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志未酬君已逝 第247章 :君臣之志 文 / 自由精靈
第247章:君臣之志
大燕歷泰平九年,春。
柳蔭成碧,桃李芳菲。
滄瀾湖清波蕩漾,一隻畫舫輕輕地飄著。
「葛大人,請。」湖邊長堤之上,安宏慎領著福陵郡守葛新,穿過一株株碧柳。
這位聰穎至極的郡守大人,外表看上去,還是那副模樣,一身洗得略略有些發白的官服,足上的鞋子,頭前甚至裂開縫隙,露出裹著襪子的腳趾來,若是尋常之人,未免笑話他過於寒酸,可安宏慎跟隨燕煌曦日久,識見與一般內臣大為不同,非但不曾譏誚,反而浮出幾許欽佩之色。
有小船駛來,接了葛新,往那畫舫駛去,待葛新上了甲板,又即離去。
抬手理了理袍服上的褶子,葛新這才慢步踏入船艙,但見一張漆案後,燕煌曦端然坐於案後,面前擺著一秤棋,旁邊是精緻的茶爐子,壺嘴處蒸騰著裊裊白霧,茶香清淳而淡致,教人身心一爽。
上前斂袖長揖,葛新即退於一旁,默默不語——皇帝千里飛騎將他急召回京,絕不是讓他來下棋飲茶的。
燕煌曦手執一顆黑子,半晌不動,直到茶爐上壺裡的水噴溢出來,方才伸手將其提下,往茶蠱裡注上半杯,擱下了,方看著葛新緩緩地道:「葛愛卿,依你看來,朕手中這顆黑子,擺哪裡方是上佳之策?」
葛新抬頭,往棋枰上看了一眼,方言道:「此子不在棋中,卻在局外。」
燕煌曦定定地瞅著他,半晌,忽然笑了,慢慢放下手去,果然是將那棋子,擱在了棋枰邊兒上。
「依葛愛卿看,此子何時入局方妙?」
「中腹大龍騰躍,此子乃廢,中腹大龍受困,此子乃活。」
葛新如是答。
「那麼,」緩緩地,燕煌曦坐直後背,淡淡往那棋枰上瞟了一眼,「中腹大龍,能活嗎?」
葛新默然。
「好了,」燕煌曦忽然推開棋枰,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立定,極目朝遠處看去,但見湖邊連綿起伏的小丘上,草長鶯飛,奼紫嫣紅,一派生機勃勃。
「不知這樣的春景,朕,還能看幾多回。」燕煌曦不由輕歎了聲。
葛新眼皮子動了動,兩片嘴唇抿得筆直。
「福陵郡的事,可有著落?」
「微臣仔細調查過,數年來福陵的大批稅銀,流向三個方向。」
「哦?」
「第一筆,經商隊私帶,運往北黎;第二筆,經糧隊私帶,運往倉頡;第三筆,……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燕煌曦雙瞳暗緊,「即便是你,也查不出來?」
「微臣不能。」葛新拱手,臉上卻未見惶恐模樣。
「上次你說,不便對他們下手,是以朕一直忍耐到現在,你可有著人,打入他們內部?」
「微臣無能。」葛新再次頓首,「對方似有一個龐大的組織,微臣手下那些人,探聽消息尚可,要想進入他們內部臥底,只怕非但不能成功,反而會打草驚蛇。」
「這次,朕給你十名大內暗衛,務必在短期內,查清他們的底細。」
「不是大內暗衛的問題,」葛新搖頭,「而是這些人,隱藏在下級官吏,甚至驛吏之中,人數眾多,十名大內暗衛,能有什麼作為?」
「什麼?!」燕煌曦劇震,「下級官吏?為何此前從未有人向朕稟報過?」
「皇上,」葛新定定地看著他,「依您看,這天下為官之人,為私者多,還是為公者眾?」
燕煌曦垂在身側的手剎那攥緊。
「京官們皆知,皇上自登基以來,勤於政事,養民強兵,欲得一個太平盛世,然而大燕建國數百年,雖數逢兵變,卻只是皇室內部爭權奪利,實與普通民眾、下層官吏毫無關係。不管皇帝誰做,官員還是那些官員,官制還是那套官制,官風也還是那種官風……拿著國家俸祿卻不辦事,想做事的人卻被庸吏縛住手腳,難有所作為……貧寒士子滿腹才學,卻因為無錢無門路,鬱鬱於鄉野……皇上雖勵精圖治,卻畢竟只是一人,再者,朝中武官如鐵太傅,殷少將軍,文官如洪太傅,堪稱國之棟樑,餘者大多為碌碌之輩,當著皇上說一套,背轉身去面對下面的人,做的又是一套,長此以往,下級官吏往往對朝廷失去信任,不投靠新勢力求利求祿,又哪裡去尋出路?」
燕煌曦如遭雷擊,一向剛毅的面龐微微泛白——自十年前接父皇聖旨以來,他一直殫精竭慮,嘔心瀝血,所求不過一方太平盛世,未料十餘年下來,國內弊政仍是數不勝數,從前與鐵黎洪宇等外臣謀論國事,一直不曾聽人提起,直到今日,由葛新親口說出,方覺無比刺心!
一時之間,鬱悶之感驟然襲來,他頎長的身子不由晃了兩晃,眼前一陣天昏地暗。()
「皇上!」顧不得失儀,葛新趕緊上前扶住,面露關切,「皇上,國事雖冗沉,卻並非不可為,萬望皇上保重龍體,徐徐圖之,自有政清人和之時。」
「政清人和?」燕煌曦眉宇之間,透出幾分蕭淡,「朕也知世事難為,以先皇之英明,還有宮幃之亂,儲位之爭,何況朕乎?」
聽他口吻戚傷,葛新心有不忍,慰言道:「皇上正值盛年,朝中能臣武將也不在少數,皇上所缺的,只是——」
「只是什麼?」燕煌曦嘩地轉身,定定地看著他。
「只是時間。」
「時間?」
「是的,教化人心,移風移俗,向來是最耗費功夫的難事大事,自古以來的有道之君,莫不想天下大治,然而人心二字,向來就是最難束約的——歷史上從來不少太平盛世,可即使是太平盛世,也往往有腐吏庸吏,更有那大奸似真,大偽似忠之輩,攙雜於其中,教人更加難以分辯,皇上以一人之心,一人之力,又豈能盡查天下人心?盡糾天下邪氣?」
「如你這般說來,朕,又當如何驅之?」
「完善朝廷的禮儀、典章、法規,使民俗有所依,民心有所向,官吏有所懼,然有好的制度,未嘗就能收到好的結果,還需清正耿介之士,精明幹練之臣,代天執行之,若體系完備,下臣得力,三十年間,天下可大治。」
「三十年?」燕煌曦唇邊不由綻出絲苦笑——天知道他還有沒有三十年?
「皇上若有此宏願,臣當盡心竭力,死而後已。」葛新後退一步,長揖於地。
看著面前這個衣著樸舊的臣子,燕煌曦久久不語。
教化人心。
他終於明白,自己做了這麼久的皇帝,於這一點上,始終是行止有虧。
原因很簡單——因為長期以來,他更祟奉權術、兵勝、王道,這也怪不得他,當初落難之時,他連存己之命都不能夠,如何去做聖君?
求存,乃是他當時唯一的本能,他的一切行止,皆出於這個本能。
即便是登基之後,他御下之策,仍是作風剛硬,很多時候教人難以接受,卻無人當他面議論,即使是殷玉瑤。
抑或者,是他們都熟悉了他做人做事的作風,無意間選擇了跟從,甚至是祟奉,而葛新久在外任,於民間時弊,人心向背,民俗民情,自然要比身處深宮中的他,清楚得多。
有一句話,葛新說得很對,天下者,為私利者多,為公利者少,是以教化人心,絕不可能單單只靠仁德,也不能只靠苛政,如何保持德與法之間的平衡點,才是一個聖明之君應該一生考慮的。
對於這樣的問題,他,從來就沒有想過。
「若朕欲變革求新,該當從何處著手?」終於,他放下帝王高高在上的架子,口吻謙遜地道。
「皇上當廣設鄉學、縣學、省學,讓更多的民間子弟入學受教,更應在傳統的科舉考試之外,設置其他的科目,並由國家統一撥給相應的銀錢,獎掖學而有成的傑出者,使之無衣食之憂,並前往浩京應考,擇品優才高者,任為各級官吏,同時對官吏們實行全新的考評制度,凡優者,提升其品階,同時給予相應的賞賜,使大多數官員,不為外物所誘,忠心侍主……」
葛新滔滔不絕地說著,眼中閃動著星辰般的光芒,那不及中人的身材,愈發顯得高大。
燕煌曦入神地聽著,連外邊的天色幾時黑下來,也全然無知。
直到艙外響起安宏慎小心翼翼的喚聲,燕煌曦方才回過神來。
「皇上,」安宏慎垂手立在艙門邊,也不敢進去,「皇后娘娘著佩玟來問,皇上用過晚膳了沒有?」
燕煌曦這才察覺腹中飢餓,看看意猶未盡的葛新,擺擺手道:「著人把晚膳送到舫中來,朕就在這裡用了。」
「……是。」安宏慎領命而去,燕煌曦轉頭看著葛新,「你繼續。」
「即使如此,官吏們任職久了,難免會產生暮氣,甚至貪戀權位,人浮於事,所以考評一事需嚴而又嚴,又不可過度,過度則官吏們無所適從,臣覺得,皇上可於每年的春秋兩季,外放一批京官到各地任職,卻不與實權,只頂個名兒,讓他們仔細考查各地方官的政績,事無具細,一應上報給吏部,讓吏部擇優陞遷,碌者貶黜。最要緊的,還是貪腐一事——自開天闢地以來,凡掌權者,很少能不貪錢,不攬權,不縱私慾,之於這一點,皇上在樹立清官好官典型的同時,也當訂出一套相應的,官官相制的體系來……」
「官官相制?」燕煌曦聽得有趣,打住他的話頭,「那是什麼?」
葛新詭譎一笑:「將政見不同,黨派不同,出身不同,安放於相應的位置,使其互相制約,即使其中一方想中飽私囊,定然會處一時間,被另一方察覺並揭發。」
「你這法子倒是有趣。」燕煌曦失笑,目視於他,「葛新,要朕怎麼說你呢?」
葛新一怔——他在這裡談論別人,議斥時政,條理分明,切中要害,不提防皇帝突然將語鋒指向自己,饒是他持心謹正,也不免有些微侷促。
「你洞悉世情人心,卻又不為其所拘,你智珠在握,滿腹經綸,卻不自驕自矜,確是能臣練臣干臣賢臣,只是朕想知道,你日夜思慮這一切,所為的,又是什麼呢?」
「為一酬胸中大志!」
未料,葛新的回答,砍切而直接,竟是爽利之極。
「堂堂男兒大丈夫,當存萬世留名之心,當效千古聖賢之行!」
「哈哈——」燕煌曦仰天長笑,壓抑在胸中多時的鬱悶之氣頓時消散殆盡,禁不住用力地拍拍葛新的肩膀,「朕得愛卿,猶如得國器,必將珍之重之!許卿在京駐留十日,將今日之言論著述為策,朕當一一行之。」
「不必十日,」葛新的語態淡然如常,「三日即可。」
「好!三日就三日!」燕煌曦言罷,攜著葛新走到案邊坐下,恰安宏慎領了一隊宮人,呈上玉盤珍饈,燕煌曦龍目一掃,發豪興道,「取酒來!朕要與葛卿痛飲三百杯!」
見皇帝如此雅興,一向端凝的葛新眼中,也浮出幾許笑意——皇上,感謝您的信任,自此以來,葛新為大燕,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只希望皇上做一代有為之君,再創大燕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