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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17章 天緋山上雪 文 / 月如刀

    我出生的時候,額上便有緋紅色的印記,於是老東西說,就叫天緋吧。

    老東西是雪狐族的王,按人類的習慣,我該叫他父親。

    雪狐族的領地在這世界的極北之處,站在峭拔入雲的冰山上看風景,除了頭頂浩瀚無邊的藍,就是腳下蒼茫萬里的白,以至於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認為,世間所謂風景,也無非就是這兩種顏色。

    天紫笑我,說我傻得像井裡的青蛙。

    很久以後第一次看見青蛙,我非常生氣。

    天紫喜歡穿色彩鮮艷的衣裳,柔媚的紅,嬌嫩的黃,華麗的紫……她告訴我,那些是遙遠的白色雪原之外,屬於人間的顏色。

    我對人間並不感興趣,但我喜歡那些顏色,因為在雪狐族白衣來去的族人裡,那些顏色總能讓我第一眼就找到天紫的影子。

    在我看來,這便是那些五彩斑斕的顏色存在的唯一意義。

    天紫並非王族血統,她是若干年以前老東西和我母親外出遊歷的時候,從外面撿回來的狐族遺孤。直到今天我仍然記得當初在王宮大殿外,第一次見她時的模樣,清瘦蒼白的一張小臉,卻長了雙那麼大的眼睛,左手攥著老東西的長袖,右手牽了母親的裙裾,半是羞怯半是好奇的看我,看著看著,忽然就笑起來,笑顏如鮮花盛放,讓我產生瞬間的錯覺,彷彿王宮周圍皚皚千年的雪,也開始有了消解成溪的跡象。

    我怔了怔,朝她伸出一隻手,那是我第一次向什麼人伸出手,片刻之後,一隻冰涼的小手便貼進了我的掌心。

    「真涼。」我說。

    「真暖啊。」她說。

    天紫生性畏寒,即使是在最溫暖的宮殿裡,最明朗的陽光下,她也仍然是冰涼的,我不喜歡那種冰涼,總想焐熱她,她卻就此賴上了我,心安理得的偎在我懷裡,讀書、睡覺、唱歌、彈琴、刺繡、看雪,一年年長大,由細瘦柔弱的孩子,漸漸變得風姿綽約,儀態萬千。

    有時她會忽然停下正做著的事,勾著我的脖子發呆,許久才淺淺一笑:「還是天緋最暖了,要是以後沒有了你,我可怎麼辦?」

    我不清楚,她究竟把我當成什麼物件,一床錦被,一個暖爐,還是一件袍子。

    但,都是無所謂的吧。

    「沒有我,為什麼?」我漫不經心的反問,認為這種假設毫無可能性。

    她卻靠了我的肩膀,再不肯說一句話。

    天紫還有個喜好,就是站在很高的地方看風景,常央我帶她飛到雪山絕頂去,那裡經年寒風凜冽,鳥獸無蹤,我只能用些焰術護住她,否則憑她那樣的體質,恐怕待不了片刻就會被凍成冰雕,但她樂此不疲,因為站在這裡,據說可以看見雪原的邊界。

    據說而已,即使是最晴朗的天氣,我也從來沒有看見過,而她,卻每次都雀躍著說看見了。

    很久以後我漸漸明白,那條邊界根本就不在我們的視野裡,而是在她的心裡,就算不站在那麼高的地方,她也一樣能看見。

    天紫說,過了那邊界,就有暖風青草和漫山絢爛的花,再遠些,就可以走進人類的城池了。天紫說人是喜歡建造城池的動物,他們用美輪美奐的樓宇彰顯尊貴,用熙來攘往的街市承載繁華,有無邊的錦繡和無盡的歡樂充斥其中,當然也伴隨著爭逐和殺戮,但只要勝利了,就會得到想要的所有東西。

    「而勝利對於天緋來說,簡直太容易了。」天紫的眼眸熠熠生輝。

    我看不懂她眼神裡閃爍著的期盼,只當成是她一貫孩子氣的胡思亂想。

    「那很無聊,紫兒,雪狐王族不需要那樣的勝利。」捏捏她的臉,看著她眼中的神采黯淡下去,卻又是有些好笑的。

    那時的我還不曾意識到,在我們之間,在她心裡,有些東西已經滋長蔓延開來,漸漸超出了我的掌控。

    一天早晨我找遍了整個王宮,也沒有見到她的影子,詢問守門的衛士,卻說黎明的時候就見她獨自外出,到山下散步去了。

    黎明即起,出門散步,她從來就沒有這個習慣。

    我在王宮外的雪地上看見熟悉的腳印,很輕,卻連駐足回望的痕跡都沒有,就那麼一直向前,孤獨延伸到看不見的遠方。

    心,有些刺痛的感覺,卻又說不清是為了什麼。

    旭日開始有了溫度的時候,我在數重山外,一條幽暗狹長的雪谷裡,找到了正困在一群冰狼之中的她。

    冰狼是雪原上最凶殘的妖獸,平素裡喜歡成群結隊四處覓食,月圓之夜便幻化為人,站在山頂上,淒厲的對月而歌。雪狐族與他們向來是沒有什麼瓜葛的,但這一次,他們的爪子撕破了天紫的衣衫。

    天紫拿著一把劍與狼群對峙,已有些精疲力竭,我看見她肩頭的鮮血和眼裡的慘淡,忽然覺得,雪原上有冰狼這種東西實在非常多餘。

    於是那日之後,月圓時,雪山頂上再聽不見冰狼的歌聲。

    我抱了天紫離開那兒,她伏在我肩頭,看著被冰狼鮮血染紅的雪谷,眼眸裡無喜無傷。

    老東西說我戾氣太重,罰我禁足三年,卻忘了當初是誰為了爭奪我母親而與西方的狐族大動干戈,打得血流千里。

    上樑不正下樑歪,真不知他怎麼有臉教訓我。

    被禁足的日子倒也並不難熬,因為天紫每天都會來,經此一事,我忽然感覺她太弱了,空有王族的身份,卻不是王族血統,也就沒有雪狐王族與生俱來的各種能力,脫離了王宮和我的羽翼,她在這片雪原上連生存的權利都沒有。

    必須要讓她強大起來,三年時間,差不多夠了。

    我送給她一柄萬年龍骨製成的短劍,叫做螭吻,我教她技擊之術、變化之術、附身之術、隱匿之術、飛行之術,我看著她的眼神一天天明亮柔媚起來,舉手投足間開始有了妖精的魅惑和強者的從容。

    我不知道自己犯了錯誤。

    月華依依,

    秋水泠泠,

    長袖拂面,

    多情無情

    ……

    禁足期滿前的最後一個夜晚,天紫坐在我寢宮外的白玉欄杆上唱歌,曲調溫柔繾綣,卻像從來也沒有聽過。天紫說,那是當初她在人間流浪的時候,聽酒肆裡一位舞孃唱的,不知為什麼,雖然過了很多年,詞曲卻仍然記得清清楚楚。

    「當初學這歌的時候,我就想,將來要唱給最喜歡的人聽。」她回眸淺笑,水紅色的長裙在欄杆外散漫悠蕩。

    我怔了片刻,將她橫抱起來,轉身走入寢宮。

    其實那天晚上既不見月華,更沒有秋水,只有冰冷與灼熱的兩重世界,冰冷的,是宮殿外漫天飛揚的風雪,灼熱的,是簾幕飄搖的寬大床榻上,抵死纏綿的我和她。

    清晨醒來,懷中仍有她身上的餘香和溫度,但她卻不知到哪裡去了。

    這次,是真的不知到哪裡去了。

    我再次把偌大的王宮翻了個底朝天,陰沉的面色和瘋狂的舉動似乎嚇壞了很多人,但那樣的折騰,也不過是為了沖淡心中愈演愈烈的茫然和絕望。生平第一次,我無助得像個孩子。

    太陽出來了,王宮外的山道上雪光耀眼,卻再找不到她的腳印,所以就連她去了哪個方向,也無從探查。

    我在雪上徘徊良久,忽然難以抑制的開始狂笑。

    飛行之術,當初教她時用的那些心思,現在看來倒是沒有白費。

    我告訴老東西我要到人間去,他眼神曖昧,卻最終未發一言。

    於是我權當他同意了。

    跨過橫亙在我和她之間的那條邊界,雪原之外果然有暖風青草、爛漫山花,還有遍佈四方的人類的城池。

    人類是有趣的動物,他們如此羸弱,卻又十分堅定的相信自己才是萬物靈長,這世界的主宰。

    我便在萬物靈長的地盤上遊蕩,邊尋找她的蹤跡,邊見識著那些繁華與蕭條,尊貴與卑賤,純良與淪落,**與殺伐,還有一場場白駒過隙般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

    就像看一出萬緒千頭,無始無終的戲,久了,心都有些疲倦起來。而天紫卻顯然是沉湎於戲中了的,隱匿之術用得滴水不漏,整整三年,我走過一座又一座城,居然沒有感覺到她的半點氣息。

    直到某日,我路過一座很大的宅院時,看到那個在樓頭凝立的,風華絕代的女子。

    分明不是她,又分明是她。

    那是……附身之術。

    我冷冷微笑起來,有這樣一個學以致用的弟子,也許應該感到驕傲?

    她還是喜歡站在高處看風景,但此刻陪著她的,卻是一個身穿明黃色錦袍的男人。

    我知道明黃色對於這個國度來說意味著什麼,我聽見人們畢恭畢敬的叫她太子妃。看來,她真的要站在人間最高的地方了。

    只是那裡,會不會比雪山的絕頂更寒冷呢?

    我在那座大宅裡盤桓了數日之久,收起自己身上一切能讓她感知到的氣息與鋒芒。我看著他給她畫眉,我看著她為他歌舞,我看著他眼裡的癡迷和寵溺,我看著她臉上的嬌艷和溫柔,我看著他們一場又一場的歡宴,一夜又一夜的纏綿。

    月上東山,水榭裡飄出熟悉的歌聲,曾經有人對我說過,那歌要唱給最喜歡的人。

    我的心上插了把鋒利森冷的刀子,疼得狠了,殺意便難以自控。

    衝向那個高坐在玉石台階上的男人,扼住脖子將他提起來,他是如此狼狽,如此不堪一擊,以至於我連弄死他的興趣都大打折扣,然而天紫說,這就是她選中的人,她的丈夫,活著,她要從一而終,死了,她要捨命相隨。

    直到螭吻刺進血肉裡,我仍然覺得,這是從我們認識以來,她開得最風趣的一個玩笑。

    如果螭吻真能要了我的命,那麼死在哪裡都好,但我不想像塊爛泥一樣伏在她腳下,任她越過我的屍體,走向另一個男人。

    我最終活了下來,因為在山林裡,我碰上了我的救命恩人,一個好像是從天而降的,傻里傻氣的丫頭。雖然那時由於精力和元氣消耗殆盡,我已經變作狐身,但那個丫頭卻還是注意到了我,而且,顯然她不想讓我就這麼死了。

    看到我身上傷口,她好像很生氣,一句「生兒子xxx」脫口而出,不經半分思量,無論是在妖界還是人間,我見過的女人大都保持著優雅的姿態,至少還從來沒有誰說髒話能說得像她那樣氣定神閒,光明磊落。

    之後,便是一番手忙腳亂的照顧。

    她餵我喝水,餵我吃奇怪的食物,抱著我像沒頭蒼蠅似的在山林裡亂轉,找水源,清洗,包紮……

    如果她不把我當成是狗,我差點就被感動了。

    入夜,山風驟起,寒意慢慢滲透肌骨,本來受益於血統,我是不那麼容易感覺到冷的,但現在,身上雪狐王族的血液已經流失得差不多了。

    我發現自己在顫抖,不由得冷笑起來。

    雪狐王族的少主人被凍死了,就像一條魚被淹死了,這樣的消息傳遍妖界,怕是連老東西都要忍俊不禁的吧……

    昏昏欲睡之時,有人將我捧起來放在腿上,然後,一雙很柔軟的手臂輕輕護住了我。

    是那個丫頭,雖然她找死似的穿了件樣式奇怪的單薄衣裳,自己也在秋風裡瑟瑟發抖,但暖意還是漸漸從她輕貼著我的身體上傳出來。

    這是除了母親之外,我第一次從其他什麼人身上感覺到溫暖。

    那丫頭睡著之後,我用焰術護住了她,重傷之下這樣做既耗費力氣,也十分冒險,但用了便用了,我不想欠誰的人情。

    第二天醒來,她躊躇滿志的帶著我下山,說一定會找到出去的路。有了昨天的經歷,對此我不抱任何期望。其實這座山的山勢並不複雜,如果不是拜螭吻所賜,我就算是閉著眼睛,也一樣能輕鬆出去,但對於她來說,分清東南西北,穩穩當當走路,卻似乎比登天還難。

    她摔跟頭了。

    她又摔跟頭了。

    她又摔跟頭了。

    她又摔跟頭了。

    ……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笨蛋?

    又發現無論以什麼樣的姿勢摔倒,她總是要本能的做一件事,那就是拼了命將我護在她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所以從山上摔到山下,我居然連地面都沒有碰著,而她的臉上手上已經傷得琳琅滿目。

    莫名的,有些煩躁起來,真是奇怪的女人。

    幸而在她摔死之前,我們碰上了一群在山裡狩獵的人,為首的兩個據說還是這個國家的什麼王。

    看見雪狐王族的玉鉤時,這兩個人的眼神異常明亮,臉上卻幾乎不露痕跡。

    人類知道雪狐王族的並不多,然而知道的,卻十有**都心懷叵測。

    我想,恐怕要有麻煩了。

    那個木頭腦袋的丫頭是察覺不到這些的,聽見他們說可以給我治傷,就乖乖的隨人去了。在那黑衣男人的家裡混了半個月,還自告奮勇的做起了丫鬟。

    我便跟著這個丫鬟蝸居在她的小院裡,每日吃、睡、曬太陽,就像條無所事事的狗,不,就像頭混吃等死的豬。

    她叫我兒子,她餵我吃飯,她給我換藥,她抱著我睡,帶著我走,就彷彿我真是她親生的一般,連洗澡,也多半是一起的。

    奇怪的是,我居然就這麼忍了。

    後來,不知是魑吻刺得不夠深,還是哪個獸醫的藥起了作用,我的傷勢開始慢慢恢復,上元之夜,藉著滿月的精華之氣,終於可以短暫的顯現人身。

    也只有在這個時侯,我身上屬於雪狐王族的各種力量才能運用如常。

    然而那個丫頭回來看見我,卻坐在床上哭了半夜,理由是,我弄丟了她的那隻狐狸。

    我很煩,不知為什麼,每次看見她哭就會很煩,但這個死丫頭又偏偏那麼愛哭。

    外面有異動,耐心等了片刻,卻是個趁著月圓出來遊蕩覓食的竹女。

    這種草精樹魅是不難打發的,但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後來,那丫頭偶爾提及,上元之夜她出去看燈的時候,有幸遇見了當朝的太子和太子妃,丫頭說,那個叫雲姍的太子妃是她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

    雲姍,我冷笑,自竹女出現後始終縈繞心頭的疑惑開始有了答案。

    那丫頭與我朝夕相處,身上不會沒有我的氣息,而我們尊貴的太子妃,想來是有所察覺了吧。

    所以那個竹女,應該是受人驅策,為我而來的,不為襲擊,只為試探。

    她還想怎樣?

    忽然有些疲倦的感覺,懶得想,懶得動,索性靜觀其變。

    然而幾個月過去,什麼事都沒有再發生,天氣倒慢慢溫暖起來,某日正在台階上曬著太陽懨懨欲睡,那丫頭忽然又笑又跳著說,春天來了。

    來了便來了吧。

    或許再過幾個月圓之夜,傷就可以痊癒了,那時我也要離開這,回到雪原上去。人間與妖界,終究還是各安天命,永無交集的好。

    只是,雪山之上無所謂春夏秋冬,也許千年萬年,都不會再見到哪個傻子,為春天的幾株綠草歡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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