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不關風與月 第379章 :一夜 文 / 自由精靈
第379章:一夜
浩京。
永霄宮。
坐在御案後,殷玉瑤仔細地審閱著一份奏折。
一份從奉陽郡遞進,由燕承宇親筆撰寫的奏折:
兒臣韓王燕承宇,叩啟吾皇陛下駕前:
奉陽郡郡府改建之事,目前已全面啟動,待所有人就位,兒臣將偕同工部侍郎鄭謹浩一起,離開奉陽郡,前往酈州州府。
奉陽郡民生安樂,風正氣淳,加之郡守江溪橋兢兢業業,盡職盡責,使得整個治下,已隱有流楓桃源之風,兼之女學政黃百靈,認真執教於翰墨書院,開明創新,敢為天下之先,此種精神著實難得。
母皇,方今天下,眾民歸心,士農工商皆得其所,實乃母皇仁懷之德,兒臣私心竊以為,母皇之功績,實不輸於大燕皇朝任何一位君主,若母皇心繫萬民,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附:奉陽郡郊,與潛龍匆匆一晤,彼言暫不願歸,龍魂雖具,龍心未穩,母皇請細察之。)
看到最後那行小字,殷玉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爾後掩上奏折,疲倦地闔上雙眼。
自承泰九年起,朝廷裡便游躥著數股暗流,一股支持她繼續執政;一股強烈主張還政於太子;還有一些態度不明朗的人,選擇了旁觀。
每個人都在暗暗揣測她的想法,卻沒有人,敢當面問出口。
可是燕承宇這封奏折,卻好比一塊石頭,投進她看似平靜的心湖,激盪起無數的波瀾,讓她意識到,自己再也不能沉默下去,怕是應該出來面對這件事了。
站起身來,殷玉瑤走到窗邊,抬眸向夜空中望去。
時令已經入秋了,明月宛若銀盤,懸於中天,靜靜地俯瞰著下方廣袤的大地。
「承泰九年……秋……」殷玉瑤不由喃喃了一句,繼而掐指一算,離當年燕煌曦聖旨所限定的時間,只有最後十五個月。
十五個月……她的兒子,燕氏承寰,算來也已經十九歲了。
十九歲,已經過了翩翩少年的青澀階段,開始走向生命的成熟。
明年,是他的弱冠之期,他已經可以歸來,接掌大權。
她相信,他會是一代明君,聖君,完全有能力接過自己肩上的重擔。
而她呢?
她的故事,也該安然謝幕了吧?
想到這樣一個有些蒼涼的結局,她的心中竟沒有絲毫排斥感,反而是一種解脫——天下間或許只有她自己知道,早在燕煌曦龍魂遠遊的那一刻起,她靈魂的一半,便已隨他而去,剩下的只是須為天下的理念,強撐著她走到現在。
況且,他們之間,還有一個穿越時光的承諾——兩千年。
她不知道這個「兩千年」意味著什麼,但她相信,他不會騙她,因著這種相信,她的心甚至充滿隱隱的歡騰——或許,他們的故事在這一個世界裡結束,而在另一個世界裡,卻即將拉開序幕——
不管這個世界多麼繁華,不管她處在怎樣無限祟隆的榮光裡,她所深深依戀的,始終只是他眸中的深情,懷裡的溫暖。
——原諒她吧。
原諒她終究無法完成從小女人到大女人最為徹底也最為血腥的轉變;
原諒她吧。
原諒她終究更願意做一個普通的妻子,而並非女皇。
原諒她吧。
原諒她「自私」的選擇,也原諒她對「自我」的放棄。
如果大膽地踏前一步,她的確能夠穩穩地再統治這個國家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以引領所有的人,走向她心中那個光明的世界,可是她……並不願違背對他的承諾,更不願辜負他對她的信任,悄然退出,才是她最完美的結局。
只是在這之前,她還有一些事要做。
回到案邊,殷玉瑤凝思良久,拿過紙筆,仔仔細細寫好一封信,然後再次走到窗邊,攝唇輕輕一聲低哨,樹梢晃動,一身黑羽的鳥兒飛進,帶走了那封信。
……
「今年秋,全國穀物大獲豐收,國庫稅增三千萬兩白銀,另海航司船隊盈利上繳稅款一千兩百萬,以永泰錢莊為首的全國大小九十二家錢莊,共計納稅一千八百萬兩,是以今年稅入總計為白銀六千萬兩!」
戶部尚書潘辰仕面色發紅,神情激昂地稟奏著,上方端坐的殷玉瑤卻是一臉平靜,似乎對這樣的「壯舉」根本沒有任何感覺。
「六千萬兩……」
眾臣們卻不由一陣議論紛紛——有不少熟知史實的臣子都知道,自大燕建國以來,每歲稅入只在四百萬至一千萬兩間徘徊,從沒有哪一任君主治下,能有這般盛況空前。
縱然他們對女子執政不滿,縱然他們對自己的仕途前景憂心,縱然他們各懷算計,可是這一刻,所有的猜疑,在銀子面前,都變得細若輕塵。
國庫豐盈,則意味著他們自身也是極大的受益者——官位更加穩固,薪俸更加豐厚,民生更加安寧,只要國家政局不起大的變動,那之後數十年光輝燦爛的未來,人人可以想見。
可維持這一切的前提條件便是,大燕國的最高統治者,須一直保持著追隨理想的激情與信念,這才是維繫龐大國家長盛不衰的根本,倘若來一個敗家敗德之輩,莫說歲入六千萬,縱使稅入六萬萬,也仍舊不夠糟蹋的。
可是,至今遠遊未歸的太子燕承寰,真能及得上他的母親嗎?
如今,就連那些心心唸唸,要女皇歸政於太子的「保守派」們,都不禁開始了懷疑。
人啊,真是一種利益動物,在強大的利益面前,不知不覺間,便會動搖自己的立場,和心中的信念。
女皇睜開了眼,淡漠視線從眾人臉上掃過,彷彿讀懂了他們每一個人的心思,眾人不由齊刷刷打了個寒顫,繼而低下頭去,唯有單延仁,仍舊定定地直立著,就像峭立在暴風雨中的一棵松樹。
他,的確有這個膽量,也有這個氣度!
「有事啟奏,無事退朝——」喬言的聲音響起。
「恭送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吏部尚書單延仁,勤思殿獨對。」起身離座之時,殷玉瑤拋出一句話,方才提步而去。
……
勤思殿。
「比起前些日子,你又消瘦了。」凝眸注視著階下這位忠誠的臣子,殷玉瑤話音裡帶著真實的關切。
「謝皇上掛懷。」單延仁抱拳施禮。
「最近宮內宮外,京裡京外,都還算安靜,所以,朕想赦你一個月假,讓你好好休息休息,你意下如何?」
聽得這話,單延仁卻是一震,不由抬起眼來,直直對上殷玉瑤的視線。
「怎麼?你不願意?朕給你雙薪,讓你休假。」
「微臣……遵旨。」單延仁再次躬身。
「你且近前。」
待他走到御案前,殷玉瑤伸手拿起一紙薄柬,遞到他跟前,眼中再無適才的笑意:「這是朕的密旨,你可收好了。」
單延仁也不敢立即拆開就看,恭恭敬敬地接過,揣進袖中,卻聽殷玉瑤再道:「你我君臣九載,若能善其始,也善其終,必為千古之佳話,朕知道,你胸中鴻圖未盡……大燕的未來,終究還是要靠你們的……」
她這話,隱隱已含數分「決別」之意,單延仁聽了眼內不禁一酸,險些掉下淚來,那一句「您為什麼要放棄」的話卡在喉嚨裡,險些衝口而出。
可他到底沒有。
若她做出這樣的安排,至少能說明一點——她確實已經在悄悄打算著,緩緩撤出自己的力量,留下空隙,讓未來掌權之人接手。
「皇上,」臨去之際,單延仁終究忍不住道,「自來權力交接,必伴隨有巨大的震盪,尚有不慎,便會釀成宮幃慘禍,甚至波及整個天下……皇上須得防範,被居心叵測之人利用……」
「朕知道。」殷玉瑤的目光愈發柔和,對於這個始終忠心耿耿支持她的男子,她心中除了信任之外,也有一份相濡以沫的情感,親切而自然,且不攙雜任何別的因素。
一個人一生中,能得到這樣一份情感,真的難能可貴,縱然她身為帝王,也生出一份想去呵護的心。
希望能夠,好聚,好散。
「單延仁,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皇上……」單延仁終究是哽咽了,抬袖在眼角匆匆擦了一把,方才有些失禮地轉身離去。
「就算要為你兒子,留下可用之棋,也不必如此惺惺作態吧?」
一聲冷哼,驀地從旁側屏風後傳來。
殷玉瑤面色一怔,卻並不覺得吃驚,只是緩緩地轉過頭去。
那男子一身黑衣,面容竟與數十年前並無多少區別,只是更加峻瘦頎拔而已,看著這樣的他,殷玉瑤驀地生出股時光倒溯之感。
「老盯著我幹嘛?」男子惡趣味地挑起眉頭,「難不成,想和我私奔?很可惜,本尊藍顏已老,奔不動了。」
殷玉瑤掩唇失笑,不禁搖了搖頭,滿心的沉滯瞬間煙消雲散。
「來,喝酒。」她順手從御案下摸尋出個罈子,遞向他。
男子倒也不客氣,走過來接過酒罈,抓掉上面的錫封,便仰頭大喝起來,直到一罈酒悉數落入肚中,他才像長了數百斤力氣似的,將酒罈重重往御案上一擱:「好酒!說吧,什麼事?」
「我要你,護太子平安接位。」
「燕煌曦的兒子?」男子的濃眉再次揚起,「這可是筆大買賣,你準備付我多少?」
「你想要多少?」
「一夜。」
「一夜?」殷玉瑤有些摸頭不知腦,「什麼一夜?」
「你陪我,一夜。」男子看著她,無比認真地道。
「什麼?」殷玉瑤懵了——若是二十三年前,他說這樣的話,倒不覺奇怪,可是現在——
「落宏天?」她低喊了一聲,「你確定是這樣的價碼?」
「是,」他看著她,忽然一笑,「我也想嘗嘗,做一個普通男人的滋味,所以,一夜。」
良久的沉默後,殷玉瑤點頭:「好,一夜,就一夜。」
「成交。」
落宏天言罷,身形一轉,已然沒了影兒。
看著空蕩蕩的殿閣,殷玉瑤卻很是發了一陣呆——
她確乎是忘記了,原來落宏天,也是個男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