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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第十六章 夢魂不到關山難 文 / 月如刀

    清清淺淺的一澗溪水,在樹木蔥鬱的兩山之間蜿蜒而下,澄澈得連水底的細沙都歷歷在目,游魚倏忽,輕巧繞過瀲灩雪白的腳踝,向著遠處掠去。

    瀲灩提了鞋襪和裙裾涉水而行,鬢邊一朵剛採來的淡黃小花,迎著清風微微搖曳,春天的早晨,溪水還是很涼的,她卻並不覺冷,半是走路,半是玩耍,漸漸微笑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風悄悄停了,有莫名的霧氣開始在林間氤氳繚繞,起初還淡若輕煙,之後便越來越濃重,越來越高漲,片刻之間,竟已模糊了週遭的一切,遮天蔽日,滿眼蒼茫。

    山中忽然靜謐得幾近詭異,連剛才隱約可聞的鳥鳴猿啼,此時也像被濃霧隔絕開來,濕氣陰寒,漸漸透入衣衫,瀲灩住了腳步,將手中的鞋襪輕輕放在岸邊,雪白的裙裾飄落水面,整個人便那樣靜靜佇立在溪流間,像一朵純潔柔淨的花。

    不知名的利器自霧中激射而來,帶著撕裂空氣的輕嘯,逕自襲向瀲灩的眉間,瀲灩站著未動,抬手,便已將那浸透絲絲涼意的鋒刃抄在指尖,細看時,卻是一片泛黃的落葉。陽春三月,山間的樹木新芽初放,這一片,想來該是去年的了。

    瀲灩端詳著那片樹葉的時候,銳器破空之聲忽然從濃霧深處,從四面八方轟然響起。落葉,無數疾飛的落葉交織成一張讓人無所遁形的網,似群蜂亂舞,如流蝗飛砂,挾著致命的清寒,霎時間便鋪天蓋地襲來。

    瀲灩的身形驀地飄轉而起,袖中輕軟的冰綃飛出,凌空旋舞間,掃開了近身的鋒銳。

    雪白裙裾落回水面,雙臂輕揚,纖細的十指向下箕張,再次閃轉騰躍處,兩股清流已如蛟龍吸水般追逐著她的兩掌旋入高空,散成無數水珠。無邊的落葉殺陣再次迫近,瀲灩清澈的眼瞳不知何時已成了冰霜之色,凜凜深寒自掌心驟然瀰漫開去,空中飛旋的水珠頓時凝結成銳利的冰錐,銳嘯著向週遭爆射,穿透如幕如牆的霧氣,砰砰然不知釘在了什麼地方。

    怪異的悶哼和呻吟四面響起,近在眉睫的落葉於半空忽然失去勁勢,輕輕飄落在瀲灩裙邊。濃霧瞬間散開,蒼穹依然碧藍如洗,陽光溫柔而明艷,飛鳥輕唱著在天空裡滑過,春風拂面,一切如常。

    如果非要說有什麼不同,可能就是週遭某些粗壯蒼勁的古樹,好像略略委頓了些,樹身上多多少少都有幾處傷痕,緩緩淌著些觸目驚心的汁液,殷紅如血。

    「樹魅?」天驍提了無傷,自林中緩緩而來,打量著水中的瀲灩,片刻才問。

    瀲灩點了點頭。

    「受傷了麼?」

    「……沒有。」瀲灩搖頭,卻不覺微笑起來,上岸,穿好鞋襪,忽然想起什麼,「殿下,你在山上找到北疆虎王的蹤跡了麼?」

    從大前夜至今,他們已逡巡了兩夜兩晝,但想從北疆的千里山林中找到一隻行蹤無定的老虎,或者發現那極隱蔽的虎王洞穴,也仍像是大海撈針。

    「不找了。」天驍說。

    「不找了?」

    「既然這是北疆虎族的領地,那不妨讓他來找我們。」

    雪白頎長的身影驀地凌空而起,「無傷」出鞘,劍光如江河直下,瞬間席捲過蔥鬱的樹林,砂石揚天,木葉遍地,百鳥驚飛,群獸疾走,若干參天巨樹攔腰掃斷,樹冠在充塞山林的冰藍色劍氣中,竟輕得像一隻隻斷了線的紙鳶。

    好端端的一片風景,便在這飛揚跋扈的一劍之中,毀於頃刻。

    「殿下……」瀲灩的眼中有些不忍的神色,卻也只是近乎歎息地一聲輕喚,畢竟,找到北疆虎王是很重要的事,她不能勸阻,也勸阻不了。

    但有人對此表示了強烈的不滿,虎嘯如雷,在山中驟然炸響,有錦衣斑斕的壯碩身影自林間飛撲出來,砰然落地之時,似乎整個山林都震得顫了顫。

    天驍回身,掃了眼那個滿面怒色,虯髯金眸的狂野男子:「北疆虎王?」

    「北疆斑斕九,不知雪狐王族貴賓駕到……有失遠迎……你……你奶奶的!」斑斕起初還本著外交禮儀,想來些先禮後兵的調調,但環視四周,只見滿目山河破碎,臉色越來越難看,終於按捺不住,一個深呼吸,叉著腰破口大罵,「你這缺了八輩子德的瘋狐狸!我北疆虎族與雪狐王族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你們在我的地盤上橫衝直撞了兩日兩夜,我也懶得與你計較,可你這死小子竟又出手毀我山林,實在是欺人太甚,臭不要臉,一把破劍了不起麼?!失心瘋似地到處亂砍亂伐,知不知道這樣會破壞生態環境,造成水土流失?!虧你還掛著雪狐王族的玉鉤,真丟你們雪狐王族的臉,是狐王滄溟那老東西養而不教,還是你雪狐王族本就家風不良,才會生出你這樣無情無義無禮無知無恥的敗類……」

    言辭冷硬尖刻,字字如刀,且大有上溯千年,將雪狐王族祖宗八代都牽連進來的趨勢,而其間諸如「亂砍亂伐」、「生態環境」、「水土流失」之類的說辭,卻又是這幾日從蘇軟那裡聽來,現學現賣的了。

    瀲灩睜大了雙眼,有些愣神地看著那個唾沫飛濺,叉腰罵街的男人,又轉頭去看天驍,眉彎微蹙,現出些憐憫憂慮之色,卻並不是為了挨罵的人。

    很想告訴那只漂亮的大老虎,當初曾經有某妖族的君主到雪狐王族的領地上做客,只因為喝醉了,對王后瓏兮說了句輕薄不敬的話,便被天驍殿下劈胸揪住衣裳,逕自拖出王宮,從雪山上一腳踢了下去,至今行動不便……

    但今日,情勢似乎又有些不同,天驍到現在竟然仍未發作,只是安靜地站著,偶爾抬頭看看天空,皎潔如雪的白衣在春日明媚的陽光裡居然還透出幾分淡泊閒適之意。

    斑斕罵得詞窮,也未見對方有半點反應,惱怒,且無趣,於是忽然住嘴,喋喋不休的聒噪之後,突如其來的靜默反而讓人覺得有些彆扭。

    「蘇軟呢?」許久,天驍淡淡問。

    「……什麼蘇軟?」斑斕做茫然狀。

    天驍向著斑斕走過來,在他面前站定:「被赤焰草救了性命的蘇軟。」

    天紫告訴他,蘇軟曾被魚妖所傷,臟器損壞甚重,但此前他見到蘇軟時,卻明明看見那丫頭已經能到處亂跑了。在人間,能有此等功效的療傷聖品,非赤焰草莫屬,而北疆虎族世代守護的赤焰草,三百年僅有一株,絕不會輕易與人。

    如果不是明火執仗地以武力奪取,就必然與虎族有著過命的交情,無論哪一種,從北疆虎族開始尋找,總是會有些收穫的。

    近,觸手可及的近,刻骨深寒從看似沉靜的漆黑眼眸中滲透出來,帶著渾然天成的威勢和壓迫感,輕而易舉便攪擾了他人心跳和呼吸的頻率,斑斕看著那張絕美而冷酷的臉龐,心悸的感覺悄然而生。

    為什麼雪狐王族的小白臉,都長得這麼盛氣凌人呢?

    「赤焰草是我交給天緋的,但從那以後,我就再沒有見過他了。」定了定神,繼續裝蒜,「至於你說的什麼酥軟,我連她是人還是點心都不清楚,倒是你毀了我的林子,想要怎麼賠?」

    「別高估我的耐心。」天驍淡淡道,「你並不是一隻會撒謊的老虎。」

    「詐我?」斑斕嘿嘿笑道,「沒用的,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丫頭在哪……」

    天驍的眉彎挑了挑,側目凝神的樣子十分好看,「我幾時告訴你,蘇軟是個丫頭了?」

    銅鈴般的金色大眼陡然變得黯淡,斑斕怔了怔,不由苦笑出來:「你說得不錯,我果然不會撒謊……」

    「她在哪?」

    「……小子,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斑斕仍然笑著,語氣卻漸漸變得高傲而冰冷,「縱使雪狐王族神通再廣,你腳下這千里山林,也還是我斑斕九的地盤,斑斕九的朋友在什麼地方,有必要向你稟報麼?」

    「你說得也有道理。」天驍居然點了點頭,「那麼……她在哪?」

    「耳朵聾,還是不通人言?」斑斕九怒道,「你哪個腦袋覺得我會告訴你?」

    「你必須告訴我,否則明天這個時候,世上就再不會有北疆虎族了的千里山林了。」

    很誠懇的一句話,淡淡說出來,像是說一加一等於二那樣輕鬆自然。

    斑斕的眼中升騰起狂暴的火焰,仰頭,長嘯,吼聲震盪山野,歷久不絕,和著這聲音,幽靜的林莽之間也有了騷動的跡象,草木窸窣之聲伴著各式各樣嘈雜的嘶吼吠叫同時響起,東西南北,遠遠近近,漸漸匯聚成澎湃的海潮,無數虎豹豺狼,猿猴麋鹿,都受了召喚,開始向虎王所在的山谷狂奔集結,待斑斕的嘯聲在掠過林海的長風裡漸漸消散,溪水兩岸已是萬獸雲集。

    處處獠牙似刃,利爪如鉤,處處是威嚇的低吼和嗜血的眼神,就連過往的山風都充滿了凶悍而濃重的野獸味道,似乎只待山林的君主一聲令下,他們便會飛撲而上,將那兩個敢於挑釁虎王威嚴的擅闖者撕成碎片。

    天驍的眼睛裡仍是波平如鏡,沒有半點恐懼或者戒備的漣漪,他是來找虎王的,所以就算整個世界的飛禽走獸都來到面前,他也不會多看一眼。

    殺死一隻老虎和殺死一萬隻老虎,對於「無傷」,並沒有太大區別,事實上,也許根本連「無傷」都不需要。

    而且作為一方霸主,卻沒有獨自面對敵人的勇氣和擔當,還要讓不相干的眾多**凡胎出來虛張聲勢,無謂犧牲,北疆虎族,也不過如此……

    「你的軍隊?」他問,微微上揚的嘴角挑出了一絲嘲諷之意。

    「不是。」斑斕摸了摸身邊一頭花豹的腦袋,「他們是來看熱鬧的。」

    「……」

    「山裡的日子寂寞,有熱鬧不看白不看,而且今日你我難免一戰,他們來也是做個見證。」

    「……」

    「如果你贏了,北疆的千里山林,還有我的虎王洞府,任你們自由出入,真能找到蘇軟那丫頭,隨你們處置。但如果你輸了,就得留在我這山裡栽樹,剛才砍了多少,都要給我原數栽回去,而且此後終生不得踏進北疆一步,你意下如何?」

    「……」

    「不說話,我就當你點頭了,今日一戰,算是我和你結的梁子,與旁人無干,無論勝負,也只是我們兩個人做了斷,我若贏了,不會為難你身後那小姑娘,你若贏了,也不許再傷我山中的生靈,不答應的,就不是男人,你,答不答應?」

    「斑斕九。」許久未搭腔的天驍忽然說話。

    「……什麼?」

    「你太囉嗦了。」

    當第n批肉食動物從一隻雪白滾圓的兔子身邊疾掠而過,卻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兔子決定,不躲躲藏藏了。

    站在懸崖邊上,可以看見遠處山谷中騰起的劍光和煙塵,美麗而恐怖的冰藍色劍光,即使在那麼遠的地方一閃而沒,也讓蘇軟的心驟然狂跳起來。

    ……來了?

    斑斕的狂吼衝入耳鼓,山中走獸奔突集結的嘶吼聲和腳步聲沸反盈天,空氣中瀰漫著莫名的緊張和狂躁,似乎還有隱隱的血腥氣息,腦海裡頓時浮現出大劫之後草木凋敝,屍橫遍野的慘烈場景……會是那樣麼?值得那樣麼?

    苦笑,心卻漸漸沉了下去,蘇軟至今仍不清楚,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平白無故便成了那麼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一個二個的都欲誅之而後快。她很想做點什麼,很想找那些人問個清楚,但到頭來,她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像兔子那樣蹲在草窠裡。

    千古艱難唯一死,無論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她都不想死。

    但現在,卻必須要做個決定了。

    咬牙,轉身,沿著崎嶇的山路向下奔跑,她要去那片山谷,見那個人,不論他相不相信一隻兔子的話,她都會告訴他:你看見的這隻兔子,便是蘇軟!

    誰也沒有權利為了保全自己而眼睜睜地看著別人犧牲性命,與其充滿內疚地活著,倒不如硬著頭皮站出來吧!

    一隻熱血沸騰的兔子,便在這種堅定信念的驅使之下,捨生忘死,豪氣干雲,疾如飄風地向山下衝去。

    如果不摔那個跟頭,她差點就跟虎王斑斕共同譜寫了一曲感天動地的英雄主義讚歌。

    習慣了直立行走的動物,在四腳著地奔跑方面總是有所欠缺的,更何況蘇軟的運動細胞原本就不甚發達,由於前腿過短而後腿過長,加之山路崎嶇陡峭,整個身體就像一輛急速俯衝之中又捏緊了前閘的自行車,跑得驚心動魄、險象環生,終於在某個不留神的瞬間踩上了塊圓石,凌空翻轉360°後,呈「大」字形拍落地面。

    疼……

    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卻忽然聽見衣袂當風的聲音,有白皙修長的手從背後伸過來,抓住蘇軟的耳朵,將她提進一個水藍色衣袍的溫柔懷抱。

    「好可憐,摔疼了麼……」指若蘭花,輕輕撫過蘇軟的脊背,含笑的語聲半是打趣,半是憐惜,「兔子也能摔成這樣,北疆深山,還真是無奇不有。」

    蘇軟伏在那人臂彎裡,沒有掙扎,也沒有抬頭,當然不是眷戀他的懷抱,而是因為那個聲音,她實在太過熟悉。

    ……比起一個實際年齡不明,性別取向不清,千百年不老不死,隨時隨地像鬼一樣出現的老傢伙,兔子摔跟頭這種事,也算不得雷人吧,莫傷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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