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節目錄 第四十一章 可憐天下父母心(三) 文 / 月如刀
鹿兒坡的夜晚很涼,但篝火很溫暖,空氣裡飄蕩著村人的歡笑和烤肉的香氣,佐以農家自釀的甘醇臘酒,能讓長途跋涉的人想不起來處去處,也能讓滿心愁緒的人忘卻了今夕何夕。
今晚是裡正大爺的東道,闔村齊聚,一為感謝天緋第不知道多少次趕走高尚幫的馬匪,二為款待遠道而來的白又白夫婦。
白又白或許不能算個成功的父親,但卻絕對是個出色的演說家,端了酒肉坐在一群中老年婦女堆裡,祥林嫂般一遍又一遍地絮叨著他兒子的忤逆不孝以及夫婦兩人千里尋子的淒涼心酸,時而黯然垂首,時而悲愴仰天,說到動情處,連嘴角都痙攣似的顫抖起來,惹得全村大嬸大媽不勝唏噓,內牛滿面,直歎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也就越發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相形之下,玉娘卻顯得淡然許多,也不朝熱鬧的地方去,只臨了篝火靜靜地坐著,偶爾有人招呼,便微笑點頭算是回應,其餘大部分時間都只是遠遠地望著一個方向出神。
蘇軟很快便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看著這邊,下意識地轉頭,正迎向篝火對面玉娘的目光,於是衝著她笑了笑,玉娘卻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
「我去跟玉娘姐姐聊個天。」跟天緋打了個招呼便要起身。天緋卻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一個字也不說,手上的力道卻讓蘇軟莫名地覺得他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天緋?」側了頭看他。
天緋沒有回應,望向玉娘時,眼神不算很溫暖,也不算很冷漠,玉娘卻微笑起來,笑顏清淺,在火光的映照下格外動人。
蘇軟看著她,心中浮雲擾月似的閃過些奇怪的念頭,未及捕捉,卻又轉瞬即逝,無從琢磨。
「去吧。」天緋的手鬆開,就像方才拉住她時一樣毫無來由。
走到玉娘身邊,坐下,將手中兩塊烤得香噴噴的肉分給她一塊,不知為什麼,這個女子能給人一種莫名的恬靜和親切的感覺,即便什麼話都不說,只是和她一起坐著,也會從心裡覺得舒服。
不由得又想起那個孩子,有這樣的媽媽,怎麼捨得遠走他鄉呢?
「他很在意你。」玉娘說。
蘇軟怔了怔,才意識到她說的是天緋,剛開始就聊這種情感類的問題,還真讓人有點不好意思,但很快就釋然了,望著天緋,燦爛地笑笑:「我也很在意他。」
玉娘似乎有點訝異於她的坦率,卻又好像有點喜歡,頓了頓,遲疑道,「不會嫌他性子太冷淡,或者脾氣太古怪,不好相處?」
「咦?」蘇軟瞪大了眼睛,「姐,你學過相面吧?」
玉娘失笑:「從中午遇見你們時,他就是如此的,連馬兒都嚇得至今不肯吃草,哪還用得著相面?」
「哦……他總那副德性,姥姥不疼舅舅不愛,老虎見了都要繞著走,不過你放心,他其實很好,不咬人的。」
「……是麼?」玉娘笑盈盈地看著她。
「當然。」蘇軟將一根樹枝投進火裡,仰起臉,望著繁星閃爍的夜空,「這個世上,不會有誰比他更好了……」
最後半句話輕得幾近歎息,有酸澀的感覺湧上來,漸漸在胸腔裡凝結成一塊沉重的石頭,不知道該怎樣排遣,也並不想排遣,一任它壓得心頭生疼,卻只是微笑著閉了眼睛,強自抑制住眼底泛起的水光。
玉娘抬起手,輕輕幫她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鬢髮,手指纖細而冰涼,卻十分柔軟,蘇軟不覺有些赧然,吸了吸鼻子,抱歉地笑笑:「謝謝。」
「你有心事……」玉娘柔聲道。
「……」
「可以告訴我麼?」
「……」
「我們本就素不相識,明天別過之後,也許永不會再見,有什麼煩惱的事情,說給陌生人聽是最好的了,免得壓在心裡,越積越多,到最後反而傷了自己。」
玉娘的語聲裡似乎總是透著撫慰人心的淡定與柔和,在這樣蒼茫的夜色中,煦暖的篝火前,就更溫婉得恍若夢幻。
蘇軟並不是個喜歡傾訴的人,那種握著小手絹一把鼻涕一把淚將苦膽都吐出來的事情,她從小就不擅長。況且身邊基本沒有什麼可以傾訴的人,跟狐狸是什麼都不必說,跟其他人是什麼都不想說,很多情緒漚在心裡,貌似的確快要把心都泡糟了。
此刻聽著玉娘的聲音,忽然就覺得好像小蝌蚪找到了媽媽——雖然,她是那麼的年輕。
「他身體出問題了,也許很快就會離開……那樣……我就永遠看不見他了……」
「……」
「姐,你知道什麼叫永遠看不見麼?不是一天不見、一年不見、十年不見,也不是生離死別,去碧落黃泉再相見……而是永永遠遠從這世上消失,再不出現,就算你當時便跟他一起死了,也沒有辦法再看見他……」
「……」
「我想要救他,可不知道該怎麼做,他帶我到我喜歡的地方,想要安安靜靜地過完最後的日子,可我沒有他那麼想得開,我沒辦法想開,在這裡每過一天,就像刀子在我心上割去一塊,到最後的那天,他什麼都不剩了,我也什麼都不剩了……」
……
像是一口大缸被司馬光砸了個洞,滿腔心事決堤般流出來,氾濫得一發不可收拾。玉娘並不插話,也沒有刨根問底,就那麼靜悄悄地聽著,眼中卻漸漸淚水盈然。
「……姐,你怎麼了?是不是我說這個,讓你傷心了?」蘇軟看見她神色有異,才忽然想起她此刻的處境,對於一個找不到孩子的母親來說,什麼黃泉碧落、生離死別之類的字眼,恐怕都是受不得的。
忙胡亂擦掉臉上的淚珠,張開手臂給了她一個熊抱,像哄小孩子那樣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姐,你別哭,小孩雖然跑了,畢竟還在這世上,你只是不知道他的方向,不知道他離你有多遠,但你們總能呼吸一樣的空氣,看著一樣的月亮,等他在外面玩累了,想家了,說不定就會回來的,你的希望大著呢,所以你就努力地找吧,實在覺得辛苦的時候,就想想我,這世上永遠都是沒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你不是最倒霉的,這還有人給你墊底呢……」
……
「小姑娘,你這算在安慰人麼?」耳邊忽然響起不涼不熱的語聲。
一驚轉頭,卻是白又白。
他剛剛不是還在鹿兒坡村廣大婦女的關懷中聲淚俱下呢麼?
「……對不起啊……我……我不大會說話。」把人家媳婦弄哭了,心裡很內疚。
「那你們接下來打算如何?」白又白扳著玉娘的肩膀,將老婆攬到自己懷裡來,眼睛卻是望著蘇軟的。
蘇軟見他如此問,想必是剛剛什麼都聽見了,便也不瞞他:「明天你們啟程時,我們也要走了。」
「去哪?」
「北方,去他的家。」
「他家?」白又白挑了挑眉毛,「他家裡有藥麼?」
「……不知道,」蘇軟搖搖頭,「不過他家裡的人都很有本事的,回去總能碰碰運氣。」
「既如此,為什麼不早點回去,還要在這磨蹭呢?」
「因為家父年邁昏聵,且頑固不化,老而不修,為了些家族私利,每每與這丫頭為難,我怕傷了她,也怕傾闔族之力欺負一個女孩子,會遭天下人恥笑,故不能回去。」一襲白衣閃過,將蘇軟從地上拉了起來。
天緋說話從來沒有這樣文縐縐過,只是內容太過忤逆不孝,眼神又太過冰冷妖孽,要不然還真像個秀才。
「……狐狸,這樣說你爹不好吧。」蘇軟吶吶地道,「雖然他確實不怎麼厚道,也不怎麼光明磊落,還有點以大欺小,以強凌弱,草菅人命,濫殺無辜,沒什麼愛心……可他畢竟是你爹啊。」
「阿啾!」白又白忽然打了個噴嚏。
想是夜風越來越冷了。