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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三卷 青空萬仞第40章 風吹雲過見真章 文 / 卿妃

    第三卷青空萬仞第40章風吹雲過見真章

    天邊滿是陰霾,似有巨瀾翻滾,可雲層始終噙著淚,雨一直下不來。

    「轟隆!」天雷乍響,紫電映亮了一雙幽暗的桃花目,紅色的錦袍在滿是白綾的靈堂中顯得格外突兀。

    「殿下。」六ど垂著頭近前低語。

    靈堂裡無人敢言,一雙雙眸子緊盯著垂下的輓聯。

    月冷雙生峽,星沉春風樓。

    哎!可惜了,那樣的一個人啊。

    「劈啊!」又一聲,冷色的電光將那張俊臉襯得森然。

    「殿下,時辰差不多了。」六ど再道。

    桃花目微凝,凌翼然接過一炷香,狠狠地看向那口棺。

    眾息驟沉,氣氛有些詭異。

    不期然,地上落下寸寸斷香,凌翼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手指卻隱隱發白。

    「九弟。」過分的寂靜中,一聲溫語帶著幾分哀歎,凌徹然垂眸走向正中,右手輕輕地放在棺木之上,「逝者已矣,你可要節哀。」

    滾滾雷響泛在天爆寒光沒入他的眼簾,紅唇淺淺飛起,凌翼然緩緩轉眸看向那只礙眼的右手。

    「哼。」清晰可聞的冷哼震驚靈堂,在百官的注視中,凌翼然洒然轉身,衝著凌徹然拈香一拜。

    這,這,這……

    眾人啞然,該拜的是死人啊,怎麼?

    凌徹然瞳仁微楞,眼見那身紅袍帶著幾分桀驁飄然而去。

    「轟!」驟然一聲驚得他心跳加快。

    「辰時正刻到,群龍欲雨,送左相大人上路,起棺!」

    凌徹然稍稍斂神,不經意掃過護棺的幾人,又霎時瞠目。

    「雲卿……」聿寧走在最前,蒼白的臉色難掩哀傷,「好走。」聿元仲咬牙說著,目光卻定在他的身上。

    凌徹然不由啞然,江東聿寧,名士無雙,豐雲卿當真與他是莫逆之交?凌徹然正想著,突然被一陣殺氣驚得發顫,那是?

    白色麻衫自他身邊經過,染著淡淡血腥。這人虎步猿軀,一看就是練家子。

    凌徹然不禁心生警惕,偏頭看向一側,卻見貼身護衛一臉煞白。

    「成吾?」凌徹然愕然。

    一滴冷汗自護衛額上滑下,他定在原地,如受驚白兔一般畏懼地看著那身麻衣。

    「成吾!」凌徹然不禁惱怒,那練家子的殺意竟能把武藝精湛的近衛嚇成這樣。

    時間伴著黑色的棺木緩緩走過,天地間只剩驚心的雷響。

    半晌,失語的護衛才幽幽開口:「殿…下……」

    凌徹然頓舒一口氣,好似浮出水面的魚:「嗯?」他故作鎮定地出聲,看著寒族官員們護棺離去。除去了豐雲卿,是否能如願折斷寒族的羽翼?他開始猶疑。

    「那人……」成吾偷瞥向遠處的白衣,躲進了陰影裡,「那人是當今武林盟主,無焰門的林成璧。」

    什麼!凌徹然猛地回首,滿眼不可置信:「武林盟主?」

    「是。」

    靈堂中漸漸無人,只有雪柳迎風沙沙發音。

    「兩日前日堯門被血洗。」凌徹然虛目出聲。

    「雍國來信,說是忘山的豐梧雨所為。」成吾嚅嚅回道。

    「數十處據點一夜盡除,決不可能是一人所為!」凌徹然揮手擊向桌緣,撕去溫和的面粳他冷笑道,「好啊,好啊!」

    武林盟主、當朝大員以及夾道兩旁的雲都百姓,好啊!他堂堂榮侯七殿下該佩服的是豐雲卿,還是……

    他轉眸看向地上的斷香。

    還是你呢,九弟。

    載不動許多愁,黑雲終於盛不動雨,轉瞬天水滂沱。

    「成吾。」凌徹然感到有些疲累,「今日,韓將軍來了麼?」

    「回殿下的話,沒。」

    「還好,還好。」他挎著肩,長舒一口氣。

    自豐雲卿身故的消息傳來,韓月殺就閉門不出,害的他惴惴不安以為此二人有何親密關係。如今看來,倒是他多心了。還好啊,還好。

    「請回。」靈堂深處忽然一聲,嚇得主僕兩人心跳漸止。

    「是你?」片刻之後,凌徹然看清來人。

    「請回。」張彌冷著表情,彎腰撿起地上的白紙和斷香。

    「好大的膽子!」成吾鄙夷地看著纖細的男孩。

    「我家大人喜靜。」張彌慢慢站起身,妖媚的眸子滿是厭惡,「請回。」自開始,他便未用敬語。

    凌徹然瞇起雙目,撒發出陰狠的氣息。他看著,看著,卻沒想那個背叛了自己的男孩毫無懼色地走來,眼中已無槁木般的死氣。

    雨連成了犀牽起天地。

    凌徹然訝異地看著那個男孩越來越近,身邊的成吾也愣在原地。

    一丈、三尺、兩步,張彌衣袖生風默默逼近,伸臂、發力、關門、上栓,一氣呵成。

    「轟!」頭頂炸雷,凌徹然站在雨中心神恍然。

    瓢潑大雨傾瀉而下,青空萬仞,初夏何晴,無邊黑幕瀰漫在天地之間。

    驚變!

    ……

    更漏聲聲迴盪在殿中,天邊隱隱響著悶雷。一簇火苗在宮燈裡跳躍著,將夜分成了明暗兩界。

    陰影裡站著四個身影,三男一女。最左邊的纖影似有微動,在沉沉寂靜之中沅婉轉眸瞧著。

    原來除了她,王上在民間還有其他耳目啊。如今他們同時現身,說明主上的大限之日快到了。此次全聚是第一次,怕也是最後一次。

    壓抑的重咳在殿內迴盪,御案前凌准垂眼看著攤開的密折,泛白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縫。

    「這就是結果?」王的聲音有些過分平靜。

    「是。」沅婉身邊的中年男人毫不猶豫地應道。

    明黃色的衣下劇烈起伏,凌准蜷起十指,平圓的指尖摳入掌心。

    好啊,好大的膽子啊!

    「彭!」桌角應聲而裂,撕心裂肺的咳喘在殿內響徹。凌準直起身子,腳步微顫地走向地圖。身後的得顯欲近不得,只覺主子每走一步更加一份沉痛。花白的鬢髮在燥熱的夏風中輕揚,凌准的背影顯出從未有過的蒼老。

    他的兒子,他的好兒子!

    泛白的拳頭垂在雍國的圖文上,凌准龍睛微凸,露出怵人的狠意。

    暗影中的四位氣不敢出,只低頭看著地上。

    「前幽十六州麼?」凌准厲目看向不久前才沒入青土的疆域。

    他的第七子,那個野心不差的徹然,竟然串通敵國,妄圖割地以求陳紹援手?豐少初離都那晚,當他看著那封署名凌翼然的密折,他是不信的。小九啊小九,你這一出手未免太不著邊際了些,就因為小七布下局,想要韓家姑娘葬身鏡峽麼?原來你和為父一樣,終究逃不過一個情字。

    而後他有心縱容的易釵左相命喪雙生峽,這才如當頭棒喝讓他頓時心驚。噩耗傳來的當晚他歇在墨香殿,這消息自然讓枕邊人聽了去……

    「娘娘!娘娘!」

    耳邊還響著宮女的驚叫,他親眼看著那個柔順的人面容槁枯瞬間無色。

    「愛妃?」他拖著纖細的身子,發現掌中的腰肢不堪一折。

    美眸空洞的一眼就能看到底,她就那麼死氣沉沉地看著他,一瞬不瞬。

    「愛妃……」他有些慌神,這樣的神色他也瞧過,在他最愛的女人臉上瞧過。可懷中的人是愛他的不是麼,是那麼卑微的愛著他,怎麼也有了如此神情?

    長髮如緞垂在褥上,精緻的容顏好似雕琢細畫,只是美得毫無生氣。

    「墨兒……」凌準被這一看,好似剜心,「太醫!」話剛出口他便愣住,賜予花露飲,他要的不就是這個結果麼?不是麼?

    那雙秀眸彷彿看出了他的猶豫,竟浮現出點點笑意。那樣看透一切的笑,那樣解脫的笑,如重拳直擊心頭,砸得他透不過氣來。

    「不!」凌准沉吼著,眼見那雙眸子慢慢地合上,風過也,帶著些許唏噓。

    「不准!」他揉搓著她的眼皮,向一頭無助的野獸,「睜開眼看著我!睜開!」

    事實來時總是那麼突然,那夜懷中的人是那麼,鼻間還有溫熱的氣息。只是那雙眼沒再睜開,沒再看他一眼。一如十多年前,凌准有一次被拒絕,再難貼近那顆脆弱而卑微的心。

    想著,想著,一口甜腥噴喉而出,濕漉漉地映在那幅絹繡地圖上。不理會得顯的驚慌,凌准走近窗爆遠遠望著墨香殿的所在。

    自暖兒去後,他的心不是已經死了麼?怎麼還會痛?

    她明明是小九的一步棋啊,他該恨的,恨自己終了還被兒子玩弄在鼓掌之間,不是麼?

    風掠過窗爆吹皺了他的眉宇。

    以往明知他心存殺意,她始終是順從的,那麼乖巧地順從著,只敢在他熟睡時吐露愛語,那麼卑微地愛著。可如今她為何將一切拒絕在視線之外?

    她拒絕的是這座王宮,還是……還是……

    望著遠處的燈火,他驀然回神,不願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只怕他會後悔,只怕他會喚起蟄伏已久的可怕情感。

    雷響始終未停,他緩緩轉身,生生將那座宮殿攆出眼簾。

    「得顯。」凌准的鬍鬚染著點血,唇上的鮮紅與蒼白的面色對比鮮明。

    「奴才在。」

    「賜。」

    只一個字邊讓久立於黑暗中的四人微微愣怔。

    終究是要來了麼?小小的一粒紅丸放在掌心,耀出誘人的光華。沅婉垂著美顏,靜靜地看著。

    一朝天子一朝臣,身歿影不存,她早就料到了這一天。可如今卻貪生起來,她才找到她的親子啊,還未將他攬入懷,她怎麼捨得就此離世?她不甘啊。

    她正恍惚著,忽見身側已沒了人影,抬首一瞧正對得顯警告的目光。原來王已下了驅逐令,她該離開了。

    南風款款吹來,帶著初夏的燥熱。沉厚的雲層翻滾在夜裡,不時被紫電劈開。陰暗的牆下走著幾個人,腳步那麼輕卻又那麼沉,好似前途永遠走不盡。

    「明明不是那樣。」不知誰突然一聲,驚得其他三人突然愣住。

    沅婉抬起頭,不知名的同伴擋在路中,沉眸望來。

    「大家雖是初次相會,可所做何事應該心知肚明。」那男子有著看眼即忘的平凡外貌,極適合隱藏在人群中,他面色有異,緩緩走向先前在御書房裡應聲的另一人,「七殿下的確暗通明王,可卻未割地求援,這位兄台你究竟在為誰賣命?」

    聞言,沅婉共著第四人齊齊看向被逼近的那人。

    「呵呵。」這人有著沙啞的嗓音,笑聲糙耳,「就算在下有意栽贓榮侯,可當時眾位可未發一言啊。」銳利的眸子掃過四周,發問的那人愣在原地,「因此,你我賣命的應為同一人。」

    「轟!」雷聲自遠而近,敲打著駭人的寂靜。

    「呵呵,呵呵呵。」這四人相視一笑,心知肚明,原來大家看好的都是那位殿下啊。不論是否已經投靠,可在王上面前都有意無意地偏袒包容了。

    「差不多了。」先前發問的男子歎了聲。

    「是啊。」

    「是時候安頓家人了。」

    聽著陌生的同伴們瞭然地笑著,沅婉不禁凝思。

    她的家人啊,是不是也該去告別呢?

    她垂著頭望著自己的纖纖玉指,這雙手染著怎樣的血腥啊,還能給予她的孩子些許溫暖麼?

    「死後若被家裡人忘了,對他們來說也算是一種福氣吧。」

    這樣一聲喟歎震動著她的耳膜。

    「嗯,從有到無還不如從未擁有。」男人們飛上宮牆,如野鳧隱入暗夜。

    風吹著,撫在臉上,割在心頭。

    如果注定死亡,那相認只能徒增痛苦,那個孩子,那樣一個纖弱的孩子,能承受又一次被遺棄麼?

    她一遍一遍地問著自己,淚水止不住滑落。

    能麼?

    不知何時雨已然墜下,帶著酸澀的味道流進她的嘴角。

    能麼?

    能麼……

    能……麼……

    雨中那道纖影帶著一抹蕭索飛向遠處,顫顫地好似一片孤葉,飄搖在漸涼的清風中。

    這樣的辛酸,就讓娘獨自品嚐吧。孩子啊,怨我吧,繼續怨我吧,有時候怨比愛來的更幸福。

    而娘,希望你能幸福。

    幽幽南風誤顏色,冥冥細雨濕落紅。

    靜謐的簷角,夜已深沉。

    ……

    「登。」

    「登。」

    大理石間迴盪著清晰的腳步聲,如豆的油燈隨著輕響微微顫動。

    「殿下,請。」

    金石相扣,銅鎖脆脆打開。天牢裡沒有一扇窗,讓人分辨不出天色時辰。這裡雖略微有些霉味,卻不似普通牢獄的熏臭,倒是乾淨的很。

    偌大的囚室裡放著一張石床,背坐的那人玉冠錦衣,帶著濃濃的傲氣。

    隨著腳步的靠近,光暈慢慢擴散開來,地上曳著一道長長的暗影。

    「怎麼?不甘心?」背坐的那人聲音頗為得意,「九弟,我早說了,父王斷不會信的。」

    凌徹然幽幽轉身,行止優雅得宜。他張著嘴還欲再說,卻正對上來人的目光。幽暗的燭火中,那雙魔瞳含著笑,透出森冷的味道。

    見狀,他當下一驚,險險穩住表情。

    牢門內外明明是同樣光景,卻已然分出天地。

    火色的袖袍淺淺一揚,凌翼然緩緩邁步,悠閒中透著一絲慵懶,瞳眸深暗好似幽潭。那身紅衣狂狷地流動著,生動地似要將這暗室點燃。

    「事到如今你就算不情願也不行啊。」凌徹然避開那雙魔瞳的注視,自顧自說地著,「九弟,你錯就錯在自不量力,別忘了那株在誰的府上。」

    「哦?」他輕輕應著,很是漫不經心,紅袍輕擺,旋出一個妖冶的弧度。

    凌徹然被那雙帶冷的美目鎖著,壓抑地快要喘不過氣來。

    「七哥當真如此篤定?」語音輕滑,好似絲綢掠過耳邊。

    聞言,凌徹然瞇眼看向紅影身後。不好,竟沒有宮中傳話的內侍!他面色微僵,毛孔一陣。

    遠山眉輕輕一挑,唇畔綻出詭異的笑:「七哥,是在怕麼?」

    「怕?」凌徹然壯膽似的提高嗓音,「九弟,你我兄弟一場,有話不妨直說。」他退回到石床爆警惕地看著。

    幽暗的燭火左右籠著,詭魅的光影交織在那襲紅袍之上,若不細看還以為這是地府黃泉,眼前這人眉目如畫,渾身上下彰顯出血腥的妖美。

    「七哥。」

    半晌突然一聲,凌徹然猛地回神,這才發現背上早已是冷汗淋漓。

    「弟弟此次來並無他意。」凌翼然把玩著納玉扇,俊顏垂著讓人看不清表情,只能由著聲音判斷,他是在笑著,「聽聞七哥這幾日口腹不佳,特送來肉炙數串。」他展開扇面,身後的六ど捧出精緻的荷葉瓷碟,打開蓮蓬般的碟心,一股誘人的烤肉香帶著熏熏然的熱度瀰漫在空氣中。

    「弟弟若沒記錯,這肉炙七哥可是頂愛的」凌翼然放低語調,幾乎是在誘哄。

    望著金黃色澤的肉條,凌徹然溢出諷笑,當他是三歲稚兒麼?這肉必有蹊蹺!

    「七哥沒猜錯,這肉確實不同。」

    凌徹然虛起雙目,猜不透這樣的坦白暗含著什麼。

    清脆一聲,玉扇完全展開,凌翼然凝著笑慢慢靠近:「七哥可知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嗯?」

    好日子?凌徹然飛快想著。

    「五月初八。」他好心提示著,語音溫柔的近乎詭異,「午時剛剛過去啊。」

    五月初八?

    「哦,忘記說了,七哥下獄的第二天右相就被拘入刑獄寺了。」

    什麼?!凌徹然撐圓雙目。

    「方纔七哥可是說父王不會信你通敵叛國?」凌翼然再前一步,緩緩勾起唇角,嗜血的笑意浸滿眼底,「可容相卻被定了謀逆之罪吶」

    怎麼……怎麼可能!

    「七哥,你是在不信麼?」他笑得輕鬆,笑得快意,以至於黑髮微微地飄動,勾出惑人的美色,「父王親自下詔,容克洵欺君賣國,奸佞莫過。」玉扇叮地一聲敲上銅鎖,他挑眉輕道,「依律磔之。」

    凌徹然面如死灰,眼前不停地閃過那開合有致的紅唇。

    依律磔之…依律磔之……依律磔之!

    寸寸臠割至死?

    怎麼可能!根本不可能!

    他僵在石,頸脖不住地晃著,不可能,絕不可能。

    「怎麼?七哥還是不信?」左右搬來一張華座,凌翼然撩起長袍,極有耐心地慢慢坐下,「真是難辦啊。」雖歎著,他眼中卻沒有絲毫無奈,「肉都快涼了,七哥先趁熱吃吧。」

    望著柵欄外的荷葉瓷碟,凌徹然有些木然,鼻尖滿是烤肉的香氣。

    「快嘗嘗這肉是不是真那麼鮮美,畢竟是剛下人身的。」

    人身?兩個字癢癢地鑽入凌徹然的耳際,尖銳地刺進他的心裡。

    人身!他屏息看去,那雙妖眸寒光盡現,盯的他打起顫來。

    「七哥聞出來了?」凌翼然眼波輕轉,流出璀璨芳華,「真不愧是翁婿啊,竟這般熟悉。」

    這竟然是!暖暖的肉香鑽入鼻腔,腥腥地泛在喉間,凌徹然緊緊地盯著那盤肉炙,看著,看著,忽地轉身伏床,驚天動地地嘔了起來。

    紅影倚在華座裡,細長漂亮的桃花目裡閃過一抹譏誚。

    半晌,吐得昏天暗地的凌徹然直起身子,微白的雙唇抑制不住地:「你……」

    笑意刻在唇瓣上,凌翼然以扇撐頜。燭火下,俊美的臉龐始終凝神詭譎。

    凌徹然忿而摔盤,金黃的烤肉滾落在華座附近。「你這畜生!」他揚聲罵道。

    「畜生?」語音輕滑揚起,凌翼然看了看腳下的肉炙,心情頗好地挑高眉梢,「弟弟私以為,食親骨肉者才是畜生啊」

    「你是什麼意思?」心頭沒由來的一陣虛顫,凌徹然不禁拔高音調。

    凌翼然但笑不語,美目隱有桃花勾魂,他懶散起身,別有深意地眈了牢中一眼,隨後拂袖而去。

    「什麼意思?!」身後傳來驚恐的質問,「說清楚,究竟是什麼意思!」

    每一舉步,衣角輕擦在石階上,青灰色的磚石像要被火紅的錦袍點燃,流溢出淡淡的焰色。凌翼然逆光的身影有些暗沉,自上吹來的夏風帶著暴雨捲來的土腥,吹的袍底與袖擺不住地鼓揚、翻飛。

    戛然一聲,天牢底層的鐵門被重重合上,而後落上銅鎖。

    凌翼然徐徐側身,輕掀紅唇:「從今日起,除了那些肉炙,不要再給他任何吃食。」

    「是。」

    在生死之前,人和畜生往往沒有差別。為了填飽肚子可以吞食親人血肉,為了苟且性命不惜殺死妻兒。

    這就是人啊,不是麼?

    思及此,他的唇角劃出一道優美弧犀陰冷的笑意猶如漣漪,在悶熱的夏風中淺淺蕩漾開來。

    ……

    迴廊百折雨情晴,金鑾飛宇轉分明。

    天邊還散著一朵黑雲,水花沒再濺起,這是雨季短暫的休息。

    「哎……」台閣所在的淵華殿外,幾名青衣官員在對景歎息。

    「這天是越來越難琢磨了。」遠眺西側,其中一人輕道。

    可不是。

    眾位臣工同僚在心中齊應。

    鮮艷似血的猶在那廂,七殿下卻已身陷囹圄。十三天了,整整十三天了。可最讓人膽寒的不是半月前的朝堂驚變,而是那只幕後黑手啊。

    誰能想到是那位殿下,誰能想到啊!

    雨打殘花落不盡,風吹雲過見真章。天邊墨色還在翻滾,雲深之處似有一條玄色巨龍,張狂地旋舞在天地間,帶著沒骨的叛逆。

    寧侯,不若此名,如今青空何寧?天下何寧?

    殘留的雨滴自簷角墜落,砸在千步廊的雕花欄杆上,留下淡淡的水漬。

    「眾位在這做什麼?」遠遠走來一人,身形消瘦,聲音有些低啞。

    「啊……右相大人。」官員們紛紛立身,衝來人深深一揖,長袖幾乎著地。

    「舊檔都查完了?」代表一品的絳紅官袍停在他們當中,聿寧沉肅的口吻驚得幾人不敢呼吸。

    布靴稍稍偏轉,新任右相聿元仲垂眸看著周圍低首不語的官員,清俊的瞳仁驟凝。

    一陣熱風拂過,襯得廊間更顯靜默。

    看不清啊看不清,雖說容相已被處刑,榮侯一黨多半入獄,可只要七殿下一日健在那就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更何況青宮深處還有一位王后娘娘。穩住,穩住,打死不做,牢假場一字訣:混!

    官精們在心裡打定主意,直盯著地上寸字不語。

    「落紅空眷影,雨染梨花門。」沉啞的男聲在千步廊裡迴盪,聿寧負手而立,望著陰沉的蒼穹吟道,「早梅好顏色,清氣滿乾坤。紅香近桃杏,卻無雪精神。」官袍上的錦鯉結隨著他的緩步輕移,在左胸拂動出微小的弧線。

    就算沒有雪精神,可畢竟是王花啊,那朵就是王意,不是麼?眾官依舊未言,混,混字當先。

    打定主意,他們側耳再聽。可這一聽,卻擊碎了先前的猶疑。

    「白梅駐王枝,四海盡歸春。」

    眾官不約而同地對望,從對方眼裡看到了一樣的驚詫。

    白?王?

    那不就是個……

    「轟!」震徹天地的驚雷在雲間乍響,大家一陣瞠目,彷彿聽到如雷般的心跳。

    是皇啊,皇!

    原來他們都猜錯了,王上屬意的不是一個守成之君,而是氣吞八荒的開朝帝王。如此,如此啊。

    「各位。」聿寧低低開口,在響雷炸耳的週遭中,那輕羽般的聲音好似帶著魔力,一字不漏、無比清晰地落入眾官的耳際,「請恪盡職守將舊檔整理完全,洛太卿那裡還等著定刑的文書。」

    是啊,還有那位最受王上信賴的洛寅洛大人。當初他們怎麼會以為洛太卿是七殿下的人,真是瞎了眼。容相磔刑、七殿一黨百餘人下獄,那位大人可是冷面無情、好似地府判官啊。

    想到這,眾人不禁浮起冷汗,爭先恐後地答道。

    「下官定盡心盡力……」

    「……不負大人所望……」

    「……絕不漏過蛛絲馬跡……」

    「……請九殿下和大人放心,下官……」

    唯唯諾諾,馬屁聲聲,誠惶誠恐的語音追隨在身後,聿寧垂著眼舉步而行。

    「叮…叮……」

    每走一步,耳邊便傳來清脆的鈴聲,斷斷續續的有些惱人。半晌,聿寧停下腳步,眉目不耐地抬眼望去:「拆下來!」

    「啊?」身後傳來數聲訝異。

    勾心鬥角的廊簷下垂著數只銅鈴,迎風敲擊出近似淺笑的聲音。

    「拆下來。」聿寧眈了一眼欲雨的天空。

    「是。」「是。」

    「哎,這簷鐸可是豐大人頂愛的。」不知是誰歎了句,一時間四下無語,氣氛有些詭異。

    眉間凝出痛色,聿寧眼波帶柔,看向一隻隻簷鈴。

    雨水浮銅綠,緩緩地自迎風作響的鈴錘上滑落。

    半晌,聿寧低下頭,溫言款款如雨輕柔:「讓淵華殿的管事到我這來。」

    「是。」

    夏初的思慕伴著銅鈴在千步廊裡迴響,叮叮咚咚地撞擊著聿寧的心房。

    既然她喜歡,那就全裝上吧。

    雲卿,等你回來,這淵華殿便處處有鈴。

    你可歡喜?

    ……

    騰雲湧煙,一場一場的夏雨漫綠了園圃裡的苔痕,窗外水如懸。

    火紅的人影懶在木椅中,凌翼然俊眸緊閉,微風輕撫著他的細密眼睫。

    忽地,門外響起一陣急切的腳步。

    「主子!」

    赤色長袖下,修長的十指緊扣椅把,桃花美目緩緩張開,凌翼然眼波氤氳隱著幾分期盼。「何事?」他沉聲問著,漸清的瞳仁亮的可疑。

    六ど抱著拂塵,語調似驚似喜:「主子,七殿下瘋了!」

    墨色美眸瞬間黯淡,凌翼然諷笑一聲,又緩緩合上雙目。

    「剛才天牢來了信,說是七殿下吃了幾天肉炙便開始胡言亂語。獄守長試探了幾天,七殿下現在連髒和乾淨都分不清,就著地上的水就喝。一會哭一會笑,已經瘋了!」

    六ど興奮說道,如竹筒倒豆子似的。他立在一爆就等主子勾起薄唇,但等了好半天卻未在那張俊臉上看到絲毫快意的神情。

    「主子?」六ど輕輕開口。

    鴉色長髮未束,紅色的長袍鬆鬆地攏著,凌翼然靠著椅背好似已經睡去。

    不是吧,虧他還冒雨來回,只想讓主子高興高興。

    六ど垮下肩,靜靜地為他打扇。

    自那位下落不明後,主子就越發的喜怒無常了。六ど右腕微轉扇起悶熱的風,桌案上的密疏輕輕翻動。

    賀建德御宇……

    即便他再不甘願,那瀟灑的字跡還是擠進他的眼簾,原來是翼國的儲君繼位了啊。

    風兒輕輕地吹,灑金的宣紙一揚再揚。

    眠州扼汝咽喉,不若先發制人、分而收之……

    六ど眼皮一顫撇開雙目,定定地看向地面。

    沒看見,他什麼都沒看見。他還想活久點,所以即便看見了也已經忘了。嗯,他的記性不好,很不好。

    「竹肅還沒回來麼?」

    六ど正自我催眠著,忽聽一聲低問。他穩了穩身形,輕應:「回主子的話,韓將軍至今未歸。」

    自噩耗傳來,韓將軍便趕到雙生峽,同的師兄一起進行搜尋。到如今,已近整月。就連月初韓夫人生產,將軍都未曾回都啊。

    「那定侯呢。」這句問冷中帶著幾分期盼,讓人捉摸不透本意。

    「還沒消息,眠州的人還在沿江打聽。」六ど老實回道。

    不期然,紅唇淺揚綻出笑花,看得六ど驚疑不定。

    「殿下。」他嚅嚅出聲。

    唇角越飛越脯凌翼然睜開美眸,目色若水笑若熏風,透出慵懶惑人的美色。

    殿下?他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是好。

    「傳膳。」凌翼然隨意地將衣帶打了個結,披散的長髮與紅袍交錯,晶亮的眼眸顯得心情格外好。

    哎?傳膳?一刻之前不是說沒胃口的麼?六ど頷首稱喏,邁著狐疑的步子走向門簾。

    「還有七哥」

    終於想到正事了!六ど興奮回身,就等主子發話。

    「瘋了麼。」輕滑的笑聲在黏膩的空氣裡迴盪,凌翼然支手托腮,眼波迷離,「今日本殿的心情不錯,暫且放過他吧。」

    不能啊,他的好主子哎,打狗莫留情,一定要……

    「前些日子母后娘娘還鬧過,不若順了她的心讓七嫂與七哥團聚。」

    這怎麼能行!六ど血氣上頭,剛要開口,就聽他再說。

    「人道患難見真情,不知這天牢裡能不能見得人心。」凌翼然斜眼一挑,那笑意透出森冷的味道,「將兩人關在同間天牢,只送一人吃食。看我那瘋七哥,是想與美人做同命鴛鴦還數河拆橋?」笑聲如潮水般蔓延,「本殿好想知道啊」

    這叫放過?那什麼是不放過呢?

    六ど幾不可見地一顫,復而一拜轉身離去。

    不問,不問,他什麼都不想知道。

    大雨還在下,窗內凌翼然慵懶執筆,燈火映亮了他的俊臉。迷離桃花目晶瑩流轉,似有輕波微瀾。

    竹肅,無須再找,不日她自當歸來。

    定侯不歸啊,不歸。

    「哼。」他臉色暗變,眉宇間交織著複雜的情感。

    她果然沒死,而且還同定侯在一起。

    不過又如何,只要宮中那位昏迷不醒的消息到處傳遍,還怕那個傻姑娘不回來麼?

    至於定侯……

    俊眸帶笑,目光細細密密地落在那本密疏上。

    魅惑的美目中桃花紛然,溪水輕淌,內心的溫暖持久蕩漾。

    還好,她沒死,還好。

    窗外一行夏雨濾盡延綿已久的哀傷,滴滴答答,清脆迴響。

    沒死,她沒死。

    光滑的筆桿刻上了幾道指痕,深深的、深深的,深入了他的心底。

    回來吧,卿卿,這一次再沒人能傷你。

    回來吧……

    雨簾漫天,懷珠流玉。夏風裊娜,拂出思念一曲。

    ……

    天地籠於黑暗,耳邊響著鬼哭似的流水聲,瑟瑟苦風吹拂著她的面龐。

    「妹妹?」她雙手環抱,迎風喊著,「妹妹!」

    危難疊厚如浪,心酸堆積如沙,盛夏風景竟如此肅殺。

    「妹妹!」腳下江河倒流,遠遠的只見一個高大而又蕭索的身影。

    「簫?」她喃喃,而後大叫,「簫!」

    踏著灘石她疾步跑著,小心翼翼地扶著後腰。

    「啊!」腳下一軟,她撲倒在地,尖利的沙石割破了掌心,那樣明晰的痛,如洶湧潮水氾濫開來。她看著雙腿間絢麗的艷紅,不可置信地摸了摸那手黏膩:「孩子……」她絕望地捧著的腹部,「孩子!」

    淚如雨下,她望著那道黑影嘶聲大叫:「簫!」

    「淡濃?」

    的人閉著眼,汗水自光潔的額上滑落:「簫……」

    「淡濃!」這聲喚帶著濃濃的不安。

    「嗚……」淚水自眼僅落,睡夢中的美人眉染脆弱。

    「淡濃!醒醒,淡濃!」

    彎睫輕顫,她自黑暗中醒來。朦朦朧朧地,只覺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

    雨季濕漉漉的剛過,月兒藏於黑雲後,寢房裡濃濃的一團漆黑。

    拇指輕輕撫過她的眉梢、眼角,帶著深深的眷戀,隱約的一聲歎息。

    「……」淚水傾瀉而下,浸濕了那只寬大的手掌,「簫……」她貼著他的掌心,哽咽難語。

    「對不起淡濃,對不起。」男人的聲音滿含自責,還有難以言狀的痛,「讓你獨自一人面對生產之痛,我……」

    「嗯……」掌下的人兒微微晃動,她藉著夫君的雙臂撐坐在床緣上,「又不是第一次經歷,我沒那麼嬌弱的。」

    話音剛落,她便被攬入懷。

    「簫?」她貼著他的胸膛,感受著他心跳的起伏。

    經歷一天一夜,方才誕下龍鳳兒,他的妻啊卻將痛說的那麼雲淡風清。韓月殺將妻子緊緊摟在懷裡,乾涸的心田湧入汩汩春泉。

    「簫?」她輕撫著他的背脊,「累了吧。」關於妹妹她絕口不提,那種天涯無音、尋尋覓覓的痛,她願噩夢為他承受。

    「沒。」

    殿下的一封信將他召回,卿卿真的會不日歸來麼?忐忑、懷疑,可他終究是回來了,日夜兼程地回到雲都,因為這裡有他忽略的妻啊。

    「淡濃。」

    「嗯。」

    「謝謝你。」他心懷感恩地埋首於她的秀髮間。

    「說什麼呀。」她嗔道。

    「孩子我看過了,很像你。」

    「引章和韓讓都覺得女兒像你。」她軟軟輕語。

    「淡濃。」

    這一聲低啞中帶點請求,讓她不禁皺眉。

    「孩子的小名……」

    「嗯?」她應道。

    「叫祈兒和願兒可好?」他小心翼翼地問著,喉間像剩了什麼東西。

    感到夫君雙臂的僵硬,她瞬間瞭然。妹妹,你身在何方,可聽到兄嫂心頭卑微的祈願?

    「好。」她用力回抱。

    「謝謝你,淡濃。」

    二更的鼓自遠方角樓上傳來,悶悶的好似夏夜的風,沉重的壓在心底。

    「簫?」秦淡濃自他的胸膛抬首,望著床邊一支玄色鐵輕問,「這是?」

    韓月殺左頰上的疤痕溢出殺氣,頎長的身形微微僵硬。

    「在雙生峽上只找到這個。」週身浮著肅殺的氣息,他低應。

    上的穗子凝結在一起,透出暗紅色的血跡。

    那具無頭屍上沒有痕,頭上掛著官袍的殘片,也就是這傷著了……

    想到這,他倏地站起。

    「簫?」

    她的眼皮上落下輕輕一吻,耳邊響起沉啞男聲:「淡濃你且歇著,我去去就來。」

    「你去哪兒?」她猛然睜眼,卻見夫君目光帶冷手執鐵,好似暗夜修羅。

    大手一緊,凝血的殷穗蕩出暗色波紋。

    「血、債、血、償。」

    長身偏轉殺意激盪,挑八方、劍露鋒芒,一行露珠蘸寫驚世史章。

    韓月簫,字竹肅,蓮州蛟城人。前幽振國將軍韓柏青之子,無雙後親兄。

    天重十三年家變,為帝所救,易名月殺,復而降青。時歲十七率軍橫掃前幽東南二十二州,誅殺劉忠義,收降十萬幽軍。經此一戰名聲大噪,為青隆王嘉許。

    弱冠之年智破祥雲陣,迎娶鎮北將軍之女秦氏,十萬秦家軍盡入韓營。隆王駭其軍力,愛其將才,封以伏波上將軍之名。

    十九年平北亂,二十一年斬反賊,金神箭,神鯤莫不道其名。天將月殺,聞之膽寒矣。二十三年氣吞荊土,十萬鐵騎踏破山河。一入閩關,計破山城,成原死戰力敵數倍文氏聯軍。

    兵書鐵卷,智勇雙全。善待其兵,禮賢下士,月殺以仁者聞名。然天重末年官場喋血,六月初四廢後秋氏令使禁軍,欲恭立下獄之榮侯奪位登基。是夜,月殺受帝命,橫立馬,領親兵萬人圍困反軍。

    禁軍不敵而降,月殺一反仁色,將萬人誅殺。初六烈侯暗通親兄,隆王第二子於西北起事。月殺衣不解帶,率軍直取青西。六月十三決戰鏡峽,三萬反軍盡被坑殺,二殿下凌熙然奪路而逃,不至江岸即被火射落。鏡峽一戰,赤江遂如其名,延綿百里皆染猩紅。

    鏡峽戰中,遠近四野但聽雷聲陣陣,不見夏雨隨至,時人稱奇。其後方知,驚天者為韓氏火器,五雷神機、九連珠銃,以一抵十,聞聲莫不膽寒。

    經此二戰,月殺不復仁名……

    ……張彌《戰國記?名臣錄》

    ……

    「父王。」面如冠玉般的小人討好似的牽起明黃色的龍袍,小手興奮得直顫。終於碰到了,他終於碰到父王的衣服了!

    「什麼事,徹然。」

    「父王,今日孩兒被大師傅誇了。」溫煦的眼眸眨啊眨,童真的表情滿是期待。

    「哦。」男人敷衍地應了聲,「徹然想要什麼賞賜?」

    幾步外,鳳釵搖曳的母后微微虛眼,小人瞬間明晰,綻開爛漫的笑:「孩兒不求什麼,只求父王今晚能賞臉與母后和孩兒吃一頓飯。」

    銳利的龍睛越過小人,定定射向那位冷靜自持的王后。「徹然,這是你想的?」凌准勾起薄唇,語調輕柔。

    小人偷瞥了一眼,卻見母后滿不在乎地瞟來。

    咦?母后明明很想父王留下,為何卻以冷臉待之?

    他搔了搔了臉頰,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是。」

    氣氛有些僵,兩個大人面對面坐著,那樣毫不想讓的表情與其說是夫妻,不若說是死敵。

    半晌,凌准探出大手像要揉上他的黑髮,凌徹然受寵若驚地看著、期待著,就等父親觸碰來。畢竟這樣的親暱除了九弟,十多個兄弟裡還無人能享受到呢。

    他閉著眼等了好一會,等到心頭的期盼慢慢脫水,好似驕陽下的雛菊蔫蔫地耷拉下腦袋。他這才睜眼,溫眸中滿是失望。

    那隻大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他順著父王的厲目看去,正落入了母后得意的微笑中。

    「王上。」內侍長得顯匆匆走入,恭敬俯首對著父王低聲耳語。

    那對濃眉擰了再擰,他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好想將父王眉間的川字撫平。

    忽地,明黃色的長袍猛然站起,他驚慌地扯著袖袍,小手越收越緊:「父王!」他幾乎是哀叫出聲,絕不能放父王就這麼走了。這一賺還不知下一次何時再見呢。父王總是那麼忙,忙的一年來不了幾次。不,他絕不撒手,絕不。

    「徹然。」冷冷一聲將他驚醒,肅肅的目光如冷雨淋下,澆得他刺骨的寒。

    「父王……」小手鬆開,就在他恍神的剎那,精美的黃袍從他的指間溜賺「父王!」

    為何,為何父王留給他的永遠是背影啊,為何?

    「又是她!」身後傳來母親憤恨的叫聲,他回頭望去,只見一位老嬤嬤剛剛抬首,明顯才同母后說完悄悄話。

    「只有她生的兒子才是親兒子麼?」碎玉聲聲,見怪不怪,端莊的母親撕碎了冷漠的面粳「凌准……」母后咬牙切齒地吼出父王的名諱,嚇得宮人紛紛跪地,「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本宮要讓你悔不當初!」

    他雖小卻也知道母后說的那個親兒子是誰,九弟啊九弟,他好恨,好恨。

    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巨聲,瓷片珠玉落了滿地。

    小人看著那張猙獰的面孔,不禁向後邁步,退著退著,出了殿竟撞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

    「哎喲。」這聲音輕輕柔柔的好讓人安心。

    「你……」他歪著頭,看清了地上的小丫頭。

    「奴婢春巧見過七殿下。」

    「春巧?」他蹲下身,直勾勾地望著清秀的小宮女,「你的聲音真好聽。」

    「哎?」

    這樣的表情真可愛啊,他捧臉看著,看著那個小丫頭露出平反卻又溫暖的笑。這樣的笑啊,他,還是第一次看到……

    石一人幽幽轉醒,他晃了晃腦袋,凌亂的碎發隨之擺動。

    怎麼又夢到這些,真是無趣。

    他眈了一眼四周,溫眸裡滿是算計。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只要留下這條命以後就能東山再起。

    母后的計劃應該開始了的吧,若他沒記錯,今夜子時就是起兵之刻。只要再等等,再等等就能……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坐在石,一反常態的出奇安靜。

    若水,待我出去後一定追封你為王后,一定會像追思春巧那樣懷念你。若水,要恨就恨九弟吧,要不是他逼我,我又怎會?

    哎,又怎會啊。

    歎息未止,就聽見輕滑的諷笑。他一陣心驚,藏起眼中的精明,瘋癲似的回身:「什麼人!」他像一隻困獸,狠命地搖晃著木門,「蠢貨,笑什麼!」他啐了一口,瘋樣十足。

    遠山眉玩味一挑,扎眼的紅袍輕飄,凌翼然端坐在華椅中,俊眸流眄,似笑非笑。

    這目光雖不改迷離,可卻銳的逼人,好似噬人野虎,看得凌徹然一陣心慌。按捺下胸中的驚亂,他俯身撿起一隻死老鼠,跳腳向牢門外擲去。

    那人不躲不避,只懶懶地看著。不待死鼠近身,就見一道銀光飛過,那畜生被砍得稀爛。

    「殿下。」出手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讓成吾都心驚膽寒的林成璧。

    他怎麼會來,待會兒禁軍劫獄一定困難重重,這下如何是好?

    凌徹然不自覺地凝眉,焦慮之情掛上眼角。

    「七哥在想什麼呢。」

    凌徹然陡然回神,他一臉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七哥?」他指著獄卒輕喚。

    「七哥,你看我是誰?」凌翼然勾起紅唇。

    「七哥,你看我是誰?」凌徹然瘋瘋癲癲地重複著。

    「這瘋病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凌翼然瞥向身側。

    「這瘋病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凌徹然鸚鵡學舌似的念著。

    「回殿下的話,吃了肉炙後七殿下就開始胡言亂語。」獄卒厭惡地看了一眼唧唧歪歪學話的凌徹然,再道,「後來七王妃來了,七殿下也認不得她了。每天那一瓢粥水七殿下總是搶了喝,先開始七王妃還讓著他。可到後來王妃也餓得耐不住了,兩人開始搶食。而後,而後……」獄卒懼怕地看了一眼牢中,那個瘋子亂髮飄飄,咿咿呀呀地自言自語,全不似那天的暴虐模樣,「而後七殿下就將七王妃打死了。」

    「哦?」凌翼然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開門。」

    「殿下?」四周隨從訝異出聲。

    凌翼然緩緩起身,走到牢門前:「想出來麼?」

    「殿下!」跟瘋子說話會不會太荒謬了,眾人不解。

    「而後七殿下就將七王妃打死了。」凌徹然轉著圈,充耳不聞,「就將七王妃打死了,哈哈哈。」

    「開門。」凌翼然眼一沉,六ど接過獄卒的鑰匙,小心翼翼地將木門打開。

    埋首自娛的瘋子又轉了幾圈,這才發現牢房的異樣。他伸了伸手,而後警惕地探了探頭,露出孩童般的微笑。

    「哈!」他蹦出牢門,歡快地在地上打著滾。

    「去去去!」獄卒用木棍將凌徹然驅離,「別髒了殿下的鞋。」獄卒諂媚抬眼,正對凌翼然的一雙潭眸。心跳遽快,他慌張垂目,再不敢看那對魔瞳。

    地上的人還在撒歡,紅袍漸漸靠近。

    「七哥」誘人的嗓音如夜風撲面而來,凌徹然不理不睬逕自搓起了身上的泥。

    「真的瘋了麼?」話中帶著惋惜,凌翼然歎了口氣,「原來還想讓七哥看樣東西,這下可難辦了。」

    東西?凌徹然不禁豎耳傾聽。

    過了好一會都沒響動,他還在慶幸自己沒上當,就見淡黃色的信紙自頭頂飄落,一張一張覆了滿地。

    那熟悉的字跡刺入他的眼,寒了他的心。

    這!

    「這怎麼會在九弟的手裡。」幽幽一句如巨石砸落,壓的他難以動彈,「七哥可是這麼想的,嗯?」

    胸口不住起伏,他穩住呼吸,不抬眼,絕不抬眼,只要一個眼神這幾日的忍辱負重就會付諸東流。

    「嘖。」火色錦袍淺淺飄動,長靴停在片片信紙前,「翼王、柳家掌事,七哥你想到的人可真多。可」話音一轉,輕柔的聲音在靜謐的天牢中緩流,「他們還能想起你麼?」

    凌徹然不自覺地握緊雙拳,垂下的垢面滿是陰影。

    「翼王,不,應該是翼戾王閻鎮。」

    戾王?這是謚號啊,如此說來……伏地的某人呼吸微微。

    「不錯,閻鎮已經死了。」凌翼然輕巧說道,「五月十一樂妃上官氏私通外庭為王所知,妖姬夥同姦夫將王縊死於長樂宮。而後上官氏假傳王意,將儲君宣入內庭試圖縛而殺之。不料奸計敗露,儲君建德斬奸佞,殺孽種,碎屍上官氏。五月十四閻鎮入殮,謚號戾。」

    不可能,上官無艷肚子裡的孩子確為閻鎮骨肉,怎麼會!凌徹然粗重喘息,眸中含疑。

    「五月二十七新王登極,並於次日迎娶祥瑞,現在我們九死一生的十九妹已經是翼國的新後了。」火紅的衣襟上嵌著一顆白玉扣,冷冷地映著寒光,「七哥你該慶幸,畢竟三哥賣了自己也沒得到什麼好處。天驕公主閻綺已被新王從王族玉牒裡除名,永世不得歸翼。」

    聞言他十指抓地,只覺頭頂那人目光如炬,似能將一切洞穿。而他自己不僅下了一著死棋,同時被縱橫的經緯困在當中,竟成了一粒渾然不自知的棋,蠢的可以。而左右他命運的,原來就是他那個被忽略已久的九弟。

    「至於柳家從一開始就是敗筆,七哥有何必心存僥倖呢。」

    天牢裡密不透風,沉悶的空氣讓人有說不清的壓抑。

    「至於明王。」凌翼然搖首輕笑,一雙黑瞳像暈了墨的湖水,漾出淺淺笑紋,「多謝七哥親筆書信,真是省了洛卿好一番力啊。」

    「你!」他陡然瞠目。

    「七哥,這次可是你親手畫押,弟弟我可沒栽贓啊。」凌翼然笑得無辜。

    凌徹然驟沉雙目,狠厲地望向一側。獄卒的身形有些晃,像老鼠般躡手躡腳地向石階出緩移。

    「七哥,你別看他,這個卒子倒沒背叛你,是你想的不夠周全罷了。」凌翼然徐徐垂眸,俊顏平靜無波,「若不是我有心縱容,這天牢裡又豈能飛進一隻蒼蠅。」

    未待那獄卒拔腿狂奔,人就已倒地。速度快的讓他看不清是誰出的手,又是何時出手。

    「七哥還在等麼?」

    輕輕一聲便拉回他的注意,凌徹然雖不復瘋樣,卻依舊不語。

    「來。」凌翼然拉起他的右臂,親熱地並行,「弟弟這有份大禮,還請七哥笑納」

    禮?

    一豆燈光冷凝若冰,襯得桌上的木盒有些陰森。

    「不知此人,七哥可認得?」

    揮過,盒中驚現一張驚慌失措的死人臉,那樣的神情想必是在臨終前定格,眼中還透著濃濃的恐懼。

    「賀子華!」他顫聲大叫,發力甩開九弟的牽扯,不可置信地走上前,「怎麼會?怎麼會!」

    凌翼然展開玉扇,扇動悶濕的空氣:「禁軍統領果然就是七哥等的人啊」

    「你!」凌徹然一拍木桌,豎起的人頭如一顆木瓜,順勢滾落,「你一直知道!」

    「是。」桃花目滿是快活。

    渾身抑制不住地,血氣在喉間盤旋,凌徹然咬著下唇幾乎忘了呼吸。

    他算什麼!畜生般地吃下岳丈的血肉,裝瘋賣傻地作踐自己,忍痛含淚地殺死妻子,這些都算什麼!

    原來,他不過是個跳樑小丑,按著他人的腳本荒唐做戲。看見的希望不過是他人給的道粳到頭來卻發現面前只是一面反光的銅鏡。鏡中那個自以為是的瘋子,就是他自己,就是他自己啊!

    他仰天大笑,悲涼的聲音在石壁間迴盪。

    可憐他不自知啊,當了畜生還想成人。

    「哈哈哈哈!」他恣意地笑著,笑到淚水泗流,笑到嗓音破啞,卻依舊笑著,這時候唯有笑能直抒胸臆。

    「哈…哈……」他身體虛弱地滑落,如畜生般地向前爬著,「哈…哈……」

    瘋了,他真的瘋了,這一次,他瘋的徹底。

    嘴巴還咧著,就見那紅袍緩緩垂地,與之平視的桃花美目聚滿煞氣,明明是燦若夏花的俊美容顏卻凝著懾人的狠戾。看得他忘了笑,忘了瘋,心底只有散不去的懼意。

    「想玩陰的玩狠的儘管衝我來啊。」這聲音極輕極柔,輕柔的讓人汗毛,「傷她做什麼?」

    凌翼然狠狠地望著他,像是一隻嗜血的饕餮,看的他難以動彈。

    怵人的靜太過漫長,凌徹然艱難地移開目光,看了一眼地上的人頭,他下定決心。與其留下來任人羞辱,不如……

    他目光一沉,猛地就要咬上舌面。不待他感受刺骨的痛,就聽卡嚓一聲響,顎骨傳來鑽心的痛。

    「想死?」凌翼然合上玉扇,點了點他被卸了的下巴,「也要看本殿允不允。」

    「呃……」他忍著痛,決絕地向桌角撞去,卻被人點住了大僵在原地。

    「莫急,等本殿孝敬了母后娘娘,再來送七哥上路。」

    凌翼然側光的俊臉上籠著陰影,一半明媚一半晦暗不清,只有那紅唇明晰,唇若春花隱隱勾起。

    「好戲,才剛剛開始」

    清泉冷瑟的笑聲冉冉飄散,屍首兩段、撕破的衣冠,鑄就了誰的河山。

    而那如泣如訴的思念卻似這雨季,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心中雨,一直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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