娘,錢喬致如花似玉的十七姨太當下就拉下了臉,卻也不敢多說什麼。

    「牧伯夫人心直口快,姨太太莫要多想啊。」

    「就是,就是。」

    「你們看呀,我們家天寶掌心的壽線都延到腕上了,以後定是個壽蠍!」女人們打著圓場。

    「哦,抱來我瞧瞧。」牧伯夫人接過孩子,艷紅的丹蔻自孩子的嘴角輕輕劃過,「唇薄顎短,一看就是個命短的。」

    十七姨太一把搶過孩子,俏臉冷凝:「侄媳婦說話也要看地方,做人可不能太囂張啊。」

    「嬸娘也要聽我一聲勸。」牧伯夫人神態倨傲地睨向她,「做人可要識時務吶。」

    「你!」十七姨太面色慘白,纖細的身子不住輕顫。

    「我們住」牧伯夫人耀武揚威地離開,原先賀喜的夫人跟著走了大半。

    我輕撫著腰間的玉珮再看向身側,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男賓中。錢侗滿面春風,與眾人推杯換盞,掩不住滿臉得色。

    「來,老夫敬使臣一杯。」年過花甲的錢喬致主動搭訕。

    我掩住眼中的殺意,咬牙笑著,以致牙關滲出薄血,嘴裡滿是甜腥味。我舉盞與之碰杯,滑喉而下的辛辣差點起我心頭的那把火。忍字頭上一把刀,一刀一刀將我割得鮮血淋漓。

    「吃菜,吃菜。」老賊堆起笑紋,我恨不得一拳打碎他的顴骨。

    「侯爺真是太客氣了。」我嘴角揚得很脯只因淺淺的笑絕對掩不住臉上的真情。

    「哎!」錢喬致突地一歎,緩緩將玉箸放下,「養不教,父之過。犬子錢侗怠慢了使臣,老朽實在有愧啊。」狡詐的老目放出精光,他偷瞥而來。

    我面不改色地哂笑道:「牧伯近來春風得意,我豐雲卿一芥微塵又哪裡能入得了那雙高眼……」

    「使臣可不要妄自菲薄。」他假意安撫著,身子微微傾來,「眼見明珠蒙塵,老朽甚為痛心。」

    「哦?」他身上的**味幾乎讓我皺眉,我按下胸口翻動的酸水,拂袖為之斟酒,「就不知哪位英雄能慧眼識珠?」

    錢喬致向身邊僕從使了個眼色,我身前的矮桌被拼到上位。

    「叮。」他主動與我碰盞,「願求明珠!」

    「真不容易啊。」我沾酒潤唇,半倚半靠在桌焙「進府逾十日,雲卿總算盼到了侯爺的垂青。」老賊的戒心可真夠強的,若不是明王遲遲沒有消息,他又豈會這般求我?

    「使臣這可誤會老夫了,都是那豎子……」

    我揚手止住老賊的辯駁,笑道:「過去種種休要再提,雲卿只問侯爺一句話,侯爺可是真心?」

    老賊面色一凜,厲言道:「若有虛言,我錢喬致定死無全屍!」

    我深深地看著他,心中反覆回味著這句毒誓。半晌,我把玩著玉杯,輕輕開口:「這麼說即便明王還活著,侯爺也不會再猶疑了?」

    他老眼微顫,旋即被假笑掩住:「那是自然!」

    起事就在近日,一定要讓老賊心甘情願地將脖子伸進繩索,千萬不能讓他留有後招。思定,我微晃玉杯,睨視蕩漾的金色香醪:「雲卿真為侯爺不值。」

    酒盞停在他的唇爆錢喬致凝神看來。

    「前幽人皆道侯爺乃世之奸佞,陷害忠良只為私慾,弒君賣國僅為榮華。」我漫不經心地看著他愈暗的老臉,繼續道,「四州子民還道,侯爺乃暴君紂主,課捐重稅但為己富,苛民日厲玩樂不止。」

    眼見老賊已到爆發的邊緣,我語調忽地一轉,歎了又歎:「天可憐見,侯爺背了多大的黑鍋,背了多久的黑鍋啊。」

    他臉色微緩,眼中竟是迷惑。

    「乾城一戰讓韓將軍墜崖殉國的是何人?與荊合謀毀約,逼幽憫王引頸自戮的是何人?不派兵護衛四州,反而白白鯨吞四州錢糧的是何人?」我再近一步,沉聲道,「逆謀犯上,讓侯爺賭上身家性命卻又惶惶不可終日的又是何人?」

    錢喬致猛地瞪眼,似已恍然。

    「逮了只替罪羔羊,又平白撿了個大便宜。這樣的好事,誰不想要?」我轉眸看向他,「所以侯爺啊,您是臭了自己香了別人,窮了四州富了他地。冤啊,冤的很吶。」

    老賊略有所思地放下酒杯,垂眸想著。

    「雍國掠得前幽一十六州,表面上明王獨佔十二州,而實際他已悉數擁有。侯爺僅存的四州在陳紹眼中不過是產奶的母牛,待饑荒缺糧時便可烹之。如今侯爺康健,他尚且如此。而侯爺欲將獨子托之,這無疑是羊入虎口,送上門讓人吃乾淨。」我含了口酒,微微。

    他緊握雙拳,老目微虛。

    苦一下,再給顆糖吃,這是忽悠人的道理。我語含真誠,再接再厲:「明王膽敢騎在侯爺頭上作威作福,他狠的不外是個兵字,而侯爺缺的也正是這個兵字。密信侯爺應該看過了,吾王願將降青的劉家軍盡數歸還,那些人可是侯爺的親兵。」

    「當真?」他拔高了語調,眼中竟是興奮之意。

    「王上御筆豈可有假?」我面露恐慌,「就算借雲卿一萬個膽子,雲卿也不敢假傳王意啊。」

    「好,好。」他笑得滿臉褶子皮,「好好好,臣遙謝王上隆恩。」

    「侯爺莫急,這一切還得等雲卿回國報信,可……」我按下他拱起的雙手,轉眸看向座下意氣風發的錢侗,「雲卿有沒有命離開慶州,這還是個未知數。」

    老賊冷眼瞧去,稀疏的鬍鬚微顫:「使臣放心,錢家的家事老夫自有打算,子微不足懼。」

    「侯爺真是老當益壯啊。」我仰首將香醪幹盡,嘴角浮出冷笑。

    我就等著,等著你自毀左膀右臂!

    「爹爹。」嗲嗲一聲噁心的我差點噴酒,錢芙蓉穿著桃色春衫,半遮半掩,「今日可是女兒先邀使臣的,沒曾想卻被爹爹搶了去。不依,女兒不依。」

    「哦?」錢喬致看看我再瞧瞧她,拈鬚笑道,「使臣就別陪我這個糟老頭子了,你們年輕人在一起好好說說話。」

    「多謝爹爹。」她向我拋了個媚眼,嬌聲問道,「使臣可否賞臉,與妾身同放紙鳶?」

    我眼眉彎彎,滿是明媚的笑:「求之不得。」

    春風綠柳等閒過,亂花深處現飛鶯。

    一樹梨花一樹白,一瓣馨香飄落在唇上。我凝神望著那只夜月同眠的紙鳶,伸舌將含進,漫不經心地嚼香。

    「雲卿……」

    同樣的兩個字被這女人一喚,讓人頗不舒服。我藏起心頭的不悅,偏首正對錢芙蓉迷戀的目光。

    「嗯?」寬袍微浮,我溢出淺笑。

    「這個紙鳶你可喜歡?」她捧著一隻鴛形風箏,媚眼看來。

    「夫人可有筆墨?」我接過紙鳶,正反打量著。

    「來人啊,奉墨!」

    趁著她主僕走神的剎那,我將那卷蠟包的紙條填進鳶尾的風哨。

    「雲卿。」錢芙蓉攏著衣袖,翹起蘭花指,頗具風情地研起墨來。

    我輕佻眉,揮毫寫下半尺見方的兩個大字。

    「同……每」她拖長尾音,偏首看來。

    「鴛鴦同矛芙蓉。」我拿起風箏測了測風向,垂眸笑著,「你說事成之後,你我之間有沒有可能呢?」

    「雲卿。」左臂收到軟綿綿的碰觸,她柔順靠來,眼中滿是春意,「要喜歡上你,真是太容易了。」

    容易就好,我迎著春光灑笑。

    紙鳶半起在空中,氣喘吁吁的侍女紅著臉將線盤交到了我手裡。紫色官袍迎風吹起,我假作不甚,只見線盤飛速滾動,那只紙鳶御風直上干雲霄。

    「竟是只啞鳶!」錢芙蓉惱道。

    風哨沒有響,正如我所料。

    「哎,和別人家的纏起來了!」侍女們指著天上兩隻相互環繞的風箏,大叫。

    「哪家的黑風箏,真晦氣!」錢芙蓉冷哼一聲,將牽引的蠟線剪斷。

    風乘萬里一線牽,慵花醉柳與誰眠。

    即便你錢府暗衛森嚴,我也能得償所願。

    「雲卿。」錢芙蓉陰冷著雙眼,看向梨花叢中。

    和暖春光下,滿樹白花如雪似玉,將十七姨太的春裝襯得越發猩紅,艷艷的極近血色,刺眼非常。

    錢芙蓉毒辣的目光浸透在那個安靜的寶貝身上,她掀了掀微厚的唇:「你且放心,沒幾天這四州就將成為我無雙夫人的妝奩。」

    她曲起五指,只聽啪地一聲,枝頭零落千瓣雪……

    ……

    「呃……」我俯身乾嘔著,痰盂中的酸水帶著血色。

    「吃了頓飯,一直吐到現在。」阿律遞來一杯溫水,「都兩天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有妊了呢。」

    我眼中含著淚,忿忿瞪去。

    「不要亂說。」艷秋竟學會了翻白眼。

    這十六年來最難忍受之事,莫過於同老賊把酒言歡。吃的好似爹娘身上的肉,喝的如同畫眉他們體內的血,每一口、每一杯都讓我難以下嚥。**的酒肉在我的胃中發酵,讓我不得不全力嘔著,只恨自己不能將整個胃嘔出來。

    「以後不會喝就不要喝,省的回來作孽。」阿律點上燭芯,幽暗的室內陡然明亮了許多,「昨兒二更我就被吵醒了,今天再一瞧,呵!好!園子裡的護院多了一倍。每半刻就有一隊人經過,看這架勢絕對是出事了!」

    端著茶盞,我一口接一口的喝著。出奇的靜默濃在玄夜中,於燈影下悄悄暈開,似融水濃墨,一層層由淺入深。

    我掀了掀眼皮,偏眸望向雲中圓月:「就是今夜了。」

    突地金石激越,只聽園外喊殺聲紛亂。

    阿律一擰眉,飛身竄上房簷。

    「艷秋,快收拾東西。」我放下茶盞,肅肅道。

    「是。」

    「大人不好了!錢府起亂了!」阿律大叫,急掠入門,「園外全是火把,夾牆裡也全是武夫!」

    我將東西塞進他手裡:「待會兒你帶著艷秋往雲浪紙齋去,然後鳴放這顆七彩煙花。」

    「那你呢?」阿律嚴肅了面容。

    「大人……」艷秋手上一軟,包袱散亂在地。

    「我可是錢喬致的保命符。」我俯下身,幫他撿起衣物。

    「太危險了!」阿律一步跨到我身前,「果然如殿下所料,你這女人根本就是來賭命的!」

    眼前再次飄起衣衫雨,艷秋愣在原地,如五雷轟頂。

    地上的影子忽動,阿律立起手刀突然向我腦後劈開。我移步避開他的偷襲,冷道:「一,信我然後帶著艷秋離開;二,被我打一頓後還是帶艷秋離開,選一個吧。」

    阿律臉上的假面抖動著,半晌他不甘願地垂下手刀:「哎!」

    打鬥聲欲進,被鎖住的院門忽地被人踹開,三五個著著藍色短衫的武夫衝進茶苑。

    「牧伯府的護院?」阿律驚道,「錢家家變了!」

    「殺!殺無赦!」數道銀光閃過,藍衣人被隨後趕來的赭衣家丁團團圍住。

    飛起的刀劍砍傷了苑中茶梅,跳躍的火星竄上枝頭,焰光吞噬了半開的香花。

    「錢侗殺我幼主,今日一個都不能放過!」領頭的侯府侍衛大吼。

    「休要胡說!」牧伯府的藍衣人眼見不敵,噴血罵道,「錢侯老狗騙我主人前來殺之欲快,簡直畜生不如!」

    當中一人忽地突出重圍,舉刀向我衝來:「背棄我主投奔老狗,青國小兒拿命來!」

    我抱胸看著,未及跟前他便被身後一刀砍斷了脖子,一雙眼睛依舊睜著似有不甘。那顆腦袋滾著滾著,撲通一聲沒入錦水。赭衣家丁出手狠辣,轉眼便將牧伯府的藍衣人消滅殆盡。適才暗香沁月的茶苑儼然成了午門菜市,濃濃的血腥味充斥其中。

    「使臣!」為首那人抱拳看來,「今夜恐怕不太平,我等奉命請使臣移地暫避。」

    踏出苑門的那刻我含笑回望,只見血色月下艷秋踉蹌跑出,妖美的眸子裡滿是震驚。他愣在原地,將手中的包袱緊了又緊。阿律站在門邊深深地吸了口氣,旋即勾起艷秋的細腰向牆外飛去。

    如此便再無後顧之憂,我勾起唇角跨過地上橫著的片片殘屍。一顆心興奮地突突直跳,血債必要血償,十年了,我都快等不及了。

    無聲無息地,身後的護衛忽然倒下。看著地上未染血跡的屍身,我不由大駭,能在我面前了無痕跡地連殺三人,究竟是誰?

    凝神屏息,我警戒地環視周圍,右手撫上腰間。

    「呃……」剩下的三人陸續倒下。

    這樣的功力若不用心刃是必敗無疑,可我答應過修遠,我答應過他的。該死,都到了最後一步,眼見就要成功了。

    來了……

    心跳一滯,我見勢就要抽出**。一隻溫熱的大掌撫上我的腰際,精準地將**按回。身體被有力地勾住,我轉眼便被帶進廊外的假山。

    「咻!」隨著一聲空鳴,七彩焰光清晰地映入那雙鳳眸。

    「修遠……」我貪婪地逡巡著他的俊臉,已是喜不自禁。

    「傷在哪?」他嗓音有些啞。

    「哎?」我不明所以地回望。

    俊美的臉上似在極力隱忍著某種情緒,優美的長眉直到現在還未展開。他半垂眼眸,銀白的月色掛在微卷的眼睫上,顯出幾分神秘。「是你逼我的。」他突然出聲。

    「啊?」這一聲猶在舌尖,清冷中帶抹妖魅的臉龐便徑直放大。

    他長腿一伸抵在我的腿間,如獵豹般貼身而上。我呆楞地貼在假山上,早已退無可退。待我再緩過神來,卻發現衣襟已被打開。

    「你、你、你!」我結巴著,開始懷疑這人是不是假冒。

    他急切地掃過我裸露的肌膚,眼中並無:「傷在哪?」這語調輕軟而又微顫,充滿了疼惜。

    「傷?」我終於抓住了問題的癥結。

    他抬起手,指間捻著一張巴掌大的紙:「上面寫著缺傷藥。」

    那張蠟紙啊,我垂眸看去。那身錦袍的下端微微染塵,以他如此愛潔的性格,必是星夜兼程。

    甜蜜的滋味在心頭氾濫,這個男人啊。

    「卿卿。」他惱著,不穩的氣息逐漸清晰。

    心知擋不住來襲,我猛地抱住他的窄腰,耳邊儘是他劇烈的心跳:「修遠。」背上又是一陣清涼,這男人打算就這麼將我剝光?下手也太狠了。「修遠。」我又羞又急地勒緊手臂,「受傷的不是我。」

    身上的力道減弱,:「不是?」

    「不是!」我抬起頭,最大誠意地回視。

    一掃壓抑的神色,他解開眉梢的結,唇角揚起一個輕鬆的弧度:「嗯。」鳳眸彎彎蘊滿春色,他輕柔地為我攏起衣襟,「剛才是我太急了。」

    我燙著臉,繫緊腰帶:「受傷的是艷秋,你可一定要救他。」

    「好。」他的聲音質清如水。

    「殺!」遠遠的傳來山呼海嘯般的大吼,「誓殺錢賊!血酬將軍!」撞門聲短促而有力,似要衝破暗夜的禁閉。

    「使臣!」廊上傳來急切的大吼,「使臣!」

    我向修遠微微頷首,隨即顫聲應道:「這裡!」

    燈火漸近,我跌跌撞撞地從假山後走出。

    「使臣受驚了。」這人我見過,是錢喬致身邊的近衛。「有暴民起亂,使臣快隨我去安全之地吧。」

    未待我應聲,他托著我的右臂旋即飛起。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氣急敗壞地質問,轉眸偷瞥身後,修遠的輕功好得讓人嫉妒。

    「我家幼主於前夜被人毒殺了,那個奶媽得手後服毒自盡,可從她身上搜出了牧伯夫人的首飾。幼主的死訊侯爺密而不發,於今日將錢侗騙至府中。不及下手卻被他帶來的家臣發現,差點就讓他跑了。」近衛冷著臉,眼中儘是殺意。

    「那現在呢?」錢芙蓉嫁禍的手段雖然老套了點,但卻十分管用。

    「含自然是成了。」近衛回望錢府大門,在他動作的瞬間修遠便已隱到了右側。我不露痕跡地偏過身,將他擋了個嚴實。「那些暴民雖然人多勢眾,但府中佈局複雜,即便進來一時半會兒也是尋不到路的。」

    如果他們早就記熟了地圖呢?我心情頗好地想著。

    「到了。」護衛沉身而下,帶著我飛進一座亭中。他伸手探向桌下,只聽一聲悶響,厚重的石桌緩緩移開,延綿而下的石階一眼看不到底。跟在他身後,我一步步走向閃動著橘光的地下。

    「蹬、蹬、蹬。」腳步聲在空曠的地底迴盪,發出詭魅的迴響。

    我悄悄回望,幽暗中那雙鳳眸平靜如潭,具有令人安心的魔力。

    待走到最下,平坦的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好些屍體,血腥味濃烈撲鼻。

    我打量著四周,忽地愣怔在原地。銅盆中火苗妖嬈地撩動著,交織的光束直射在一面石壁上。一個鮮血淋漓的人形物體如畜生般被倒掛在一個鐵鉤上,旁邊還釘著一張完整的人皮。

    毛孔麻麻地張開,我僵硬地撇開臉頰,極力忍住嘔吐的。

    「錢侗是被剝皮而死。」近衛冷哼一聲,「這就是同侯爺作對的下場。」

    地下湧動著寒氣,我暗自運氣保持經脈的活絡。

    「雲卿!你可來了。」錢芙蓉趾高氣昂地走來,「龍秉,我父侯讓你領著二十四近衛殿後,可千萬要保證這裡的安全啊。」

    「是。」

    這二十四人都是高手,我看了身後一眼,隨即跟著錢芙蓉進了暗門。

    好似王族地陵,牆上每隔十步就懸著一個火把,近光之處稍亮,遠光之處微暗,幾十、上百段光度不勻的十步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宛如蛇腹的甬道。

    「使臣。」錢喬致竟發須全白、盡露老態,即便虐殺錢侗怕也難洩他心頭之恨。

    「幾天不見,侯爺怎麼?」我掩袖訝道。

    「哎。」他一雙老目含著淚,滾著滾著遲遲不落。

    「嗚」甬道裡響徹著哀嚎,喪子的十七姨太哭倒在侍女懷中。

    「別哭了,快些走吧。」錢芙蓉愉快地看了她一眼。

    加上護衛,一行只有十人。

    「侯爺,這是?」我放慢腳步。

    「啊,如今留在府裡怕是不安全。」錢喬致有氣無力地說著,「這個密道通往酹河堤岸,那裡有船隨時待命,等你我乘船到了濱州,還請使臣向王上求援,出兵助我誅滅亂民。」

    「這群亂民最多不過幾千人,只要州師出馬,頃刻便可平復。」我明知故問道,「侯爺,又何必捨近求遠啊。」

    「哎!」錢喬致老淚縱橫,滿目淒涼,「那日使臣一語中的,老朽毀就毀在手無親兵啊,所以還請使臣鼎力相助,救我全家啊。」他哽咽著向我一揖。

    看著他蜷曲的背脊,我站定腳步不再向前。

    「使臣?」老賊神情有些緊張,生怕我不答應似的。

    「無雙夫人。」我柔聲道。

    「雲卿,何事?」錢芙蓉轉身走來,微胖的身體佔去了好大一片陰影。

    我托起她的手,笑道:「夫人,現在可有一個一步登天的好機會啊。」

    「一步登天?」她瞪圓雙眼,拔高了語調。

    行走的隊伍全都停了下來,眾人不解看來。

    「是啊。」我微微一哂,伸手指向五步之外的那個佝僂老頭,「殺了他便可一步登天。」

    「使臣,你瘋了麼?」錢喬致抬頭,滿目震驚。

    我拽緊錢芙蓉,不給她退縮的機會:「你設計毒殺親弟再嫁禍錢侗,即便成了又怎樣?」

    「瘋了!瘋了!」老賊嚷嚷著,乾癟的嘴巴不住輕抖。

    十七姨太一把甩開侍女的攙扶,一瞬不瞬地看來。

    「雲卿你胡說什麼……」錢芙蓉心神不定地想要掙脫,「天寶明明就是錢侗派人殺的,和…和我有…有什麼關係?」

    「芙蓉,你怕什麼?天下塌來還有我撐著呢。」我笑瞇瞇地看向老賊,「你殺了一個天寶,保不準你老爹不會老來得子,再生個地寶、金寶、銀寶。錢侗已經死了,你今後下手又能嫁禍給誰呢?」

    「西風!南風!」錢喬致切齒吼道。

    兩道身影如閃電直襲而來,我站在原地轉眸一瞟。在二人近身瞬間,我抽出**一記「雪凝寒風」,一記「霜冷南天」,裂身而過。

    長劍投影在土壁上,欲墜的血滴被誇張放大。

    轉腕抖劍,喑……

    甬道裡迴盪著悅耳的催命聲。

    一個、兩個,最後四個護衛齊齊攻來,心頭湧動著前所未有的。劍影如織,我遊走在黑暗的邊緣。一招三式,隨著跳躍的光焰舞動。四道人影如枯葉,層層落下,最終歸為死寂。

    「來人啊!」錢喬致回過身,聲嘶力竭地吼著,「龍秉!龍秉!」

    啞裂的嗓音在甬道裡迴盪,而後軟軟消散,並無任何回應。

    我翻身擋在他們求生的前途上,笑意暖暖地看向錢芙蓉:「現在只要殺了他,你就可名正言順地擁有四州。」

    錢芙蓉雙眸越睜越大,閃動著野獸般的光芒:「是啊,死了個天寶,以後還會有地寶、金寶、銀寶。老頭子的眼中是永遠沒有我這個嫡女的,不如……」

    「芙蓉!」老賊不可置信地看去,頭部突地抽搐起來,「你!你!」佝僂的身子慢慢滑落。

    「你!真是你?!」十七姨太撕心裂肺地叫著,眼眸變得通紅,「還我兒子!還我兒子!」她拔下金釵,劈頭散發地向錢芙蓉衝去,「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錢芙蓉一掌將弱不禁風的十七姨太扇倒:「你算什麼東西,不過是個酒家女,生了個啞巴兒子還想跟我爭?自不量力!」她一咬牙,重重地踢向十七姨太的小腹。

    「!」十七姨太的侍女發起狠,將錢芙蓉撞倒在地,「你這個毒婦!我要替我家殺了你!」

    兩個女人像瘋狗一般扭打在一起,撕咬抓撓,好好的兩張臉轉眼便滿是血痕。

    「啊!」地上的十七姨太捂著肚子在地上痛苦地翻滾著,「老爺,我好疼!好疼啊!」

    錢喬致躺在地上,口舌歪斜卻講不出話。

    「痛!」十七姨太桂白色的衣裙漸漸被紅影染透,她驚慌失措地看著身下,絕望的表情讓我心起憐憫。我趔趄長劍,上前便要將她扶起。忽地錢芙蓉一個撞頭將侍女擊倒,翻身爬起,猙獰地瞪大眼睛,咬牙切齒地將十七姨太一腳踹開。

    「賤人!讓你生!讓你生!」她瘋癲般地再態一腳重似一腳地洩番「我的!都是我的!錢家的一切都是我的!」

    我一掌將這個瘋子震飛,伸手探向十七姨太的鼻下,早已沒了氣息。身後的血水拖了一地,那身羅裙浸染艷紅。

    錢喬致仰躺著,身子已不能再動,只有那雙眼死死地瞧著,瞧著他那個瘋女兒如何毀了他最後的血脈,瞧著、瞧著,不甘心、不瞑目地瞧著。

    「!」侍女撲倒在十七姨太的屍體上嚎啕大哭,「你!」她眼底儘是血絲,匍匐著撿起那根金釵,「啊!」她裂心大吼,向地上的錢芙蓉衝去。

    叫聲戛然而止,一把長刀自侍女腹部穿身而過。錢芙蓉雙手握著死去侍衛的佩刀,面色蒼白地看著串身的女子。

    「殺了…」侍女張開嘴,一口血直噴向錢芙蓉。她高舉右手,猛地向身下扎去。

    錢芙蓉眼珠微凸,她的喉間插著那根金釵,手腳抽搐著。幾乎是同時,相對而面的兩人身體軟下,共赴黃泉。

    這裡看來真的是地陵了,其他人都已殉葬,只剩下我和墓主。

    我慢慢蹲下,與那雙怨毒的老目對視:「錢喬致,你這一生只做了一件好事。」

    他中風似的抽動嘴角,掛下細長口水。

    「雖然手段殘忍了點,可畢竟是殺了錢侗。」我歎了口氣,勾起真心真意的微笑,「十年終嘗所願,還有什麼比這個更令人開心的呢?」

    逐漸混沌的老目閃過一縷光亮,既然你如此不甘,那我就給你個理由讓你心服口服。

    我托腮看著他,斂起嘴角:「我本不姓豐,十年前我只有六歲,眼睜睜看著娘親被爹爹含淚射死,看著爹爹身中數箭血戰沙場,看著養大我的女子不堪受辱撞死在門爆看著哥哥將那頭畜生怒殺,看著僅存的親人一個個倒在身前。然後我被逼跳下酹月磯,十年磨一劍,我等的就是這一天。」

    他眼神渙散著,再也聚不起光,終於慢慢地合上眼皮。

    「看來你已經想起來了。」我站起身,揮劍將他的頭顱斬下,「死無全屍,這誓可不是隨便發的。」

    眾人沉沉睡了一地,再也無法改變長眠的體姿。

    幽暗的甬道裡響徹我一人的腳步,聲聲迴響好似穿梭在往昔歲月。

    眼前浮起一朵紅薔薇,顫巍巍地,綻放在韓府後園。

    入口處的火苗跳著鬼魅的舞蹈,我走出記憶的十年,疲憊地轉動石壁上的圓盤。

    「嘎…嘎…嘎……」暗門怪叫著,向一側緩緩滑開。

    那道玄色身影在門爆火光在他清朗如雪的俊顏上落下修羅場裡唯一的暖色,

    相顧無言,我靜靜地望進他的眸子,眼眶微澀。他站在那裡,鳳眸柔亮著如月清華。半晌,他舉起左手,期待看來。一顆涼淚輕流動在眼臉上,如最後那片秋葉遲遲不肯落下。酸楚的情緒壓抑在心頭,在如錢密浮萍久久不願散去。

    「都過去了。」他清冽的嗓音如風催落了那滴淚,如雨點開了那片萍。

    一步、兩步,我慢慢走出陰影,走出幽暗如夢的甬道。我放心地交出右手,他偏冷的唇線隱約勾起,反手一扣將我緊緊握住。兩人兩影映在陰冷的石壁上,此身恍若置身黃泉。再次經過掛著錢侗屍身的鐵鉤時,修遠將我拉到懷裡,他長臂收緊止住了我身體難抑的顫動。

    「別看。」他在我的鬢間耳語。

    我下意識地埋進他的胸膛:「我沒殺錢家人。」

    「嗯。」

    「我真的沒有殺他們。」我重複著,不知是在說服誰。

    「嗯,我信。」修遠攬著我一步步向上走著。

    心頭迴旋著**的氣息,讓我很是恐懼:「也許哪一天。」我攥著修遠的錦衣,嘴角滑下一縷悲涼,「我也會變成殺人如麻的惡魔。」

    「不會。」他聲音簡短而肯定。

    我仰首看著他,只見鳳眸如春潭,幽深而溫暖:「因為在那之前,我會將你拉回來。」

    仿若荒原上的那縷長煙,靜靜地指引著前途,清淡卻不失邈遠之意。壓抑的胸間像是裂開了一道口,露出怦怦亂跳的真心。我幾乎是一頭撞進他的懷抱,用盡全力地環住他的窄腰,緊緊地、一輩子都不要放開。

    「你要往前衝,我就陪著你。沖累了,我就守著你。」溫暖的語調低沉溢出,充實著我的心房,「不用怕,卿卿。」他捧著我的臉龐,眸光如細陽暖照,「不論你選擇什麼樣的前途,今後都不會一人上路。」

    「修遠……」愛戀不知何時已洶湧成潮,乾涸的心田轉眼已成滄海。

    他按著石壁上的火把,笑得如閒雲般清雅:「準備好了麼?」

    我轉身面向森暗的石門,自信滿滿地向他頷首。

    隨著石門的開啟,驚天火光陡然將我身後的暗影吞噬。喊殺聲、哀嚎聲不絕於耳,到處是鮮血淋漓。心中再沒有墮落的恐懼,因為始終有人與我同行。

    ……

    「義軍誓不擾民!」

    「請父老鄉親放心安寢!」

    義軍的傳令兵驅馬疾馳在街道上,洪亮的喊話聲迴盪在六街九衢。我身著束身鏡甲,駕著踏雍穿城而過。臨街的民宅商舖紛紛閉戶,發出倉惶的下閂聲。

    「吁!」我勒緊馬韁,險些撞上急急奔來的阿律。

    「這麼快?」我翻身下馬,疾步走上城樓。

    「慶州州師就駐紮在距離汾城不過五十里的夏縣,我們才剛奪了城門他們就到了。」阿律緊緊跟在身後,「巳門那邊呢?」

    「已經能看到慶州水師的軍旗了。」我腳下不停地答道。

    巳門是汾城唯一一道水門,義軍雖然佔據了這道城門卻沒有船艦相護,只要慶州水師以鐵甲船相撞,不用很久即可攻陷。也因此五千義軍在那兒駐守了三千人,也因此修遠給我穿上銀甲便將我驅離巳門。

    我奔至女牆爆扒著城垛向下看去。城下黑壓壓的一片,桂色月下一面精緻繡旗迎風展揚。

    「樊?」我望著旗上斗字,念道。

    「樊曄,慶州州師左將軍。」古意再指向左側,「大人請看那邊。」

    「馮?尤?」又是兩面大旗。

    「馮嘉、尤屠之,州師中將軍和右將軍。」古意頷首,語詞清晰地說道,「這三人不分別攻打另外幾個城門,反而齊齊聚在酉門之下,這是由於酉門城牆最低、修繕極少,攻之極易。大人,不如讓其他城門的義軍全都聚集此處共同抗敵。」

    「不。」我迎著夜風虛起雙目,「守城求穩,怎可棄守他門,若被敵軍發現,就悔之晚矣。」

    「底下是慶州精銳三千,城上只有游勇八百。」古意不由惱聲,「您看看他們的雲橋和臨車,再看看義軍手裡的破銅爛鐵。不集中兵力,怎能敵的過?」

    「古意啊。」我指向城下,笑問,「說說,你都看到了什麼?」

    「大人,你是在開玩笑?」他忿忿瞪目。

    我轉過身,束起的長髮隨風橫飛。我厲目掃向四下,看得兵士們紛紛垂眸。

    「怎麼?怕了?」我背著手,沿著女嬙一路走去,「大家有沒有想過為何慶州州師掛的不是軍旗,而是三位將軍的私旗?嗯?」

    三兩個人抬起頭,滿目猶疑。

    「大家還有沒有想過,底下的那群人明明比咱們多,攻城的武器明明尖銳難擋,可為何他們兵臨城下只是按兵不動,絲毫沒有攻城的跡象?」

    「為何?」一個拿著鐵戟的小伙子一出聲,引得眾人舉步向前。

    「為何?」「為何?」「大人請說。」

    「打出私旗也就意味著他們出兵不為責任,而為私利。」我靠著冰涼的城牆,睨視下方,「有了私心就開始瞻前顧後,打過仗的都知道,攻城戰中先攻者損兵最巨。樊馮尤三人誰也不願吃著個虧,平白無故成為別人的墊腳石,所以也就踟躕不前,只圍不攻。」

    「而且。」我昂首望向東爆「他們都知道只要水師殺入巳門,那酉門也就不攻自破。他們只要等著城門打開,便可大搖大擺地進城搶掠。」

    「所以關鍵在巳門?」阿律接口道。

    「是。」巳門是咽喉,而修遠則是我的咽喉,所以絕對不能坐以待斃。思及此,我沉聲道:「阿律。」

    「大人。」

    「你帶人去錢府,將老賊值錢的東西全都給我拖過來。」

    「是。」

    「古意。」我再喚。

    「大人。」

    「你去調十車油過來。」我望著繞城緩流的護城河,淺淺勾起唇角,「本官自有妙用。」

    暗雲如絮羞掩中天圓月,那剎間碾破琉璃萬青。我劃落長劍,士兵們人手一壇,趁黑將煤油倒入護城河。

    忽地,左後方強光乍顯,因月而隱的暗影曳了滿地。我心跳如鼓望向身後,橘色火勢沖天起,將東方映的如同白晝。

    「水師來了!」「來了!」城下發出興奮的高吼,剛才還萎靡坐地的士兵紛紛起身。

    「立!」「立!」隨著指令兵的叫喊,龐大的雲橋和臨車緩緩架起。

    「樊家軍準備!」「馮家軍(尤家軍)準備!」

    「丁!丁!丁……」數十道銀光劃過,碩大的鐵爪勾上吊橋。「住」隨著一聲暴吼,百十個士兵拽著鐵爪下的長繩,試圖拉下吊橋。一旦吊橋淪陷,那護城河的功效也就蕩然無存,脆弱的城牆就將在他們強大的攻城車具前。

    我肅肅而立,拉弦滿弓,讓阿律點燃箭頭的布絨。

    「放!」我厲吼的瞬間,手中的火箭共著士兵們的火把飛向浸濕煤油的吊橋,落進浮著油膜的護城河中。

    轟然間,護城河如一條火帶,炙熱的火光沖迎而上,嚇得州師軍士奔離駁岸。吊橋上繚繞的火舌沿著鐵爪下的長繩鬼邪而下,燒斷的繩線墜落在士兵們的身上,痛叫不絕於耳。

    「鎮定!鎮定!」三軍令官見狀大叫,「退!退!吾等坐等門啟!」

    半個時辰後,吊橋被燒得僅剩黑灰。因其他幾門的效仿,護城河上的油膜不少反多,赤辣辣的火舌越燃越脯城垛邊的義軍都被熏紅了臉。火河以西數丈外,三姓軍士下馬解鞍,倚著兵器懶懶而立。

    「大人,都拿來了。」阿律氣喘吁吁。

    「好。」我回身望著滿滿幾十箱的金銀珠寶,再看了看面色酡紅的義軍們,再揮**。

    喑……

    隨著一聲劍鳴,金光銀光飛下城樓,全數砸到了當中的樊氏軍列中。

    「錢!」「真的!是真的!」樊家軍隊騷動起來。

    「金元寶啊!夠老子嫖十次花魁了!」

    「他娘的,馮字營的跑過來幹什麼?」

    「尤字營的搶什麼!這是老子的地盤,把元寶給老子放下!」

    「去你的地盤!樊字營滾開!」

    「你們也拿夠了,該換我們馮(尤)字營了!」

    「他娘的找打!兄弟們上!」

    「你娘的真來?」「早就看你們樊字營的不爽了!」

    「打什麼打!直接上刀子!」

    我望著城下揮戈相向、貪財自亂的僱傭軍,輕喚:「古意。」

    「大人。」

    「現在你該明白了吧,真正的精銳,銳不在器而在心。城下的連散兵游勇都稱不上,只是匪類。」我冷笑睨視,再給一千人我定能將他們全部包圓。

    「轟!」沒有任何預兆的巨響驚得我愣在原地,城上士兵反射性地蹲下。

    「轟!」又一聲震天動地。

    「是巳門方向!」阿律大叫。

    「轟!」

    東邊火光擎天,煙熏火燎地扭曲了夜色。

    「轟!」

    「大人!」古意和帶來的十幾個近衛紛紛圍到我身側。

    「呵呵!」我咧開嘴角,迎著夜風,朗聲大笑,「哈哈哈哈!」

    「大人?!」

    「轟!」一聲比一聲近,震得三姓士兵停止了鬥毆。

    「來了!」我平展雙臂,迎風而立,「青國的水師來了!」

    「啊!」義軍們今夜頭一次露出笑顏,「太好了!太好了!」

    「你為何如此篤定?」阿律將信將疑地瞥了我一眼,隨後壓低嗓音,「又在忽悠人?」

    我止住他的詢問,示意大家側耳傾聽。

    「轟!」

    多讓人振奮的炮聲,如今在神鯤能熟練使用船炮的只有他啊。

    雷厲風

    「報!」城下傳來大吼。

    「嚷嚷什麼!」主帥的聲音顯然有些不穩。

    「十里之外探得一路大軍!」

    「真他娘的狗屎!」樊字旗下,銀盔將軍氣急敗壞地揮鞭,「打!打什麼打!這下好了夏州和陝州的人都趕來了!還獨吞個屁!」

    「頭兒!頭兒!」馬兵抱頭躲避著鞭打,「夏州和陝州到這裡至少也要兩天,現在就趕來?怎麼可能!」

    這一句讓將軍停下了馬鞭,衛兵舉著火把,火光映紅了他的眉間,有點像迴光返照。

    「去!再探!」樊曄大喊。

    不待他合上兩唇,就見一道金光快若流星徑直飛來。

    「頭兒!」

    樊曄暴睜雙目,金色的尾羽猶在他的嘴裡微微顫動,穿出他後頸的箭尖凝著暗色血滴,粘稠墜下。

    「殺!」憾天駭地的渾厚齊吼動林而出,淹沒了東邊的炮響。

    「是將軍!」義軍們興奮的像一群孩子,眼中滿是崇拜之情。

    飛身立上女嬙,不似十年前娘親的絕望,我心潮澎湃地昂起頭顱,以勝利者的姿態迎接那面「韓」字大旗。

    長髮一字橫飛,我高舉**,與「神箭」月殺隔火笑望。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修遠,此刻你的心情是否同我一樣,如水夜涼……

    雙闕遙映龍鳳影,踏破故國好風光。

    張彌《戰國記?名臣錄》:天重二十四年正月十片豐雲卿使慶。時值前雍內亂,重金侯實歸明王,慶州牧伯暗通雍主。前途艱險,卿偏向虎山。二十三野宿古琴台,卿誅反臣,收義軍,入汾城。囚居二府,卿談笑自若,杯盞間翻雲覆雨。月華一笑,見者無不傾倒。卿巧促錢氏家變,於二月十五花朝夜,引義軍入府誅殺錢氏。卿親率民兵戰至三更,青水師都督雷厲風、伏波將軍韓月簫引兵而至。其後五日,青軍一鼓作氣,連下前幽十六州。六月,前荊愍王賀帝御宇,以前幽六州禮,至此前幽四十三州盡沒青土。卿智勇雙全,兼具軍功之文臣,當朝僅一。使慶歸來,盛譽盡暗百官。可謂豐郎獨絕,世無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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