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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三卷 青空萬仞第43章 行雲無影月生風 文 / 卿妃

    第三卷青空萬仞第43章行雲無影月生風

    星落簷西,日出東籬。

    不知不覺,已坐了一夜。

    萱草色的晨曦流淌在身上,她徐徐垂眸。

    微風吹皺一池碧水,漣漪自波心向外泛著,一圈一圈迷亂了倒影。水中,她的眉她的眼已然破碎,只有額間的那朵完整倒映。

    韻絕清風明月夜,影沉霏微曉露天。

    此花又名月下,月下美人來。這一切是巧合,還是命運的安排?

    額間的白蕾迎風微顫,影像如夢似幻,她心生惘然。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沉喚自晨風微涼處傳來。

    「雲兒。」

    一震,她緩緩回身。

    人影驚現水榭中,一僧一士迎光輕笑。

    「才一年就認不得為師了?」

    「……」她無語啟唇。

    「不請自入,老衲失禮了。」

    唇瓣輕輕顫動,她的眼中氤氳出水氣。

    「雲兒?」

    「師傅……」

    看著跪倒在地的愛徒,豐懷瑾攏眉輕問:「雲兒你這是做什麼?」

    「徒兒有事求師傅。」

    「起來再說。」

    哽咽著,她抬起頭:「師傅……」

    目光落在她的額間,豐懷瑾驚心一顫,隱約回到當年……

    「什麼?」他死死瞪著跪地不起的兒子。

    「請爹成全。」

    「看著你自刎,然後挖出你的心肝,這種事為父怎麼成全!」鮮少動怒的他不禁揚聲。

    「爹。」

    撇過臉,他不理。

    「未央中了曇花一現。」

    他猛地垂眼。

    「這是離開璇宮的條件,為了與孩兒相守,明知此為劇毒央兒還是飲下了。曇花一現是璇宮用來懲罰背叛者的秘藥,璇宮宮主私下告知孩兒,此毒不是無解,解藥正是情人心肝。」

    怪不得這孩子會如此求他,豐懷瑾默然。

    「到頭來不論是解的了還是解不了,中毒的人都將痛不欲生。」

    「既知如此,你讓未央怎麼服下解藥?」

    「爹。」

    豐懷瑾依舊瞪著,又悲又憐。

    「央兒她有身孕了。」

    什麼……

    「孩兒不能看著自己的妻兒慘死而無動於衷,請爹成全。」

    看著深深做拜的兒子,他久久無語。

    「請爹成全。」

    一聲聲很是輕柔,輕柔的讓他無法拒絕。

    而後,而後,他失去了唯一的兒子,得知真相的兒媳突然瘋了。瘋的不人不鬼,一時哭一時笑,她滿山遍野地找著。直到有一天找到了莫白的墳,她才安靜下來。不論風雨都坐在那裡,安靜地扶著日漸凸起的小腹,輕聲唱著歌謠。

    「爹。」產後她終於開口說話了。

    接過貓兒似的嬰孩,豐懷瑾的喉頭有些堵。

    「你叫梧雨麼?」望著他身側的男孩,未央露出慈愛的笑。

    「是。」琥珀色的眸子眨啊眨。

    「幫我照顧她好麼?」

    摸著嬰孩豆腐般白嫩的臉頰,男孩露齒一笑:「嗯!」

    「孩子的名字叫瀲灩,是莫白取的。」望著熟睡的女兒,未央柔情繾綣,「爹,請您一定要抱牢啊。」

    當然,他當然會抱得很穩很牢,畢竟這是兒子的命。

    可後來他才明白,這個孩子不僅是莫白的,也是未央的命。

    產後的第二天,梧雨在山裡發現了她,鮮血染紅了墳上春草……

    「師傅。」

    輕柔的語音將他拉出記憶。

    纖弱的身子深深伏下:「請師傅成全。」

    蔭下蟲蟲,微微南風,舊情舊事觸動。他止步不前,耳邊隱約響起素商之音。

    流年怯,怯流年,紅顏依舊白髮新。

    「請師傅成全。」

    簷牙高啄,風中傳來綿遠悠揚的鈴……

    ……

    六月十六,隆王晏駕,傳位第九子。是夜,烈侯飲鴆,榮侯自決。

    十八束閣會審,前工部尚書談啟頌、戶部尚書年有圖、工部侍郎祝庭圭、振國侯秋靜堂、世子秋啟明謀逆犯上,依律梟首。榮烈兩黨百餘人下獄,錦陽秋氏、汝平黃氏起兵篡位、密謀弒君,罪夷九族。

    十九新主首詔,伏波上將軍韓月殺原名韓月簫,為前幽振國將軍韓柏青之子。簫忠心為主,屢建奇功,特賜丹書鐵卷,世襲一品定國侯。依先王遺詔,新主於六月二十九迎娶定國侯胞妹。

    詔書即出,天下嘩然。時人時語,韓柏青命不絕後,蛟城韓氏滿門榮光。

    然,韓氏,秋氏乎?

    紙上跳躍著一行行墨字,聆聽遠方,張彌微微愣怔。

    終於敲響了。

    「鐺……鐺……」

    時間在這一刻停滯,曠遠的鐘聲響徹。湛藍的天空不見一絲雲,朝陽用他至尊的眼媚睥睨大地。

    萬仞青空,清風翼然,那位殿下終於得償所願了。

    微不可見地一歎,張彌垂下臉,濃密的美睫鋪開陰影。細腕輕轉,噙墨的筆尖書寫下一行文字。

    六月二十三,青第五代王即位,諱翼然。

    忽地,眼角閃過一道銀光。美眸一怔,狼嚎滾落紙上,留下濃厚墨痕。

    「大人!」

    他衝入珠簾,擊玉聲聲如雨落江上,叮叮咚咚浮散開來。

    眈見地上的一把青絲,他衝過去一把奪過剪刀:「大人……」望著那人額前的斷髮,他目露痛色,「大人若不想,張彌可以幫您離開。」

    雖然將軍府已被監視,可只要是大人想的,他就算豁出性命也值得,只要……只要大人開心。

    嗯,只要開心就好。

    正想著,眉間卻被輕輕一彈。驚愕之後他抬起眼,那人沐浴在晨光中,青衣素顏,雙眸似水,別有一番閑雅韻味。

    「好看麼?」她撥了撥劉海。

    「有點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樣奇怪的髮式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她無所謂地笑笑,將一枚華勝佩於額間,弦月似的額墜壓在劉海上,就算是清風也再難窺探發下的秘密。

    還好,是他多想了。

    鬆開緊攥的雙拳,張彌如釋重負地歎聲。

    「彌兒。」

    「大人。」

    月下靜靜地看著他,眼波剔透動人。

    「大人……」臉頰微燙,他不自在地移開眼。

    「彌兒。」她小心翼翼地開口,「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麼?」

    他愣在原地,眼中只有微動的珠簾。

    「從宮裡回來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碧玉色的簾珠輕輕擺動,如漣漪般蕩漾開來,一圈,一圈,散至心底。

    「這封信出自一位夫人的手筆。」取出那封熏香的書信,月下放輕語調,「彌兒,想看麼?」

    呼吸停滯,他僵在那裡。刺目的陽光宣洩而下,讓他躲閃不及。

    「彌兒?」

    這聲問輕柔中略帶期盼,按理說大人想的就是他的希望。可這一次,他卻無法答應。命可以改,名字可以換,可這一身的屈辱卻如烙印,就算他擦破了皮也無法根除,而這所有的不幸都源於他的身世。

    三兩,他被賣了三兩。在爹娘眼裡,他只值三兩。

    顫動的眸子凝出水色,張彌握起拳,就連剪刀劃破了掌心也沒察覺。

    他是個沒人要的孩子,沒人要…沒人要……直到……

    「彌兒?」

    直到這暖人的聲音出現在他的命裡,他才發現自己原來不是畜生,原來還可以生活在陽光下。

    「其實你的娘親就是……」

    「大人!」他陡然拔高嗓音,驚破夏末的靜謐。

    深深淺淺地吐氣,他瞪著腳下的陰影,狠狠地,滿是恨。

    無語歎息,月下拿著信近前一步,好似受傷的幼獸,張彌驚恐退後。

    進一步,退一步,進一步……

    直到退無可退,他貼牆站著,嘴唇微微。

    「你娘其實很愛你,她……」

    騙人……騙人!

    剎那,理智無蹤無影。閉著眼,他推開月下向遠處奔去。

    「彌兒……」

    落花飛絮茫茫,萍生何方?風起微瀾,池萍漬雨,碧生青淺逐浪。

    「鐺……鐺……」

    鐘聲如波撫遠,漸漸消失在血色殘陽裡。

    院落出奇的靜,靜的沒有一絲人息。夕陽西沉,拉長了塌邊的人影。

    似笑非笑地看著,桃花目魅然動人。

    竹塌上的美人睡容平靜,她手邊放著本書,藍色的書面印著兩個楷字。

    《幽史》

    微斂眉,他拾起書,翻到夾著花簽的那頁。

    還忘不了麼?

    遠山眉微蹙,忽爾展開。

    正因如此,他才能找回她啊。她的執念,她的軟垃還好被他抓住了。

    明黃色的龍袍隨風輕揚,顏色明媚驚艷夕陽。

    光從跪了一地的宮侍大臣就不難知道,御宇之日出宮是多麼大逆不道。可他卻難以抑制想見她的衝動,有多想啊。想到心癢難耐,想到蠢蠢欲動。想到連自己都驚愕,原來已將她深植心底。

    愛麼?

    眼波微醉,凌翼然笑若春風。凝著那張閒適睡顏,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眼中只有那兩瓣櫻色。好似初嘗情果的毛頭小子一般,心肝撲通通地跳著。呼吸近在咫超眼見就要吻上。忽然鼻下氣息微變,如清風一陣,他的懷中霎時虛空。

    瞳仁一沉,他瞬間瞭然,原來她一直在防他。

    暮靄如濃霧般化不開,彼此間明明相隔不遠,觀之卻距離無限。竹塌將心情分成了兩端,一半明媚一半憂傷。

    半晌,他率先開口:「卿卿可知,我為何而來?」

    「怕我離開。」

    「你離得開麼?」

    果然,這一切果然是允之的主意,被她問出來了。

    「卿卿,你該明白。」凌翼然柔化了語調,「這一切十年前就已注定。」

    他伸手欲撫她的劉海,月下忽爾撤步躲開。

    「我嫁人了。」

    美目驟然沉凝,他壓迫性地探身,俊美的臉皮微微發怒:「除了我,你還能嫁誰?」

    「允之,你明白的。」她淡淡回道。

    「那又怎樣?」眉間微慍,他冷澀笑開,「事到如今,卿卿我也不瞞你,眠州的圍倒是解了。」

    眼中迸出喜色,她欣然笑開。

    「以財壓荊,以水治翼,不費一兵一卒就破了兩國合圍,夜景闌果然不弱。」他斜眼一挑,臉上溢出諷笑,「今日大典,眠州也派來了使節,你道會如何?嗯」

    雙眸盈盈似水,月下櫻唇淺揚,如春花吐芳,帶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味道。

    凌翼然寒著臉,面色抹青。

    這樣的笑他不愛見,以後也不想再見。

    「卿卿。」他切齒警告。

    唇邊的笑霎時斂起,她靜靜地看著他,眼中不知是怨恨還是憐憫。

    「在想什麼。」被她看得有些惱,凌翼然不悅出聲。

    「我在想,就算修遠拿眠州來換我,允之也是不允的。」

    「哦?為何?」他心情驀地轉好。

    「因為允之就是這樣一個人吶。」月如眉已畫,雲似鬢新梳,孤光冷艷瀉了她一身,那雙眼眸如玉冰清,「神鯤遲早是我的,如此又何須人讓?」

    「韓月下!」眼中迸出駭人情意,他厲聲大笑,「好啊,好啊!」

    普天之下能明白他的有幾人?有幾人!

    心中藏著一隻噬人猛虎,想要將她完整吞下。他按捺著過度興奮的情緒,袖中的雙拳爆出青筋,「逃不了了,卿卿你逃不了了。」

    「是啊,韓月下逃不了了。」

    輕喟隨風而逝,狂喜的他難以察覺其中意味深長的所指。

    她一生一次的算計。

    對不起,允之。

    ……

    斜月夢殘,曇花夜放,碧天無垠浸滿冰瑩月光。

    「大人。」

    半倚闌干,她並未接言。

    「大人,夜深了。」濃睫半掩,眼前似籠起薄霧,張彌輕步走來,小心地為她披上外褂。

    「彌兒。」

    「嗯。」許是想起先前的一番對話,他垂首應著還有些尷尬。

    緩緩地,她抬起清顏,黑眸如潭映出灩灩波光:「路在何方呢?」

    天上月,水中月,映入眼簾的是那彎殘月。雙眸掩不住淡悲,她落寞揚唇。這笑如秋水微斂,看的他胸口一陣酸痛:「不論有沒有路,張彌都會陪著大人一直走下去。」

    他堅定地說著,卻見月下輕輕搖首。

    心頭一陣慌,他急道:「大人的路就是張彌的路,就算……」雙眸掃過下身短襠,他忽爾攥緊雙拳,「張彌也不後悔。」

    月下,那雙秀眸澄瑩似水,清澈地倒映出他侷促的神情。「彌兒。」這聲音如清風拂面,「你的未來不是我。」對望許久,她一字一句說道。

    他不可置信地瞠目,雙瞳越發空洞無神。

    「又要被拋棄了,彌兒你是這樣想的吧。」

    菱唇微掀,他的眼角眉梢浮出頹色。

    「傻瓜。」伸手揉了揉他的軟發,月下輕道,「不是我不要彌兒,而是彌兒找到了自己的路,你我不同罷了。」

    「沒……」

    不置可否地笑開,她望水低吟:「史宅雜家也。案頭山水,胸中丘壑,一家之言天下,書盡千古文章。」

    迷茫的雙目找回焦距,張彌愣怔。

    「對不起,我只是好奇,彌兒那麼認真地寫著,那本冊子一定很有意義。」

    「也沒什麼……」他彆扭轉眸,假面透出薄紅。

    「那就是彌兒的路,你早就選好了,不是麼?」

    他還有路嗎?

    摸著中指上執筆造就的老繭,宛如墨畫的眉梢鎖了又鎖。

    對他而言,那只是一個夢。

    「啪!」靜夜中乍起清聲,一驚,他陡然抬眸。

    「啪!啪!啪!」一聲重似一聲地擊掌,眼前人灼灼地望著他,眼中凝著難以化開的堅定,「怕麼?」

    傻傻地眨眼,他無解。

    「若要留下重音,雙手必須狠力相擊。」她攤開雙手,露出紅紅的掌心,「人生也是如此,痛,你怕麼?」

    「再悲慘的過往都忍了,走在自己的路上就算跌倒又怎樣,愈痛愈強。再站起來的時候,你離自己的夢想也就不遠了。」明明輕雲閉月,可她的眼中仍蕩漾著如水月光,「彌兒,永遠不要放棄自己,永遠。」

    心中揚起希冀,張彌鎖緊的眉梢漸漸展開。

    可是,大人呢?難道他要放棄大人麼?那樣冰冷的王宮,一個人怎能忍受。

    「我要和大人一起走下去。」

    「彌兒!」

    「路,我已經選定了。」

    面對她質疑的目光,張彌匆匆回身。清商曲辭,子夜變歌,夏風帶點苦澀的味道。他徑直走著,踏月而行。

    「你聽到了吧,彌兒,我與新王的對話。」

    腳下一滯,他沉步。

    「既然選擇了,不妨聽我說一個故事,好麼?」

    相隔丈許,他緩緩轉身。

    「曾經有一個姑娘,不,應該說是一個美人。」望著一池月光,她輕輕啟唇,「十六歲那年她嫁了,嫁給當地很顯赫的華族。原以為幸福觸手可及,可紅蓋揭開的那剎她就隱約知道一切終成泡影。嫁於中山狼,含淚祭爹娘。當她以為自己再也堅持不下去時,一個新生命又給了她希望。」

    眉梢微動,他定在原地。

    「再也沒有放棄的理由了,她想著,默默地忍受著。終於在一個冬夜,孩子降生了。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孩子,是她僅有的一切。可還沒等她哺育親子,孩子就被搶走了。她的相公是一個嗜賭如命的紈褲子弟,敗光了家產後竟然將她賣到了遠地的妓館。章台柳,艷紅樓,多少次她都想一死了之。可是一想到她的孩子,再不堪她也就能忍受。見一面,一面就好,只想再抱一抱。」

    心頭莫名的酸澀,直覺想逃可怎麼也邁不開步,他靜靜地聽著。

    「兩年後一個神秘的客人為她贖了身,將她帶到了雲都。

    想活麼?新主人這樣問她。

    想。她認真答道,為了她的孩子她要活下去。

    那麼今後主人的路就是你的路。

    如此,她的明天就這樣定下了。經過嚴苛的調教,她被送給了當時的平南王凌越。「

    平南王……胸口微微顫著,他不可置信地瞠目。

    「當時王即位不久,為了抑制如日中天的華族,他必須籠絡手握重兵的異母兄長。而那個美人就是王的禮器,石榴裙下英雄氣短,很快她便成了平南王的寵姬,彌兒你也發現了麼。」她轉眸輕笑,「如此相似的手法,不愧是父子啊。」

    果然是先王時代的事,那麼那個女子就是……

    「走他人的路也可以得到新生啊,她開始追逐那個夢了。尋尋覓覓,每當她發現一個相似的孩童時,再轉眼那些孩子總會意外夭折。為何?當時她並不知道,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才明白原來一顆棋子是不能有夢的。平南王在胭脂香粉中離世,她成了王的溫柔利器。由最初的明察,到後來到的暗訪,她始終沒有放棄尋找。」

    「摽梅已過,紅葉無憑。一天,她終於等到了,那個耳著血痣的男孩。」

    兀地,他摀住雙耳,像是要否定什麼。

    「就是她的孩子啊。」

    不可能,決不可能。

    「讓她想不到的是,她的孩子竟然步上了自己的後塵。不能再忍受了,趁著宮宴她找到了男孩當時的主人當朝左相,彌兒,你知道她開出了怎樣的條件麼?」

    不,他不想聽,那樣的價碼他聽過無數次。即便再高又怎樣,和最初的三兩沒區別,沒有!

    「為了孩子,她願意背叛主人。」

    話音清晰入耳,他怔然。

    「背叛那位等於放棄生命,她明白的,可她還是這樣做了。只不過左相當時不知道她的動機,也便回絕了。」

    他的鼻頭有點酸,不知是為了誰。那個女人,抑或是那位大人。

    「左相看起來真的是個好人吧,母性的直覺這樣告訴她。可沒等她緩過這口氣,那個左相卻英年早逝了。此時她的主人已油盡燈枯,器為王所用,王逝則器毀。因為她知道太多太多的秘密。」

    「所以,留不得。」

    酸澀由鼻腔一路向上,如潮水般衝擊著他的眼角,一陣洶湧似一陣,讓他喘不過氣來。

    「秘藥賜下了,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為她的孩子找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屋簷。於是,她想到了一個人。一年前這個人許了她一個願望,一年後這個人即將入主後宮,於是她將最後的願望封在信中。」

    清風畫起小池,漣漪一脈又一脈地散開,怎麼也止不了。

    腳步慢慢來,淡色羅裙緩緩靠近。他一寸一寸地抬起頭,視線落在那熏香的信紙上。

    「請代我照顧他,不用錦衣羅緞,不用華宅美食,只要平安就好。請告訴他,很多路都可以賺就是不要走別人的那條。至於我,請千萬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得知真相卻已失去,對他來說又是一次拋棄吧。與其如此,我情願被他拋棄,就讓他以為從來沒有我這個娘親。沅婉,絕筆。」

    今夜月色太美,轉眼間月光就已盈滿雙眸,然後靜靜地,靜靜地流淌出來,他的臉頰一片清涼。

    輕輕地,他接過那封信,好似捧著一顆鮮活的心。

    不敢認,不能認,情願被他一直恨著,這就是他的…他的……

    「這就是你的娘親。」

    他垂著臉,眼前白霧漸濃,遮住了這個夜,遮住了那彎月。酸澀發酵升騰,在心間胸口濃郁開來。

    「走自己的路吧,彌兒。」

    眸中如雨瀰漫,他抬起頭,只看見朦朧影像漸近。

    「如果還想與我重逢。」

    大人……

    眉兒彎彎畫梢頭,這月宕著,懸著,掛著,好似永不生根。

    ……

    三日後,雲都城外北落坡。

    陽光有些淡,許是到了夏末的關係。葉尖停的不知是蛾還是蝶,草叢裡一有人息,便撲動著雙翼顫顫巍巍地向樹林深處飛去。熱鬧了數月的官墓在這一天,這個清晨,顯得格外安靜。

    「阿律,是我。」

    「律哥,大人來看你了。」

    「黃泉一別你可安好?」

    「大人……」

    「阿律。」她撫過碑上的文字,「對不起讓你躺在豐雲卿的名下。」垂眸凝閱,她輕輕道,「阿律,我終於明白那日你為何不願還陽了。」

    明明無風,身後的樹叢卻發出沙沙輕響。眼中閃過一絲瞭然,她低吟:「終朝采綠,不盈一掬,春風幾度傷心碧。」驚鳥自林間乍起,綠葉自頭頂緩緩飄落,「太累了所以放棄,是這樣吧,阿律。」聲音聽似輕輕,卻清晰入耳。

    這陣風不知是誰的回應,沉沉地自碧草流蘇處行過,徒留一聲歎息。

    「只有經歷了才能體會,阿律你該笑我了。很笨,是不是?」她自嘲地笑笑,「人心百態,你放棄的就讓我這個笨人來堅持吧。」

    拿出白壺,她舉杯欲酹,卻見青色石碑前已浸滿淡淡水痕,一股淡淡酒香撲面而來。

    「蓬山露。」張彌喃喃,「是律哥最喜歡的。」

    早他們一步,有誰來過麼?

    舉目四望,晨陽透過濃密的樹蔭落下銅錢般大小的影子。應該已經離開了,他慢慢收回視線。

    「彌兒,阿律臨終前你在吧。」

    這個問有些突兀,他迷惑地點了點頭。

    「那他都說了些什麼?」

    也許是風有些大,樹枝顫動的愈發明顯。

    「律哥說……」他努力回憶起那個冰涼的夜,「給他幸福。」

    雖不知口中的他是誰,可當時律哥卻是用盡全力,不,是用盡生命地說出這樣一句話。那樣的眼神,決絕而哀傷,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

    樹下光影如波搖曳,月下淡淡一瞟:「那個人真會幸福麼,阿律。」她對著墓碑意有所指,「你道,他祭下這壺蓬山露時是怎樣的心情?」

    其聲幽幽,令人輾轉反側,

    「唯黯然**耳。」

    一聲歎息,不期然樹下映出了幾點「雨滴」。

    「阿律,新王已經登基了。他凡事做絕,朝中的官員已被清洗大半。這月以來這墓地已人滿為患,可今日卻安靜的緊,為何呢?」

    經她提醒,張彌方才發覺有異。回望了一周,目光最終落在墓前這道纖美的背影上。

    那位怎會放心讓大人獨自外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猜到了吧,阿律。」她極緩極慢地牽起一抹笑,「可樹上的是誰,你還能猜到麼?」目不斜視地睨著,她完全沒有關注枝頭的亂音,「我只想同你說說話,這樣的心情那個他能懂麼?」

    陰影中傳來沙啞的男聲:「成璧在園外等候。」

    「門主!」不贊同的低喚自四面八方傳來,一時間林間竟是鳥雀相鳴。

    「避。」男聲沉沉再道。

    沒多久,風漸漸停了,湛藍的天上散著絲般流雲。

    收起的情緒,她閒話家常起來:「阿律,先你之前彌兒去掃了另外一個墓。你別惱,他決不是不講義氣。詳細的,就讓彌兒親口對你說吧。」欣慰地看向身側,她露出淺笑。

    「……」自言自語好似蚊聲,一股腦說完再起頭,就見月下挑高的眉頭。頓了頓他揚聲再道,「昨日我去看了我娘,大人說她長得很美,還說我不該自卑於自己的長相,因為這都是娘給的,若我厭惡自己就等於厭惡娘親。律哥,如果你在泉下看到她,請代我說句話。」鼻翼微酸,他嗓音微啞,「娘,我不恨你,我……」倔強地抹著淚,他咬住下唇,一顫一顫地再難出聲。

    「彌兒只是在恨自己,可總有一天他會想開的,我相信他一定能走出去。」

    大人……

    髮絲被親暱地揉著,那聲音如清泉靜流,沁涼了他的心底。

    「彌兒就要啟程去南山向成大先生求學了,我們都找到了自己的未來,阿律你可歡喜?」輕輕地,她以香醪淋濕墓碑,醇美的酒香霎時滿溢,「敬你最後一杯,喝完孟婆湯了無牽掛地上路吧。阿律,來世你一定要幸福。」

    「律哥,保重。」

    夏末已是盛極,遠處的山嵐,墨裡帶些微靛綠。走到岔路口,已不能不道別離。

    她取出一枚玉牌,將紅繩繫在他的頸間:「我將做官時剩下的俸祿和賣掉相府得來的銀子一併存進了聚寶齋,要用的時候就拿這枚玉勝去取。」

    「大人!」

    「你是我弟弟,這錢你拿著。而且,有人說要養我的。」她彎起眼眉,一時間在夏末季節春意滿天,「戶帖和盤纏都收好了吧。」

    「嗯。」他緊張盯著月下,生怕下一刻她就要離開。

    「你娘的話可記清了?」

    「嗯。」摸上胸口,那封信他一直貼身帶著,殷殷之言片刻不忘。

    「上路吧,彌兒。」她將馬韁放入他的掌心。

    跨上馬,他依舊攥著她的衣袖:「大人!」

    掰開他緊扣的五指,月下湊近低語道:「這一路上,你不論聽到什麼或看到什麼都不要回頭。若回頭了,那我就不會再見你。」她咄咄逼視,難得強硬地開口,「彌兒,你答應我。」

    大人……

    「彌兒!」

    「張彌答應大人,此去絕不回頭。」他柔順開口,忽爾追聲道,「大人一定要來找我。」

    「嗯,絕不食言。」她清泠了嗓音,秀美的唇線微微勾起,「彌兒,你看那是什麼?」

    舉目望去,天淨水澄碧,青嵐如煙起,陽光靜靜地灑在水墨山水中,嫵媚錯落的光影變幻流轉。

    前途,如此燦爛。

    他正陶醉著,就聽一聲響鞭,座下駿馬嘶鳴狂奔起來。

    「大人!」毫無預兆的啟程讓他不由驚慌,回首再望。

    白衣飄然若流風回雪,如遠山清泉般娟秀。她毫不吝惜地展顏,那笑若天上秀麗月華,帶著讓人心安的魅力。

    心潮平息,他向漸遠的人影招了招手而後轉身。

    四海飄零燕,明朝應有時

    路,就在腳下。

    「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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